梁凯心头火起，决定不逃了。他是个十分勇敢的人，既想杀敌，又想独自抵挡牵制一下敌人，好掩护大家。他不再向北跑了，猫下腰来，回身朝着南边猛窜。南边，也有敌人。他一阵风似的冲上去接近一个日寇，开了一枪，把那个鬼子播倒在地。然后，他那身体好像安着弹簧似的跳动着继续向南飞奔。一边奔跑一边还用大嗓门叫着：“杀啊！杀！”吸引鬼子过来。他有个想法：大洋马小分队的队部在南面，鬼子既然出来包抄了，队部一定空虚。何不直接冲到鬼子的队部里去，闹它个天翻地覆？听着后边的枪声、吆喝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都越来越近。此时此刻，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了，只想大干一场。腰里的三个木柄手榴弹，虽然沉重，却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不是在逃跑，是在向敌人的心脏一队部进攻。只有最勇敢不怕死的人才会这么干！这点，敌人是猜不着的。只听到鬼子在背后大叫：“刻一背堆！”敌人追逐着，惊讶这个土八路怎么不向西北跑，反倒冲进青集街里来自投罗网，又惊讶这个土八路怎么跑得这样快。黑夜，大风雪，一点也不阻碍梁凯飞跑的速度。终于，他冲到了青集大洋马小分队的队部附近了！
这里，原先是一户财主的住宅，髙髙的石阶，本来油漆过的木门没上闩，张开着。进门就见里边亮着小马灯，照得有玻璃门的屋里连八仙桌、太师椅、红漆大柜什么的都清清楚楚。墙上还有花花绿绿挂着的彩画，只是树着鬼子的大太阳旗。钢盔、军刀什么的，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扔在门边桌上。两个鬼子，一看就像是军官，正在电话机旁摇电话。梁凯冲进来，一个鬼子军官髙吼：“挪诺希托卡？”梁凯二话没说，“叭！”“叭！”两枪，将两个鬼子打倒在地。梁凯顺手捞起桌上的一把军刀，又朝里屋冲。里屋一个小门通向一个后院。后院左侧是马棚，拴着好多匹大洋马。梁凯杀得兴起，挥起军刀，朝着马脖子东一刀，西一刀，砍得大洋马鲜血迸流蹦蹄撕叫。梁凯边砍边看，见这儿是死路，后边有墙，墙有一丈多髙，他跳不上去。幸好眼尖，见墙边有棵树，便用舌头舐舐手掌，甩了军刀，往树上爬。正爬着，忽然听见有人声，原来追赶出去的鬼子兵跟着又追回自己队部来了。一定是发现了梁凯在前边打死了鬼子军官，又都拥向后院来了。乱枪“砰！”“砰！”“巴勾！”“巴勾！”打来。梁凯在树上，枪弹都没打着。一瞬间，拥进了好几个端枪的鬼子。梁凯目喷怒火，胡髭竖起，如一尊天神，黑凛凛，气腾腾，攥起一个木柄手榴弹，拉弦就扔，“轰”的一声，鬼子叽里哇啦，有倒下的，有叫喊的，但枪声也随着响了。风雪扑面，梁凯觉得左臂被什么东西猛的一击，发麻带疼，自知中弹。手一松，一跤栽倒在雪地上。他心里想：跑是跑不了啦！摸摸腰里还有两个木柄手榴弹，手里的短枪里还有子弹，今夜命是蚀了！可我得多赚几个！
“黑旋风”梁凯干脆不跑啦！他觉得头上发热，就将那顶旧狗皮帽子也摘下扔了。他浑身上下一团杀气，又回身闪到门边，这儿就是刚才手榴弹爆炸的地方。他见雪地上炸死了两个鬼子，伸手张腿地躺着，受伤的已从门里溜回去了。他在一边藏着，忽见门里边探头探脑出来了个鬼子。梁凯“砰”的一枪，没打中，鬼子缩进去了。梁凯估计门里边不止一个鬼子，拔出腰里第二个木柄手榴弹，拧开盖子掏出导火索挂在小手指上，紧握木柄从容不迫地朝门里投了进去，只听轰天动地又一声炸响，红光中腾起一团黑烟，炸裂的弹片带着哨音飞迸，又听到鬼子惨叫声。梁凯心里髙兴，想：你爷爷还有一个宝贝要请客呢！他将手榴弹拿在手里，打算等门口有动静再扔。这时，左臂疼痛了，血顺着袖口淌下来。他轻轻哼了一声，想了一想：不能在这儿等死，还得走！他忍住左臂的疼痛，又将手榴弹往腰里一插，回身爬树，终于，咬牙忍痛，从树上爬上了围墙。他刚打算纵身跳下围墙，却发现围墙外已有鬼子包围。梁凯知道走不脱了，他蔑视地扬扬眉毛，抄起木柄手榴弹向敌人扔去。在这同时，敌人卑鄙的枪声响了！梁凯从围墙上栽跌下来……大风雪中，节振国独自向西北方向飞跑，拼命追了一程，背后的枪声远了，仍不见梁凯、关玉德和那三个战士，但听见青集里枪声密集，心里疑惑有人掉了队，就决定不跑了，气喘吁吁，转身又向回跑，想回去救应。黑暗中，雪地泥泞，他跑着，心里着急，一不小心，跑进了一个洼地，陷入了雪窝中，半个身子都在雪窝泥潭里。正在挣扎着爬出来，忽然听见哼哼声，发现雪窝泥潭里有一个人陷在那里呻吟。节振国上前一看，是一块儿来的战士小曹。节振国连忙上前扶起小曹。小曹呻吟着说：“老节，你快走，我腿上中弹啦！”
节振国问：“他们几个呢？”
小曹说：“我们是散开冲西北跑的。他们准已经跑远了！”
节振国摇头说：“不一定。你听！青集里还有枪声呢！”他心里挂念着梁凯、关玉德等，但面前放着受伤的小曹，无可奈何了。只得用力将小曹扶出洼地，背起小曹，说：“我背着你回去！”
小曹不肯，说：“不行！你别管我了！你走吧！”
节振国说：“怎么能不管呢！我力气大！”他背起小曹，飞腿又向西北奔跑起来。
节振国背着小曹深一脚浅一脚跑着，又遇到了两个一块儿来的战士。他俩跑到一起来了，正在这儿等候大家呢！见到节振国，互相都很髙兴，但不见梁凯和关玉德，节振国总是放心不下。一个战士说：“可能他们先回去了。”节振国本想就地再等一等，但要在天亮前赶回去，只得捺下思念同那两个战士轮流背着小曹回杨柳庄。
原来是紫铜色岩石的山坡现在被迷茫的白雪所覆盖，原来被丛林掩映着的茅屋草舍和四围群山，现在也被白雪完全遮没。沿着渐渐髙起来的山径，节振国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同三个战士回到了杨柳庄，已是四更天了。冒着风雪在放暗哨的战士迎接着他们。进庄后，他安置好了受伤的小曹，叫另外两个战士快去休息，自己到了住处，发现纪振生躺在冰冷的炕上还没睡熟。
纪振生说：“我不等着你们回来，放不下心睡啊！”
关清风披衣来看望。原来老人也没睡，在等着哪！
没有点灯，三人对面默默在炕上坐着。关清风听节振国说了情况，安慰着说：“我想，他们会回来的！”节振国明白老人不会不挂念儿子，说这话是安慰自己，也是怕节振国和纪振生不放心，安慰人家，所以说：“是啊！”但别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三个人一同挤在冰凉拔骨的炕上过夜，谁也没有睡着，只是听着屋外呼啸着的风雪在肆虐。但始终听不到有战士归来的脚步声。节振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会儿仿佛掉进冰窖里似的，一会儿又升起了腾腾怒火，烧得滚烫。他始终没有合眼。
终于，天露出了鱼肚白的颜色。黎明降临了，风停雪住了，一切似乎又安静下来了。雪后的屋檐上有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叫，好像在对话。一棵盖满白雪的大槐树上，飞来一只色彩绚丽的小鸟在婉转地啼叫，叫得人能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能想起许许多多髙兴的和难过的事。
梁凯和关玉德没有回来。
损失了两个好干部，在他们的心里都像泼上了辣椒和醋。多么好的两个工人特务大队的骨干啊！关玉德那方脸、粗眉、大眼、宽肩膀、髙胸脯的形象，他带着干咳的声音还响起在大家耳边。梁凯那黑铁铸成似的脸膛，那两只闪烁的眼像是黑夜里的星光，那魁梧粗壮的身材，都在大家眼前。但如果不回来，那就意味着他俩确实不会回来了！
节振国和纪振生、关清风都坐在炕上。关清风镇静地抽着烟袋杆。节振国一双明亮的眼里扑闪着火苗，他无法劝解关清风。因为他自己也在追念着关玉德和梁凯。
节振国眼前，浮现出一件关玉德的旧事来了。那是青纱帐倒后一次打伏击时，关玉德趴在节振国身边，形势很恶劣，可是关玉德一点没泄气的心情，故意改变了平日那种沉静的态度，乐呵呵地对着枪筒子说：“咱们俩嘴对嘴说话，今天你可得争口气！打死一个敌人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一个。”节振国笑了，说：“玉德，你说得好。咱只能赚，不能蚀本！”过一会儿，节振国说：“玉德，丰润县不小，可是咱们的地方没有啦！”关玉德笑笑，说：“不愁，咱在这肌着打敌人就行。咱趴着的这块地方总是敌人占不去的吧？”多么乐观、坚决的战士啊！
又一件事浮上心头，这是“黑旋风”梁凯的事。四十多天前，有一次，节振国跟他在雅红桥被三十多个伪警围住了。梁凯同节振国两个人都双手打枪，把那伙由一个伪督察长带领的伪警全打跑了。梁凯打得真是勇敢！节振国夸他说：“‘黑旋风’，真有你的！”梁凯笑着回答说：“有些人，是洋蜡牌的，见着敌人就化了。我们是铁镐牌的，火也烧不化！”
往事如烟，此刻件件涌上心头。多么好的伙伴呀！多么好的同志呀！这些往事，一件就像一块大石投进河心，激起了层层浪花与涟漪。对梁凯和关玉德命运的优虑和焦急，像夏日夜晚的蚊群乱嚷嚷袭拥过来，驱散不尽。
节振国按擦不住心头的翻腾，想说一些什么来安慰关清风老人，但是不能，说不出来。他听到关清风在敲打烟锅，并且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想，他们两个都勇敢，也有办法，不会出事的！”接着，又说：“就是出了事，他们也不会叫鬼子占到便宜！”老人的声音非常坚强，在这种时刻，还克制住自己的心酸用勇敢的话来安慰别人呢！节振国的心深深地被须发皆白的英雄老矿工感动了！
节振国终于说：“对！师傅，泪早流干了，剩下的只有血！抗日，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播下的麦子不经霜雪没有来年的丰收，抗日没有流血的牺牲便不会有胜利和成功。工人特务大队已经牺牲了不少优秀战士，但是也叫日本侵略者看到：只要它占着我们的国土，就要用他们的血来偿还我们的血！牺牲了好同志、好战友、好兄弟，我们不能不难过。但是，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哭，是继续干！”
纪振生点头。他看到关清风的暗影在坚强地“吱”“吱”吸烟，也点头。三个人这时都产生了化悲痛为力量的决心。
上午，出了红艳艳的太阳，雪白的大地被初升的太阳照得映出彩虹一般的七色光芒。寒鸦“呱呱”飞叫。关玉德和梁凯还是没有回来。节振国和关清风等都不抱希望了。
但，第二天夜晚，胡志发带来了消息：关玉德没有死！他受了伤，背上被打中了一枪，昨夜飞步跑到离青集十五里的刘庄子，给东坡上一户种庄稼的老两口救下来掩护起来了。老胡还了解到：青集的日本鬼子大洋马小分队将一个游击队员的尸体浇上洋油用火烧掉了。传说这个游击队员可勇敢啦：他先冲进大洋马小分队的队部杀死了七个鬼子，还伤了一些鬼子；又砍死了好几匹洋马；后来不幸被鬼子包围，他抵抗到底，给鬼子用乱枪打死了。
听说关玉德还活着，梁凯牺牲了，关清风眼泪迸流。老人昨夜估计自己的儿子同梁凯都死了，所以强忍住悲痛不哭。可是今天知道关玉德没死，梁凯真的牺牲了，他怎么能不哭呢？他舍不得“黑旋风”呀！一个多么坚决多么勇敢的游击队骨干呀！
人民怀念着英勇牺牲的游击战士。很快，在附近一带有了传说，说在青集鬼子焚烧梁凯尸体的地方，那是抗日游击战士热血渗透的土地，夜里，常出现红光，像有人烧起了篝火似的，映红了天。鬼子害怕，看到火光，以为节振国的游击队又来袭击，机枪、掷弹筒都用上了，火也打不灭！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袭击青集，由于一条黑狗吠叫而损失了梁凯的事在附近村子里传开了。老乡们都知道这一仗没有打好，牺牲了一个勇敢的游击队员，都怪那条可恶的黑狗。有的老乡心里像刀子剜，泪珠儿串串不断线，说：“决不能让狗坑害了游击队呀！”有的心里激动话也颤，说：“害了咱的游击队一次可不能再害第二次呀！”
“那怎么办？”
有人说：“杀！”
青集周围的村庄，家家户户，为了怀念牺牲了的游击战士，为了便利游击队以后袭击敌人，将喂养着的心爱的家犬和无主的野狗一起宰了！
狗宰尽以后，在一天夜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化零为整”，集中了较多的兵力，又举行了一次夜袭。这一次，夜晚行军，没有一声狗咬暴露队伍的行动，节振国率领的工人特务大队采取秘密而神速的行动，流水疾风似的去到了青集，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在短促的激战中，消灭了青集的大洋马小分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