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夏侯殷带着人千辛万苦,终于翻过了雪山,在雪山脚下休息了几日,便重振旗鼓向沙漠腹地出发。只是刚进入沙漠两日,便遇见了沙尘暴。一群人穿着褐色的衣裳,如鬼魅一般的出现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中。
这些人,个个都手持圆月弯刀,蒙面,骑在马上,如闪电般来去,将原本已被风沙吹得乱了阵脚的南岭士兵砍得七零八落。等风沙过后,那群人也消失了,仿佛从出现过一般。
夏侯殷拍着自己身上的沙尘,看着远去的风沙和随风而去的沙匪气得直咬牙。
这一日过后,南岭士兵中忽然流传这一个流言:南岭人惹怒了沙漠的神灵,所以受到了惩罚,沙漠的神灵要让南岭人全部留在沙漠中。
接下来的几日中,这些褐色的身影神出鬼没,让人不堪其扰。有时在夜里,夏侯殷在烈日之下走了一日,终于可以休息之时,褐衣之人便从暗处跑出来,将昏睡的士兵们砍杀一番,又忽然消失。有时在他们缺水多日终于找到绿洲饮水之时,这些人又从树下窜出来,将精疲力竭的他们砍杀一番,然后抢走了马,消失在了沙漠里。
夏侯殷看着自己的手下,还未到达岐城便死伤了四五成,想想自己何时吃过这种瘪!他像是个恼怒的狮子一般,捏断了自己手里的弓。他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细细的想了想。这些人似是不用休息一般,轮番出现,应是有人带领的。如今首要之事是找到为首之人。夏侯殷忽然兵分两路,一队继续向前,一队由他带着,忽然消失了。
等到夜里休息之时,那群人果然又来了。等他们离去之时,夏侯殷忽然带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那群人立刻将一个小个子的人围在中间,慌忙撤退。只是,好不容易围住他们的夏侯殷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令所有士兵马上张弓,追杀褐衣之人。夏侯殷也看出来了,中间那个人,便是首领。眼看着褐色衣裳之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了几人护着中间之人。那人忽然说了句什么,围着他的人便散去了。夏侯殷冷笑了一声下令说:“只追中间之人,别人不用管。我要亲自活捉他,你们收起弓箭来,不可伤他。”
夏侯殷说完便纵马紧追那人,眼看着他离那人越来越近,只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捉住那人了,那人却忽然回头一笑。夏侯殷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秋水盈盈,顾盼生姿,在莹白的月光下,像是两颗黑宝石一般炫目。就在他一愣神之间,那人忽然拉紧了缰绳,纵马而起。马儿一下跃起,一跳落在几丈远外。
夏侯殷心中暗叫:“不好。”可是已经晚了。夏侯殷和他带领追踪的所有士兵一起,冲进来了一个看似普通的沙地中。他们一落地,沙地的沙子便忽然流动起来,马儿挣扎着却越陷越深。跟着夏侯竺的士兵们猝不及防,都从马上跌落了下来,掉在沙子中。夏侯殷知道那是流沙,他忙从马上跃起,然后向着站在坑边的那人扑过去。
那人原本冷眼看着,见他扑了过来,忙转身策马要跑。只是夏侯殷身形极快,一下便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扔到了流沙中。夏侯殷有些吃惊,作为一个男子,这人的也太轻了。他站在沙坑边,用自己手中的马鞭,救出了几个还未完全陷下去的士兵,然后看着那人在流沙中挣扎。他等着那人求饶,可是那人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人努力想从流沙中出来,却与马儿一样越陷越深。夏侯殷看着她的有些绝望却依旧倔强的眼睛,心中忽然似被人扯着一般,一动。他在沙子淹没到那人的肩膀之时,忽然甩出手里的绳子,一下套住了那人的手,将他拉出了流沙。
夏侯殷蹲了下来,看着有些脱力的趴在地上的那人,伸手扯掉了他脸上的布。夏侯殷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绝美的脸,美得让他一下忘了呼吸,失了神。那人喘息甫定,便挣扎着起来,拿着刀向夏侯殷扑过去。夏侯殷只轻轻一伸手便挡掉了他手中的刀子,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困住。夏侯殷轻声问:“你是谁?”那人不说话,只是挣扎。
夏侯殷忽然说:“你若再乱动,我便在你脸上划上几刀。”那人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安静了下来。夏侯殷笑了,想:“果真是个女子。”
夏侯殷将她绑住,与自己鞍上,然后带着她去寻找他的大部队。
夏侯殷一边走,一边似是漫不经心的打听女子的来历。可是无论夏侯殷向她说什么,这个女子都不理会夏侯殷。夏侯殷心中有些气恼。他长得英俊不凡,身手又极好,不知多少女子向他示好,他从未理睬。如今他忽然如此的想要了解一个女人,却被人不屑一顾。
眼看着他与大部队越来越近,他心中也焦急起来。若是直接派人将她送回南岭,又怕路上被她的同伴将她劫走了,若是带在身边,便坏了军中的规矩。他叹了口气,捏着那个女子的下巴,迫着她抬头看着他。他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夏侯殷从未对女子动心,更不屑像现在这般强行将女人留在身边。我只是害怕,若是我就这么放你走了,你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便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了。所以你心中如何骂我也好,我也要留住你。”
那个女子的眼波闪了闪心中暗暗的想:原来他就是夏侯殷。这几日,虽然他将她绑着,却对她既温柔,亲自给她喂水喂吃的,绝不肯假手于人。她忽然红了脸,垂下眼。
夏侯殷看着她白玉似的脖子,心中似是那日的流沙一般,忽然,软软的塌陷下去,再也硬不起心肠来。他伸手解开了她的绳子,说:“明日我要与大部队汇合,我再无暇顾忌你,我若这么绑着你将你掳回南邻,你背井离乡定会伤心。我不愿如此,所以即便我心中万般不舍,如今我也放你走。只是最迟半月我们便会抵达岐城,届时,我将与你们西岐开战,你且离开西岐,以免被战火危及。”
那女子伸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转身便走。
夏侯殷满眼眷恋的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上一个念头,一个令他自己都不齿的念头:他想要像个无赖一般,将自己方才说的话推翻,冲到她的身后将她扔上马。然后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将她带回南岭。
那个女子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站立了片刻,便回身又走回到夏侯殷面前。夏侯殷面上淡然,心中却幸喜得想要叫出来。那女子站在他面前仰面看着他,微微一笑,红唇轻启,柔声说:“夏侯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侯殷点点头,跟着她走到僻静处。那名女子说:“我若跟你回去,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夏侯殷按下心中想要一把抱住她的念头,淡然的说:“你且说来听听。”
那女子却忽然没头没脑的说:“听说恭元很快就会把南边肃清统一了?”
夏侯殷一愣,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说这个。他略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吾皇英明神武,自是不日便会一统天下。”
那女子冷笑一声,说:“一统天下,然后呢?狡兔死,走狗烹。我若跟你回去,享不了几天的福气,便会被你连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如此,你还要我和你回去吗?”
夏侯殷沉默了,这个担心他也有,只是,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他的父母都在南岭,要如何全身而退呢?
那个女子脸微微红了红,小声说:“如果,等南岭一统一,你便辞官,我便跟你回去。”
夏侯殷心中一喜,立刻说:“当然可以,殷并不留恋官场之事。”
那个女子点点头,又问:“你辞官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夏侯殷向她靠近了一步,柔声问:“你想去何处?南岭不好吗?”
那个女子叹了口气说:“你认为,那是南岭还有你容身之处吗?”
夏侯殷微微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
那个女子点头:“到那个时候,只有这里,西岐,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才会收容你。当然,前提是西岐那时尚未被恭元攻占。”
夏侯殷忽然明白她绕了个大圈想要说什么了。他拉下脸,放冷了声音,说:“即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做那欺君叛国的小人。”
那个女子笑了:“我不要你做那叛国犯上之人,我要的,不过是你现在便打马回转。你只要回去对恭元说你们打不下西岐便可。事实上,如今南岭军队军心涣散,人心惶惶,你确信你能坚持到岐城吗?即便是到了岐城,你又能保证你能打赢岐城的大军吗?都这么久了,西岐国都未出兵,那是因为,他们在等,等你们在沙漠中消耗了所有的兵力,他们打起来就易如反掌了。你现在不过是明智的承认了这一点,我想你这么做,定有许多百姓支持你,因为你减少了南岭子弟的伤亡。”
夏侯殷不出声了,默默地看着她。她绝美的脸让他无法抗拒。
那个女子上前一步,夏侯殷不由自主的伸手将她圈在臂弯中。那个女子仰起头,黑曜石一般闪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说:“你为恭元如此卖命,最终不过是为日后的功高盖主再多上一笔。不若与我逍遥后半生的好?”
夏侯殷觉得眼前的小人就是个沙漠中的精灵,迷惑着他,将他拖入到无底的漩涡之中。只是,他即便是心中清楚这一点,却还不由自主的任她摆布。他点了点头,收紧了手臂,将她拉得更近了些。
见他应了,她忽然展颜一笑,像是幽谷中突然展开的一朵荷花一般,美得让他炫目。夏侯殷带着人回到了军队中,清点人数,初时来的二十万人,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八万,夏侯殷叹了口气,她说的对,即便是他硬要打到岐城外,怕是到了那里,也没有兵攻城了。夏侯殷下令撤军,军中各人一听,全都欣喜若狂。以往南岭国打仗,虽然艰苦搏杀之时也有,但是完全不似这次这次沙漠之旅,这般憋屈,让人真是苦不堪言。士兵们日日风吹日晒饥渴交加,眼见着同伴一日少似一日,不由得胆战心惊。剩下的人,如今一听要撤兵,不由得热泪盈眶,相互低声说着:能留条命回去,都是万幸了。
南岭国军队前锋变后卫,半月之内便撤出了西岐国。
夏侯殷回到都城,在恭元面前跪着,一句解释也没有,只说自己无能,未能打下西岐,请恭元治罪。
此次攻打西岐,战报一直源源不断的被送到恭元的手上。恭元心中明白,夏侯殷也尽了力,只是西岐的有沙漠和雪山做屏障,任谁也没有办法。况且恭元见夏侯殷黑瘦了不少,憔悴不堪,更不好责备他。
恭元未有治夏侯殷的罪,夏侯殷却告假休养,闭门不出。其实夏侯殷,只在家中休息了一日,便悄悄带几个心腹往西岐的边境来了。
夏侯殷日夜兼程的来到边关,却不出关,而是日日站在南岭与西岐的城门上,望眼欲穿遥望西岐的方向。夏侯殷的心腹都在心中嘀咕,从何时起,自己的主人,似那怨妇一般,整日在高处张望。初时,夏侯竺心中的紧张和盼望参半。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他与那名女子约定的时间都过了三日了,还未见她的踪影,夏侯殷的心渐渐的凉了下来。他低下头,讥笑着自己:“想你戎马数年,却把兵不厌诈这句话给忘了。也许,这只是西岐的美人计,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将军的女儿。”只是说来,他也没有什么损失,至少他避免了全军覆没,平安带回了八万人。
夜里夏侯殷独自一人坐在灯下饮酒,几杯下肚,他便有些醉了。他看着摇曳的灯火,带着几分醉意的自言自语:“我不怕你骗我,我不怕做罪人。我只怕以后真的捡不到你了。”朦胧间他似是又看见月光下她的脸,精致得像是玉雕一般,白皙有些微微的透明,柔和甜美,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捧住。身后的门忽然一响,夏侯殷转身,看见一个人披着斗篷进来,立刻转身关上了门。夏侯殷捏紧了拳头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人转身靠在门上,将斗篷掀开,露出脸来,闭上眼微微的喘着气。
夏侯殷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屏住了呼吸看着眼前的人儿,生怕自己发出声响,便会惊醒了美梦,吓跑了眼前的人儿。
那人等气息稍定,才睁开眼,看着夏侯殷说:“抱歉,我来晚了。我还担心你等不到我,已经走了。”
夏侯殷快步上前,将她一把紧搂在怀里,许久才说:“来了便好,我从未如此害怕过。我还怕你临时变了主意,不来了。”
夏侯殷欣喜若狂的带着女子回到京城,然后立刻宣布他要娶这名女子为妻。
消息一传出,朝野上下一阵哗然。夏侯殷是朝中大臣中唯一尚未婚配的少年才俊,不知道多少姑娘眼巴巴的望着。他对女子一直没什么太大兴趣。如今他只是休了一个月的假,便忽然传出婚讯,女方还是战争中流亡的女子。这也让皇上很是惊愕。只是皇上想来夏侯殷也二十有五,若不是连年打仗,早该成家了。所以皇上惊愕了片刻,便笑了:也好,成家自然是好事,只要成了家从此便有了牵挂。皇上恩赐了许多东西给夏侯殷。夏侯殷便风风光光的娶了白丽。
夏侯殷后来才知道,原来白丽便是百里晟。燕地国国君赫连成与她联盟会谈之时,向她求亲。百里晟以朝中危机为由,推脱了。这次百里晟安排好了国事,便急匆匆的从西岐赶往南岭边关。可是,不知道这个消息如何传到了赫连成的耳中。他亲自带人追赶。百里晟想尽了办法,才摆脱了赫连成。所以,百里晟才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几日到这里。
夏侯殷听了不由得一身冷汗,没想到中间这么多波折。还好,还好赫连成没有追上百里晟;还好,还好自己多等了几日;还好,还好赫连成顾及到百里晟的安全,没有将此事告知恭元……
多年之后,百里晟以西岐皇帝的名义修书,说:愿以倾国之力与赫连成交换万年灵芝,用于给她的儿子夏侯竺解毒。
赫连成立刻拒绝。百里晟知道,即便是过了这些年,赫连成依旧对当年她拒绝他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为了救夏侯竺,她不得不拉下面子,三番五次的讨要。赫连成发来书信说:“你若为朕的皇后,万年灵芝就白送给你。”夏侯殷得知盛怒,决计不肯再向赫连成低头。
后来夏侯殷因为夏侯竺的缘故被恭元逼死,百里晟自绝于夏侯殷床前的消息传到赫连成的耳中时,赫连成在房中独坐了一整日,才神色阴沉的出来。
赫连成此时身体已经很不好,退位多年,也多年不曾饮酒。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将儿子赫连轩唤来说道:“儿子,我欠人一条命,你要替我还。”
一向如狮子般威严的父亲此刻却满脸的眼泪,哭得像个孩子。赫连轩惊异地问:“父王,到底是何人?我替你还便是。”
赫连成叹了口气,许久说:“可惜,还不了了。”
父亲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赫连轩更觉得怪异,可是见父亲神色哀伤,又不好追问,只能陪着父亲喝闷酒。
赫连成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便答应我,若有一天夏侯竺来找你,不论有什么事要你帮忙,你都要鼎力协助。”
赫连轩心中疑惑。他知道夏侯竺,那个在边境上与他争女人的小白脸。这个小子到底是谁?竟然惹得父王如此悲伤。赫连成鹰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赫连轩,等着赫连轩答应。
赫连轩只得点头。赫连轩暗暗的在心中说:“即便是帮忙,只是不能便宜了那小子,若真有那么一天,也要他付出点代价来!”
赫连成不久也撒手人寰,像是那日追着百里晟一直到南岭国边境一般,追着百里晟去了。弥留之际,他有些迷糊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虚无的人影,喃喃的说:“若是有来世,我定不会那么大意,再放你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