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9日，北京回龙观
月牙泉(一)
原来你就是月牙泉
感谢沙漠，绿洲，以及无数的仙人掌
从现在起，我需要田野和村庄
需要天堂。从现在起，月牙泉流向最高的天堂
从现在起，你就是月牙泉
我要感谢黑暗中的大地
感谢光。从现在起，我需要沐浴
需要诸神降临，让你成为我的新娘
月牙泉原来就是你
感谢佛陀，哦，也感谢上帝
从现在起，我需要一只蜜蜂
和一朵小小的花，从现在起我需要甜蜜的生活
2003年5月7日下午，北京回龙观
月牙泉(二)
居住在沙漠王国的宫殿
你的美就是泉水
那把月牙梳，梳了千年，使你的容颜更加妩媚
在沙漠王国，幽深的泉水
潜藏你闪光的智慧
你控制着苍茫大地，你不怒自威
在宫殿，万物围绕着它的女王
面朝太阳，山呼万岁
美哉，那把月牙梳；美哉，我生命的泉水
居住在沙漠王国的宫殿
你的美注定是泉水
滔滔不绝，出将入相
而我是小小的陶罐，只知道醉，只知道睡
2003年5月11日下午，北京回龙观
羽绒
我看见雪花、云朵、上帝和仙女，
那些天使的秘密，
在冬天，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鸟儿、花蕊、湖畔和天堂，
那些天使的火炉，
靠近翅膀，或者靠近肥沃的乳房。
我听见风声、钢琴和管弦乐，
我听见所有羽毛，
覆盖着大地。
庄稼、草原、泥潭和远方的大海，
那些天使的禁区，
此刻长出新的羽绒。
此刻我看见雪花、云朵、上帝和仙女，
我看见天使的处女地
在羽绒的缝隙之间，自由呼吸。
2001年11月30日，北京塔院
在北戴河燕子窝观日出
凌晨三点，我乘车离开黄金海岸
车行驶在一片树林
与港湾之间。车在赶路
我要去观看的太阳
此刻也一定在天上的树林与港湾之间赶路
凌晨四点，我和车上的游客同时抵达
北戴河燕子窝（抵达毛泽东当年挥毫写下
《浪淘沙·北戴河》的地方）
我要观看的太阳
此刻也一定在回忆毛泽东，并准备将脑袋伸出大海
凌晨五点，海平线与天涯之间云层密布
来观看日出的人们
不满足于自己所处的位置：太阳
与云层的位置。云层与大海的位置
此刻太阳也一定不满足于自己与燕子窝的位置
凌晨五点与六点之间，太阳的光芒
从云层的侧面射向我们头顶
显然，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日出的各种景象
据当地人说，太阳刚刚出来时
不能走路只能扶着大海的竹筐啼哭，像个婴儿
凌晨五点与六点之间，太阳的光芒
从云层的侧面射向我们头顶
我们终于看见了太阳之光
在头顶的云层深处纠缠着，燃烧着，呼喊着
此刻虹就站在所有人的背后，而整个天空居然没有下雨
凌晨六点，太阳出来了
从天边的云层顶端
出来了。我看见她国色天香的脸庞
圆润，丰满，雍容华贵。此刻的太阳已经不是婴儿
而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了（最初的太阳原来是女婴）
凌晨七点，我乘车返回黄金海岸
在我下榻的航空宾馆呼呼大睡
我没有想我头脑里的太阳
此刻是否已经成为妇人。但我仿佛听见
整个天空回荡着一种声音：纠缠着，燃烧着，呼喊着
200078
靠近小狐狸，靠近祖国
树木有它自己的理想：靠近森林
靠近一朵花。一匹瘦削的骆驼
靠近孤烟，落日，和大漠
喜玛拉雅有它自己的理想：靠近黄河
树木有它自己的理想：靠近天空
把蓝天白云分割。一匹骆驼
倒在我的梦中。我醒了
月亮离开星座，月亮离开宝座
树木有它自己的理想：靠近家具店
进入生活。这是锯齿的声音
钉子的声音，木匠的声音
一匹骆驼：驼峰之间长出木匠的老婆
树木有它自己的理想：成为灰烬
靠近火。而火，所有的火
有它自己的理想：靠近凤凰
在大地上飞翔。在大地上唱歌
树木有它自己的理想：靠近庄稼
靠近小狐狸。没有骨头的
小狐狸。我有远大的理想
随时靠近这个尤物，我说的是这个祖国
靠近亲爱的祖国，树木有它自己的
理想：保护小狐狸
怀抱小狐狸或者怀抱花朵
倒下的骆驼，此刻睡在我的心窝
暴风雨中的樱桃树
暴风雨中，活生生站着一棵树
一棵樱桃树
真的，她真的是一棵樱桃树
闪电迅速为她点灯
乌鸦关门
八千里雷霆为她歌舞
跳的可能是非洲狐步舞
也可能是中国秧歌
而樱桃，却把幽香的头颅
歪在我的膝上
歪在我的肩上
并悄悄告诉我：樱桃樱桃已经成熟
天空为何低垂帷幕
大地为何款款起伏
樱桃树，我要问问天地之间的樱桃树
樱桃树呢喃耳语
从分开的枝杈
我看见上帝在散步，上帝在曲径通幽处
看见上帝，我就老了
年轻的樱桃树
在暴风雨中怀抱婴儿的珍珠
恋爱中的枯叶蝶
是没有翅膀的。她们出没于秋天
在风中悄悄打猎或随风而逝
灌木丛是她们的家，九月的森木
是她们的宫殿。这些恋爱中的枯叶蝶
仿佛真的没有翅膀，其实她们的超短裙
和披肩已秘密藏入鲜花的衣柜
她们舞蹈，面对月光舞蹈
她们反复排练自己的节目：如探戈，如伦巴
偶尔她们也踮起脚尖儿跳跳芭蕾
高山之巅的芭蕾。可以说她们是一群天使
无边无际的树林是她们的帐幔，八月的星光
是她们的床：她们想睡就睡，想醒就醒
在睡与醒之间，她们常常回忆起七月
黄金的七月她们长出小小的翅膀
纯净，透明，像蓝天下纵飞机的小小的两翼
绝对控制云朵，控制全世界的云朵
而所有的云朵都会降雨。那时是六月
六月的蛹是她们的母亲
勤劳，善良，不害怕分娩
而父亲是谁，这是伴随她们一生的问题
现在让我们回到九月的森林，没有翅膀的
森林。这些恋爱中的枯叶蝶
怀抱枯树却做着遥远春天的梦
在梦中，她们发现梅花儿和雪花儿截然不同
在北京中山公园
在北京中山公园，竟然摆着一盆仙人掌
两盆仙人掌。三盆仙人掌
四盆仙人掌。五盆仙人掌
在北京中山公园，摆着一盆盆光芒
摆着一盆盆光。摆着一盆盆芒
光啊。光啊。光啊
芒啊。芒啊。芒啊
摆着一盆盆太阴，摆着一盆盆太阳
在北京中山公园，我还看见一株古树
我还看见另一株古树
在北京中山公园，我看见一部史书
另一部史书：走进去走出来的好像好像好像帝王
走进去的好像帝。走出来的好像王
帝啊。帝啊。帝啊
王啊。王啊。王啊
我看见了世俗的上帝，我看见了世俗的阎王
在北京中山公园，我碰到一些狂风
我还碰到另一些狂风
风与风纠缠，然后下雨
在北京中山公园：满地的水为什么流淌
此刻皇帝在天上洗澡。此刻皇后在天上洗澡
河啊。河啊。河啊
水啊。水啊。水啊
黄河的河在北京以南，长江的水在黄河以南
在北京中山公园，春天可以赏花
夏天可以乘凉
秋天可以散步
而冬天，可以听梅花的歌，可以听白雪的绝唱
避暑山庄
我依山傍水，坐在蓝天白云之间，
闭目养神。那些青青的瓦片
和幽香淡淡的楠木同样具有宫廷气派：
即使是阳光也不允许它进来。
高高的位置真够方便的！
空气的畅通，灵魂的自由
都对我有利：
皇帝和文武百官的脸朝上，任我察看。
我的双脚钉在粗砺的大地上。
真得用整个造化之力
才能生我这只脚，我无数的脚趾：
想当年我的脚随时控制着天地。
那时的皇帝，喜欢去木兰围场打猎；
喜欢把军队和美丽的女人
带到热河。我的任务是打开大门，
用心，用至高无上的圣殿迎接这一切。
分配幸福，
因为我怀抱着那么多云朵和大臣；
同时还分配死亡。
我的权力无须论证：
太阳就在我背后，
我的阴影，就是一个王朝的阴影。
我知道一切都很难改变，
譬如太阳落下去了，月亮马上就会升起来。
白昼太庄严了
太阳升起:妙龄的燕子飞来飞去
什么样的泥土埋伏着
无限禅机？白昼太庄严了
穿超短裙的少女用羽毛覆盖着秘密
云重天低：芬芳的花蕾为谁颤栗
什么样的森林怀抱着
辽阔大地？白昼太庄严了
花瓣的身体养育着广袤的原野
蓝瓦倾斜：迎接深秋饱满的果实
什么样的天空容纳着
闪电和暴雨？白昼太庄严了
我随时准备在上帝的花园打猎
北风呼啸：所有的腊梅同时吐蕊
什么样的世界收藏着
丰年瑞雪？白昼太庄严了
在月亮的旗杆上，太阳每天都会升起
琥珀
多少年过去了，情人的树杈
长出一盏灯。又多少年过去了
情人的灯瓶才长出一滴油
多少年过去了，我想起应该买一盒火柴
准备点灯。又多少年过去了
树杈间的灯才亮，情人的灯才亮
多少年过去了，情人的灯瓶
还是那滴油。又多少年过去了
情人的树杈还是那盏灯，那盏万年灯
稍纵即逝的松鼠时代
故乡的雨是真正的雨
仅仅一滴
我童年的衣裳就湿透了
那天我在一只松鼠后面飞跑
而松鼠抱着它的胆
拖着它的魂跃上乱石丛中的松树
当时空中的太阳好亮啊
而当我举起弹枪松鼠应声落地
苍老的松树立即洒下如雨的松针
松针之上真正的雨将我罩住
太阳不见了远方的灌木丛
是否多了一枚愤怒的松果？
那天故乡的雨是真正的雨
仅仅一滴透明的一滴
我童年的衣裳至今未干
刺猬
由于前世飞得太久，我的翎羽，
今生硬如荆棘。天与地无可奈何
相互交换位置交换床交换菜票
我在地上的天空开垦，挖掘岁月
数不清的繁星像历史的窑洞
在星光中我独自栖居，诗意地栖居
在我眼里：世界是收藏尘埃的一匹蜡染
所有飞鸟的肚腹朝上，羽毛向下
它们是上帝的情人。它们为尊贵的上帝南来北往
其实只需付给太阳一枚金币，给月亮
一枚银币，我就可以赎回翅膀
接着去浴室洗澡，然后投入仙女的怀抱
但我不那样做，我身上已经长满了针刺
我的履历千疮百孔。从不虚构爱情
整个世界对我失去诱惑：我雌雄同体
我与自己结婚，想繁殖什么就繁殖什么
且随时合欢。如果战争爆发
我就回家，回到简陋安全的乐园
娃娃鱼
生活是水，而我尽量活得像人
像婴儿。光进入我的门扉
自然有上游流来的水将其洗涤
可以说我的门扉几乎没有敞开过
水做的房间密不透风，但刀刃上的锋芒
刀刃外的一切泡沫，我允许它们畅通无阻
偶尔沙滩会延伸到我的脚下
飞出浅浅的岸，我就用一副人类的面孔
扫视没有鱼鳞没有尾巴的世界
他们如潮似涌，比我幻想中的大海
更深邃，同时更浅薄
以至所有的河流都高居其上
我不制造船，因为我对彼岸和源泉
包括地球肚脐眼下的秘密一清二楚
如果我不拖着闪亮的尾巴，我早就上街了
我早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先知先觉者
站在十字路口，站在嘈杂的码头
即使上帝与我并肩而立，我也要幽其一默
事实证明我上不了街也去不了码头
与生俱来的尾巴随时控制我的方向
而人类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把自己的尾巴
出世时移交给母亲。我的生活是水
我的母亲在无穷的漩涡之间活得艰难
只不过她尽量活得像人，像婴儿
牧神（一）
告别十二生肖玄奥的动物园，告别母体
它选择一九六六年走出地铁车站
青铜时代磨光的蹄声敲亮了四月的黎明
敲响了农历四月中旬依旧沉睡的村庄。这匹纯粹的
中国马：终生在荆棘丛中仰天嘶鸣
所有的花蕾含泪为它吐蕊。它走到哪里
疾风就送它到哪里
飞沙走石就送它到哪里
古色古香的女孩儿就送它到哪里
它在失去硝烟的古战场寻觅梦幻
它在军用飞机和坦克之间怀念骑手
它在大师的封面上，沉重如画
哦，中国马，十二生肖中的普通动物
终生追问被沙漠包围的地铁车站
隧道深处的列车，最后会不会驶向虚无
牧神（二）
耕耘的季节尚未到来，春天还远
我可以独自逍遥于深不可测的峡谷
岩鹰在狭窄的苍穹摇来晃去
它想靠近我吗？它不怕坠毁么
谁在峡谷深处独自弹琴？夏天还远
我可以凭借微弱的星光反刍糟糕的琴谱
偶尔也反刍所谓的风雨历程
总之，我只用一排牙齿咀嚼这个世界
然而我从不中毒，我明白我的秋天还远
我可以提前用坚实的蹄子盖一串串大地的钢印
我稳健的心跳是人类最踏实的牧歌
弹琴的人懂吗？真的能听懂么
耕耘的季节即将到来，冬天还远
我可以像风一样驾驭土地
我的犄角是谁也阻碍不了的道路
它通往何方？它有终点么
牧神（三）
一路品尝羞答答的青山绿水
我的心长出一株翠绿的小草
在爱的清晨，我要把草尖上透明的露珠
献给你，把大地的精髓献给你
忘不了故乡的栅栏，栅栏旁的竹林
我曾在其间撒欢，让心长出活泼泼的笋
在爱的中午，我要把空灵的竹节
献给你，把笛子和箫的身躯献给你
为了区别于其它山羊和绵羊，我走出古庙
焚香祈祷。我的心是宇宙，是最大的蛋
在爱的黄昏，我要把最大的蛋黄：那颗夕阳
献给你，把能孵出凤凰与孔雀的蛋献给你
夜色像大海一样汹涌澎湃，没有人能看见岸
更看不见码头。而我的心是红油漆刷亮的巨轮
在爱的深夜，我要把温暖的船舱
献给你，把挂在帆上的风声献给你
钟乳石
隐居在山中，我选择动物罕至的溶洞
参禅，超渡自己。世界封锁我的灵魂
我封锁世界的心，直到我成为世界
冷冷的空气正好适合我生存，和发展
石壁或天花板滴落亿万粒水珠
才能生我这双眼睛。我时刻注视地球内部
地球的五脏六腑因我而不朽
乱七八糟的石头，给我献礼，向我点头哈腰
我参禅的同时，顺便超渡它们成为名胜古迹
我看不见生离死别，也看不见风吹草动
外面的一切景象与我无关。我唯一的遗憾
无非是对宇宙的来龙去脉了若指掌，却说不出来
银狐
仅有三寸的绣花鞋漂在水上
永不沉没。只是再好的游泳者
也摸不到你的脚，摸不到雪白的藕
绣花鞋的内部长出一叶无根的浮萍
即使在春天，你的花朵也与长短不一的树枝
保持距离。你喜欢把梦留在根部
把天空留在薄薄的尘土下面。你的耳朵
像落了三天雨之后突然诞生的蘑茹和电影
你曾悄悄暗示我：你的导演是一头黄牛
它被地壳死无日月的箍住，它抱着坚硬的地核
向你喊叫。喊叫其实也属于耕耘
因此你随时能听见地球膨胀的参考消息
一般人猜测我与你邂逅肯定是在某座森林
水底有银狐吗？而我正是在水中摸到你如藕的脚
摸到你雪白的妙不可言的身体。你太柔软
此刻你笑了，笑如狐仙
【树才卷】
树才，1965年3月出生，浙江奉化人。1987年7月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着有诗集《单独者》和随笔集《窥》。现居北京。
春天
春天来了
让我们点燃一根火柴吧
20043
酒杯空空如也
酒啊酒在哪里拿酒来
杯中酒干了我们就各自回家
空空的大街会送你的
空空的天上你说除了星星还有什么
什么你说天上还有几位神仙
那准是一群摇摇晃晃的酒鬼
他们会醉倒在回家的路上
以为空空的大街就是家
200448
印象画廊
回杭州
先去印象画廊
却找不到印象中的杭州
杭州变了
旧的变新新的变旧
十八九岁变成四十来岁
在印象画廊
找到了画，广场，菊与萍
还找到了壁炉里的柴火劈啪
酒吧。啤酒泡沫溢出来
我感觉像是睡在楼上
音乐的幻觉里
西湖从水气中，浮现
虎奔跑，龙入井，我们上车
一群诗人说说笑笑去看苏小小
午夜。细雨醉得歪斜
它使劲摇晃着梧桐树叶
它的力道可比酒劲要大
200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