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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物春秋(10)

这天夜里,皇上派尚书仆射何尚之去看范晔,问他说:“你怎么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范晔说:“先生认为是什么原因?”何尚之回答:“先生自己应当分析得出。”范晔说:“外面的人传说庾尚书被皇上憎恶,我估量自己与他之间没有交恶。谋逆的事,我是听孔熙先说的,我认为他是个小孩,所以不以为意。现在突然受到责问,才知道这是罪过。先生您正在以正道佐世,使天下没有冤屈。弟接受死刑之后,还是希望先主按照此心办事。”第二天,仗士把范晔押送廷尉。被投入了监狱后,范晔问徐湛之现在哪里,然后才知道事情是徐湛之告发的。孔熙先见形势不妙才吐露出实情,但言辞气度不曲不挠,皇上惊奇他的才干,派人慰问他:“以贤卿的才干,而滞留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心。这是我对不起您了。”皇上又诘问责备前吏部尚书何尚之说:“让孔熙先快30岁了还当散骑郎,哪有不作贼的!”

孔熙先在狱中上书说:“囚怨小人孔熙先猖狂,没有远见,徒然凭意气感谢小恩,不估料逆顺的大义。我与二弟孔休先为这次奸谋的首犯,触犯了国法,把我们捣碎做菜、煮了晒成肉干,也不能减轻我们重大的罪恶。陛下心胸广大,量包四海,记得不值得一提的气节,就宽大地下了优待我的诏书。施恩并非是根据开始的行为,给予荣耀不遗漏该享有荣耀的人,自古以来,没有能与陛下相比拟的。盗马绝缨的臣下,怀璧投书的士人,他们的行为卑贱到极点了,但对他们的惩罚却很轻微,他们因此而认识得到了罕见的恩德,要舍身忘命加以报效,最后他们为齐、魏立了大功,为秦、楚建立了功勋。囚犯我虽然身陷祸国的叛逆,名节都丧失了,但少年时也曾慷慨激昂,私下里仰慕壮烈之士的遗风。然而悬附崖上的树木,事情到了绝境才想到长在高处,倒出盆的水,就没收回来的道理了。我马上就要血染斧钺,以我的结果告诫将来了,假若我的魂魄有灵,希望不要把我埋得太远。然而我区区尽忠的怀抱,没有辜负平素的心愿。原来我苟且偷生,很少有舒畅的时候,我天性喜爱读各种书籍,用心地去理阴阳之类的道理,智慧所能包容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没有不去穷尽收纳、探究它们深刻微妙的思想的。考察已经过去的事情,天人相应的事实在太多了。谨略陈所知,用纸如实地另外写出来,希望姑且不要将它抛弃了,把它保存在中书。假如囚犯我死去之后,或者可以拿出来看,那么我在九泉之下,就稍微可以塞责了。”孔熙先所上陈的有天文、占候,谶纬的预言有骨肉相残之祸,其中的言语情深意切。

范晔在狱中,是与谢综、孔熙先分开囚禁的,就声称自己有病请求把自己移到离审讯室近些的地方关押,实际上是想接近谢综等人。监狱主管允许了范晔的要求,结果他得以关押在谢综等人的隔壁。他隔墙问谢综说:“开始被抓的时候,你怀疑是谁告发的?”谢综回答:“不知道。”范晔说:“就是徐童。”徐童,就是徐湛之;徐堪之的小名叫仙童。范晔在狱中写了首诗说:“祸福原本没有什么征兆,性命最终也有他的尽头。每个人都必将走向已定的死期,谁叉能拖延气息一刻?这一辈子的事已经全部知晓了,来生的缘份却暗昧迷茫昏黄明灭。美和丑都要一样埋进坟墓,哪里用得着去区分是非曲直?难道要我去议论埋在东陵上的盗跖,我倒宁可去探究葬在首山的伯夷。我虽然不能弹出稽康闲雅的琴声,也差不多能从容自若保持夏侯玄l商刑那样的气色。现在还活着的人们呵,这一条生死之路你一起程就接近了它的终结。”

范晔原以为人狱后便会被处死,但皇上想彻底追查这一案件,于是过了二十天,他便产生了求生的欲望。狱吏因此和他开玩笑说:“外面传说可能把太子詹事您长期囚禁起来。”范晔听后又惊又喜。谢综、孔熙先笑他,说:“詹事和我们共同筹划过去的事的时候,没有不揎袖嗔目的。在西池的射堂上,您跃马顾盼,自以为是一世之雄。现在您思想混乱、左顾左盼,只不过是怕死罢了。假设而今皇上赐给您一条命,为臣的应当为皇上谋画,您有什么脸面可以活下去呢。”范晔跟守卫监狱的将领说:“可惜啊!玷污了您这个人。”这个将领说:“不忠的人,又有什么可惜。”范晔说:“大将您说得对。”

临到押出范晔等人到大街上问斩的时候,范晔走在最前面,走到监狱门口他回头看着谢综说:“今天就刑的顺序,是否该按职位高低为先后呢?”谢综回答:“反贼的头子应最先就刑。”一路上说说笑笑,没有一刻停止。到了行刑的地方,范晔问谢综:“时候到了没有?”谢综说:“看这阵势不会太久了。”范晔吃完了送行饭,叉苦劝谢综吃,谢综说:“我(不想吃饭)这奇异的病太深沉了,为什么要强迫我吃饭呢?”范晔家里的人都到刑场来了,监刑官问范晔:“要与他们见见面吗?”范晔问谢综说:“家里人已经来了,有幸相见,您不打算与他们暂时告别吗?”谢综说:“告别与不告别,又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他们前来告别必定要号哭,这足以把我的心弄乱。”范晔说:“号哭有什么关系?刚才看见站在路边上的亲朋故友瞻望我们,也大大胜过不见他们。我的意思是就相见吧。”于是监刑官将他们的家里人叫到他们面前。范晔的妻子先低头抚摸着他儿子,后回头骂范晔说:“先生不为你年老的母亲考虑,不感戴天子的恩遇,你自己死了固然不足以抵罪,子孙们枉自被杀又如何对付!”范晔只是干笑,说罪已到达了这个程度而已。范晔的生母哭着说:“皇上照顾你又无微不至,你不能感恩,又不考虑我已经老了,今天有什么办法呢?”边说边用手打范晔的颈项和脸,范晔脸上没有惭愧之色。他的妻子又说:“你这个罪人,不要挂念你的母亲。”范晔的妹妹和妓妾来告别,范晔悲痛得泪水长流,谢综说:“舅舅太没有夏侯的气质了。”范晔停止了哭泣。谢综的母亲因为儿子和弟弟犯下叛逆大罪唯独她没有出现。范晔对谢综说:“姐姐今天不来,比别人强多了。”范晔变得沉迷,他的儿子范蔼也沉迷了,抓起地上的泥土和果皮掷向范晔,对着他一连叫了几十声“别驾”。范晔问他:“你怨恨我吗?”范蔼回答:“今天还有什么怨恨不怨恨,但是父子一起就死,不能不悲痛罢了。”范晔常常说死去的人精神也消灭了,想写《无鬼论》;到临死之前他给徐湛之写了封信,却说“相讼地下”,他就是如此地谬乱。范晔又曾跟人说:“请告诉何仆射,天下断然没有佛和鬼。如果有灵,自然当得以报复。”抄收范晔的家,乐器、衣服、玩物、都很珍贵华丽,妓妾也着力装饰。但他母亲住的地方却很简陋,只有一间厨房堆集柴火,侄儿女们冬天没被子,叔父只有布做的单衣。范晔和他的儿子范蔼、范遥、范叔蒌,孔熙先和他的弟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他的儿子桂甫、桂甫的儿子白民,谢综和他的弟弟谢约、仲承祖、许耀,一切被牵连的人,都受了死刑。范晔当时四十八岁,范晔的兄弟及他们的子女父亲已经逃亡了的和谢综的弟弟谢纬,被迁徙到了广州。范蔼的儿子范鲁连,是吴兴昭公主的外孙,请求保全性命,也得到了远徙他乡的结果,直到宋世祖即位后才得以回来。

范晔性情精细有思想,触类旁通,有多方面的才能,不论服装器物,没有不对原来的定式加以修改的,当时的人都效法他。他写了本《和香方》,这书的序言说:“麝本来忌讳就多,用过了量就一定有危害;沈实容易调和,就用满一斤也没伤害。零藿虚燥,詹唐粘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桍多、和罗这类药,都是外国的好,不要使用中国的。又有枣膏这种药很昏钝,加上甲煎这种药太肤浅俗气,不但无助于增加它的馨香,而且更加重了它的缺点。”这篇序所说的,都是用药来比当时的在朝之士;“麝本多忌”,是比庾炳之,“零藿虚燥”,是比何尚之;“詹唐粘湿”,是比沈演之;“枣膏昏钝”,是比羊玄保;“甲煎浅俗”,是比徐湛之;“甘松、苏合”,是比慧琳道人;“沈实易合”,是范晔自比。

范晔在狱中给他的甥侄们写了封信以自述经历:

我狂妄自大造成了灾祸以至于覆灭,难道还能说什么,你们都会把我当罪人看待而抛弃我。但我这一生我行我素,也有值得探寻的地方。至于我才能的长短,思想所理解的东西,你们或许不完全知晓。我小时候懒于学习,很晚才懂事,到三十多岁,才在政治上有了理想。自从那时候以来,我转向了心灵的陶冶,一直到将至老年,也没有停止。我常常有些微的心得,言语甚至都不能完全表达出来。我没有研究注释一类书籍的习惯,性情急躁,苦思一会儿,便烦乱郁闷,口头表达又不顺畅,因此没有谈话的本领。至于我所彻底理解的地方,不过都是自得于胸怀的罢了。我的文章逐步有了长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次握笔所写成的文章,几乎没有完全称心如意的。我常常以作文士而感到羞耻。做文章的祸患在于把事情写得一览无余,迫切地在文辞中表达感情,因外加的东西影响了文章的主旨,因为囿于用韵而改变了原来想表达的意义。虽然时时有能干的人。大多数都免不了被以上的原因所拖累,这正如生硬地力求形似的绘画一样,最终表达不出自己的思想。我常常说文章是感情和志趣的寄托,所以写文章应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文章的主旨就一定能得到体现;以文传意,文章的辞语也会不同凡响。只有这样,文章在思想方面才能吐露芬芳,在语言方面才能达到金声玉振。这当中的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委细曲折有现成的理论。我以为很理解其中的奥妙,曾经与人谈论,但多数人并不欣赏我的观点,这大约是意趣不同的缘故吧。

我懂得音调,能识别音乐的清浊,这是自然生成的。观古今文人,多数对此不完全明白,纵然有会意于此的,也不一定是天生就懂的。我说的话有事实为证,并不是凭空扯谈。在年轻人当中,谢庄最有音乐天分,(根据是他写的文章,)文气辞藻变化多端,并不拘泥于韵律。我想他写文章没有固定的方式,只是他能正确处理文章中的难点,合理摆布轻重而已,但他所具有的天分,还是没能完全表现出来。然而他多数是为公家写文书,很少在公事之外开阔思想,他怨恨这种状况,也因为他对文名没有兴趣。

我原本与史书无缘,只是对政治总觉得不可理解而有意于历史罢了。我写完了《后汉书》后,反过来对政治得到了把握,细看古今的著述及评论,大概很少有令人满意的。班固有名气,但他凭性情写作,没有一定的规范,不能给他什么地位。他《汉书》篇末的“赞”语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有书中的“志”可以推崇。我写的《后汉书》在博赡方面赶不上《汉书》,但条理整齐未必有愧于它。我在各种传记中的议论,都有精意深旨,我有控制篇幅的意思,所以议论的词句写得简略。但自《循吏传》以下到《六夷传》各篇的序、论,笔势纵放,实在是天造的奇作。其中可以拿出来与杰作比较的,往往不逊色于贾谊的《过秦论》。曾经将全书与班固的《汉书》比,不仅仅只是不愧于它而已。我原想把所有的志都写完,《汉书》中所立的志目也让《后汉书》都具备,虽然事情不必多写,姑且使体裁得以完整也是可以的。又想因事在每卷书内发抒议论,以匡正一代的得失,这一意图也未实现。《后汉书》中的“赞”自然是我文章中所表达的杰出思想,几乎没有一个字是虚设的;它奇变无穷,相互配合,是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赞扬的绝作。《后汉书》流传开后,因为以上的优点应当赢得知音。纪和传按成例只是举其大略罢了,但《后汉书》纪、传中的细微的思想却很多。自古以来体大思精的著作,没有《后汉书》这样的。我怕世人不能完全理解它,因为他们多贵古贱今,所以尽情狂言罢了。

我对于音乐,欣赏的能力甚至抛都抛不掉,但是精通的不是严肃的音乐,这是我引以为恨的。然而(无论是通俗的还是严肃的音乐)都有同一的最高境界,又有什么不同的呢?其中的形式趣味,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那怕是一小段音乐,它的意义和表达方式也是无边无际的。

我曾经把这些音乐原理教授给人,可惜士庶中没有一个特出的这种人。我的音乐造诣永远没有传授的机会了。

我的书信虽然表达了我很少很少的思想,但是因为写得不快,其余的事竟写不成了,我常常有愧于为你们叔辈的名份。

范晔写的这篇自序性质的信说的全是事实,所以将它存录在这里。

范蔼从幼小时就爱整洁,他穿的衣服穿一年也未尝有灰尘。他死的时候是20岁。

范晔少年时,他的哥哥范晏经常说:“这小子追求利,最终要破败范家的门户。”结果真如范晏所说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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