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冷冷的说:“你当我们是孩子吗?是这么好哄骗的?”他转头看了看从门外慢慢汇聚到他身边的人,转回头对叶眉儿说:“夏侯竺也不是欠的我一家的。今日我们这些债主,保人,证人都来了。人和字据都在,你有什么不能辨明真伪的?是在不行,我们便立刻去报官,让官府来辨明真伪。”
叶眉儿心想,岭城的府牧好似是夏侯家的旧部,若是到了官府那里就好办了。她笑笑:“如是能去官府那里自然好,也省得在这里争执不好看。”
那人似是对叶眉儿的想法了然于心,所以只是淡淡的笑笑说:“如此,便请夫人和我们走一趟吧。”
于是,叶眉儿坐着轿子,与那些人一道去了府衙。见堂上坐的府牧是个陌生人,她心中一惊,何时岭城的府牧何时换了人?她心中有些慌了,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说:“虽然换了人,但官府毕竟是讲道理的地方,总不会见人强占财产也坐视不管吧?”
府牧倒是很和气,细细的问了事由。只是叶眉儿越听心中越冷。这帮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将每张字据是何时何地何人与夏侯竺立的,因何缘由借的钱立的字据说得清清楚楚。叶眉儿听着气得手在袖子下越攥越紧。这些借款字据多半是夏侯竺与人赌博输钱之时,还有逛青楼身上钱财不够之时向人借钱立的。
叶眉儿眯着眼盯着为首之人的背影。他们对夏侯家的家产了如指掌,定是一早把所有店铺、土地、房屋的情况打探好,然后预先这些字据拟好。等到夏侯竺喝醉酒或者是赌钱赌红了眼之时,将字据拿出来,哄着他签了。
他们也极精明,若是当时便来讨要,夏侯竺有了警觉,定不会再向他们借钱。所以他们便压着这些字据不来讨要。等夏侯竺酒一醒了,将字据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下次再有相同情形之时,他们依旧借钱给他。既然无人来要债,夏侯竺也不曾提防,所以稀里糊涂的签了好多这些东西。
如今这帮人算着夏侯家的家产已经被他们拿的差不多了,才一并来讨要。夏侯竺此时即使在堂上,也一定是如梦方醒,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如今人证俱在,连字据上的签名印章都验明是夏侯竺的,府牧即便心中奇怪,也没有办法,只能判这些人赢了,要夏侯家立刻还债。
叶眉儿此时才明白,来不来这里的区别不大,这些人只是不想落个抢人财产,欺负老幼妇孺的名声。况且如今夏侯府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了,若是真闹起来,砸坏了,强坏了,损失的也是他们的。如今官府一判,他们倒是可以正大光明,不费力气的将夏侯家的一切都拿走了。
那人好笑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将最后一张字据递了上去。这一张字据抵押的竟然是如今夏侯府的大宅子。叶眉儿这才真的慌了,她紧张的看着府牧,府牧同情的看了叶眉儿一眼,有些为难的对那人说:“虽然子辈不肖,败光了家产,但是夏侯殷却无错。夏侯家毕竟是开国功臣,若是连宅子也没有了实在是难看,这一张欠条能否押后再兑现。等他们想想办法凑钱还你,不是更好!”
那人朝府牧一拱手道:“小人也不想赶尽杀绝。如今夏侯竺也不在,若是此刻将老爷夫人和少夫人赶了出去,我定要落个坏名声。小的愿意等夏侯竺回来,再商议也行。”
叶眉儿松了口气,毕竟有盘桓的余地总是好的。
那些人得了官府的判断,一哄而散的去取自己的店铺房产田地去了。叶眉儿从府衙出来,一身冷汗,脸色苍白,似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为首那人却不急着走,他站在府衙前等着叶眉儿走出来。叶眉儿看着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要说的。那人却看着叶眉儿笑了笑说:“夏侯竺如此不肖,你何必同他受苦?你若愿意跟我,我定好好待你。”
叶眉儿冷冷的说:“不用了。我虽不屑于人用三从四德的约束女人,却还不至于如此的饥不择食。我既然嫁给了他,好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劳你费心。”
那人丝毫不介意叶眉儿的话,只是笑笑,说:“如此,我们便走着瞧吧。”
叶眉儿垂头丧气的往夏侯府上走。到了门口,她却停下了脚步,踌躇不敢入。她叹了一口气,自己要如何告诉公公婆婆,她输了官司,如今这偌大的家产,只剩下了这一栋宅子。就是这栋宅子,不日也会被人拿走,那时他们便要流落街头了。
平日看见她像没见到一般的门前小童,今日却眼尖的很。他老远看见叶眉儿,便一溜烟的进去报给夫人知了。
夏侯夫人被人搀着出来,将叶眉儿迎了进去。叶眉儿站在婆婆面前,一脸讪讪的神色,不知道要如何说才好。
这时夏侯竺从门口慢慢的走了进来。他皱眉看了一圈大堂上的杂乱的情形,脸上显出惊异的神色。夏侯夫人看着夏侯竺,没有出声。叶眉儿叹了口气,她知道,也许婆婆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一切都还有转还的余地。
夏侯竺全然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只是嘀咕道:“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啦,我去家中钱庄上拿钱,伙计竟然告诉我说钱庄如今是别人家的了。真是好笑!”
夏侯夫人一听,便知道官府已经判了,他们家输了。她看着夏侯竺气得直打哆嗦。她指着夏侯竺半日也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哀哀的叹了口气道:“你这个败家子。如今如何是好!?”
夏侯竺这时才看着母亲道:“母亲这是何故?”
夏侯夫人不再理会他,而是低声的哭泣了起来。
管家上来,脸上还带着伤痕。他对夏侯竺讲了今日之事。夏侯竺一脸惊愕的表情,一转身立刻出去了。
叶眉儿知道,他定是找那些人计较去了。
夏侯夫人一直哭,叶眉儿不敢走开只好守着她。大夫来给夏侯殷看过,说是怒火攻心,痰迷心窍,所以晕了。大夫说夏侯殷不能再动怒,要好好静养。即便是好了,也有可能落下病根,从此行动不便。叶眉儿一听,她看了一眼夏侯殷,想:原来夏侯殷得的是脑溢血,这可怎么是好?
等到吃晚饭之时,夏侯竺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夏侯夫人只是抹眼泪,不理会夏侯竺。
夏侯竺垂着头进来便跪在了夏侯夫人的面前,说:“孩儿不孝。”然后便不再出声了。
夏侯夫人说:“这个宅子可是也被你败了?”
夏侯竺点点头,又立刻说:“孩儿想了个法子,把宅子留下来了。”
夏侯夫人惊奇的说:“什么法子?”
夏侯竺没有吭声。
夏侯夫人一见他不出声,便不再问了。没有人比夏侯夫人熟悉夏侯竺的脾气:以他的性格,若是不想说,怎么逼也没用。
这时忽然进来一群穿着盔甲的士兵,将众人驱散,只留下了夏侯夫人、夏侯竺和叶眉儿三人。这些士兵将堂上肃清之后,便面朝外守在大堂外。然后,有个人从门口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看穿着,应是宫中的太监。那人一进来便用尖细的声音叫道:“皇上驾到,闲杂人等一概回避。夏侯殷身体不适,特恩其床上接驾。”
叶眉儿被他的声音一吓,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夏侯竺忙起来,扶着夏侯夫人到堂前的一侧跪下。叶眉儿忙走到他们对面的另一侧跪下。
这个时候从门口进来慢慢走进了一个人,穿着黄色的绸缎衣服,带着金冠,年岁与夏侯殷差不多。他脸上淡淡的,有着一种不怒而威的尊严。叶眉儿想:这个应该就是恭元。
恭元说了几句场面话,大体意思是他得知夏侯家的事情了,也知道夏侯殷生病了。他是特地从宫中来看望他们的。
夏侯夫人立刻又哀哀的哭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夏侯竺却一直低着头跪着,似是不敢抬头。
恭元眼角瞟了一眼夏侯竺放在膝盖上紧张得有些微微抖的手,便抬腿往里间走,进去看夏侯殷了。夏侯夫人也忙起身跟着恭元进去了。
恭元进去之后,夏侯竺才终于抬起了眼来,眯眼看着他的背影。他似是想起身跟着恭元进去,夏侯夫人却在侧头擦眼泪之时,快速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夏侯竺这才捏紧了拳头,又低头跪下了。
叶眉儿见了夏侯夫人的那一眼,着实吓了一跳,没有想到温和的夏侯夫人竟然有那么凌厉的眼神。夏侯夫人回头看那一眼,与方才那个只知道哀哀哭的妇道人家,简直判若两人。叶眉儿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却看见夏侯夫人侧头在擦眼泪。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
叶眉儿在地上跪了许久,膝盖疼得很。若是在平时,她一定起来,拍拍膝盖就走。可是今日她再不敢造次,她害怕给已经风雨飘摇的夏侯家带来更多的灾祸。她悄悄咧咧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堂上只剩下他和叶眉儿,夏侯竺才抬头看着叶眉儿。他也许久未见她了,她似是瘦了许多。
叶眉儿强迫自己看向别处,不去看夏侯竺。她多想好好看看他,可是她却不敢。她害怕若是她看他一眼,心中对他的怨恨便会烟消云散;自己每夜咬牙切齿立的誓言便都立刻抛在脑后;她又会立刻扑到他怀中,为他忘了自己。
两人静静的跪在堂上,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投射在地上,在地上悄悄的移动着,将两人的身影越拉越长。叶眉儿侧身的影子投射在夏侯竺身前。夏侯竺伸出手,用手指轻轻的碰触着地上叶眉儿影子。他的手指轻轻的抚着她的头发,慢慢的划过她的鼻子,嘴唇,她的脸颊,像是他过去常做的那样。他心中一阵难受,收回了手,放在膝盖上,攥紧了自己的袍子。
叶眉儿没有看见,她正侧头,微微皱眉看着远处渐渐变红的云彩,不知道在想什么。
恭元终于从屋内出来了。夏侯竺和叶眉儿立刻低眉正襟跪好。
夏侯夫人跟在恭元身后出来。虽然她努力的镇定自己,叶眉儿却能看出来她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般。
夏侯竺似是也看出来了,他紧张的想要站起来。夏侯夫人依旧看了他一眼,这次叶眉儿终于看清楚了,只是这次夏侯夫人的眼中中带着命令,还有一份哀求和慈爱。
夏侯竺红了眼,跪好,慢慢低下了头,咬得嘴唇渗出血来。
恭元似笑非笑的看了夏侯竺和叶眉儿一眼,便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太监和侍卫都撤走了,院子外又恢复了安静。夏侯竺立刻站起来,快步上前扶着了夏侯夫人,夏侯夫人握紧了夏侯竺的手。叶眉儿咧着嘴站起来,她揉了揉自己肿胀的膝盖,默默的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夏侯夫人将家中的仅剩的财物拿出来,将府上的所有仆人叫出来,一人分了些财物,将卖身契还给了他们,将他们都遣散了。夏侯府上彻底的安静了。诺大的宅子只剩了夏侯家四个人。
夏侯殷的病似是好了些,清醒了,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日,夏侯家来了一个人。叶眉儿正好在堂上陪着夏侯夫人说话,一见那人,立刻紧张起来。原来,来人正是那日领头来要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