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没什么太大的理想和抱负，只希望快点长大了，能赚好多好多的钱，给外婆买她从没吃过的东西，带她看从没看过的风景，让她享清福。
可自打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回来看过她。每月寄给她的生活费她也是一分没舍得花，总是买了好些东西又快递给我。我以前总是说忙，说在外奔波工作辛苦没时间回老家，其实我是懒，我是为自己的无情找个台阶下，为自己的不孝添了件花外衣。
我只是嘴上说着爱她，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最基本的陪在她身边这件小事情，我都没有做好。
还记得我上高二的那年冬天，外婆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我却因为要补课，没办法回家。直到她做完切除手术的第二天，我才请到了假。
我是在镇医院一个病房里找到外婆的，要不是医生指给我看床牌上的名字，我几乎都不敢相信那是她。当时外婆还在睡着，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上搭着块毛巾，脸色苍白如纸。我把书包放在床尾，在外婆的脸上亲了亲，外婆却惊醒了。看到是我，立刻埋怨我为什么要回来？不是让我好好学习的么？我转身就去了洗手间，脸上两行清泪，不想被她看到。
这么多年，外婆教我种菜、洗衣服、做饭、辫辫子，上学住校用钱要先紧后松，一下子用光了，剩下的几天怎么过？家又隔得远，没办法及时把钱送到。她还常常告诫我，姑娘家未必要温柔体贴，但一定不能遇事就哭。因为哭泣并不会改变什么。爸妈不在身边，就要懂得自己保护自己，不能去害别人，但也不能叫别人轻易伤害了自己。外婆告诉我哪样才算好人，哪样是坏人。
现在，我还这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让外婆白发人照顾黑发人，我……
我辜负了你太多的期望，外婆，我心中有愧啊！我真是不孝！
“咦？大嫂，你的枕边怎么这么多水？我要不要给你和大哥重新换个枕头？”
就在我在心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二殿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大嫂莫不是哭过了？我们刚刚在路上因事耽搁了一会儿，就差片刻，你不会想大哥想得落泪了吧？”
我一听这话，顿时哭笑不得。感觉二殿把一个人放在了我旁边的枕头上，一阵异香立即钻入鼻中。石三生，你终于来了。
“是水渍。这里刚才下了雨，我不小心让爻爻的头发淋湿了。”小叔帮我掩饰着，“二殿，你带一殿一路劳累，可要先去休息一下？”
“我不累。我来帮大嫂洗头发吧？”
“不必。”小叔道，“先出去，我们明天再来看他们。”
“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累啊……喂喂……三殿你别推我啊……”
直到再听不到人说话，我才在心里笑了笑。世人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石三生，我们这是第几次共枕？眠……呵，我们要‘眠’多久？
夜里下起了大雨，滴落声清脆。我和石三生静静地躺在床上，同盖一床棉被。
我喜欢窝在床上听屋外的雨声，幻想行人走过我的屋檐时，撑着的伞的颜色。石三生，你此刻也跟我同样心情么？
其实南村很冷清的，总共才五十户人家。而外婆家又属于村子的尽头，更是荒凉无比，除了三面环水，再走出三里地才能到南村的街道。
说到南村的街道，以前是一个小闹市，可以说得上略有些小繁华。
这里自革命时期，那首‘洪湖水浪打浪’深入人心之后，水路便直通武汉。改革开放后，来往的鱼贩更是数不胜数。南村便是这附近渔船最多的一个停靠点，被人称为南码头。
那时候的南村，可热闹着呢。光裁缝店和饭馆就有好多家，卖服装和水果的更是不计其数。因此带动了整个村子的富裕。我舅伯们，也就是我妈妈的两个哥哥，便是做鱼生意的，第一批砖头样的大哥大出来的时候，花两三万入手，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是现在……是个人原因还是国家政策原因，不提也罢。
大雨就这样下了一夜，我也就这样回忆了一夜。
都说人老了比较喜欢回忆以前的喜怒哀乐，我想我是不是开始提前衰老了？不行！石三生还没醒来，我怎敢老去？还是多思考些萌哒哒的东西吧。比如二殿跟安晨的关系，七凤到底喜欢谁，小叔的脸皮有多厚……还有我的小心肝宝贝楚臣，你想爸爸妈妈了么？妈妈非常想念你。
说来也巧，次日，二殿来了，用手机放了一段视频给我听。
“爸爸妈妈，你们旅游玩得开心吗？有没有想臣臣？臣臣可想你们啦。外婆说你们在云南，会带好多糖糖给臣臣吃，你们有没有给我带椰子？我还要一条大鲨鱼。我要鲨鱼的牙牙做项链，隔壁的哥哥就有一条。妈妈，我今天学跳舞了，外公外婆夸我顶呱呱哦，我跳给你看……”
楚臣说着，嘴巴里就不停‘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地说着，许是在边唱边跳。
虽然妈妈看不到，但可以听到。臣臣，你跳得真棒！爸爸也说你跳得很好呢。
“妈妈，我还会唱歌，我唱给你听……天上地星星不说话，地上地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地话，闪闪地泪光鲁冰……呜呜……妈妈，臣臣想你，巨巨没哭。臣臣你不哭，臣臣你乖，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
“叮”！声音到这里就突然结束了。
我回想着楚臣最后那段自言自语，心道肯定是我妈让他不要哭，所以才说了这样的话，他才又学了妈妈的语调那样安慰自己一番。‘臣臣你不哭，臣臣你乖，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妈妈的声音叠加在楚臣的声音上面，在我脑中不停地交替响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一根绳子扯住，使劲往外拉，而被拉扯的同时，还有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上面，不停地搅动……
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了出来，源源不断……
小叔很凶残地骂了二殿一顿，说他不该把那段视频放给我看。我想小叔他是不是嫌换枕套换得麻烦，所以才这么恶狠狠地对二殿。因为我每次一想起楚臣，枕头就湿了一大片。
那之后二殿带来的就都是楚臣的笑声了，安晨和七凤每天会讲笑话给我听，都是来自网络的新段子。
七凤还搜刮了很多水果——在这穷乡僻壤弄到不同的水果真是难为她了——让我闻香味。她说我虽是睡着，但小叔告诉她我能听到，所以她自认为我也能闻到。闻完了果香，七凤就把水果分给二殿和安晨，再吃给我听，还问我脆不脆？最后把吃剩的皮给我敷脸。
我怎么就交了这么一群损友？难道我们夫妻躺在床上这么长时间，只能换得他们一天的同情么？他俩现在搞得是跟来旅游似的，还把刚从河里钓来的鱼给我闻。那腥味大的，我差点就吐了……
也不知道被他俩折磨了多久，总之就在我又闻完一条蚯蚓后——七凤说那是她用来钓鱼的鱼饵，一会儿鱼钓上来了再来给我闻——我实在是忍不住，动了动小指头。
面对这样残暴的朋友，我唯一的方式就是醒过来，弄死他们。
“小灵……”
啊？谁在叫我的名字？我又动了动手指，抬一抬眼皮，好沉，再用力一点就可以看到是谁在叫我了……
“小灵，小灵……”
石三生？是石三生在叫我。我欣喜若狂！拼命地扭头，想去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人。可，我的力气好微弱，像被梦魇住了一样，光有意识却动不了。
“小灵，我是石三生。”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石三生。你是石三生，你是我的师父，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最最重要的爱人。没有之一！
“小灵……你在唤我么？”
是是是，是我要在叫你，石三生你快醒过来啊。你听到没有？我躺在床上这么多天，骨头都僵硬了，你快起来，你起来就能扶我起来了。动不了的滋味好难受。
“小灵，你爱我么？”
你说呢？现在还问这种幼稚的问题，有意思么？总之你快醒来就对了。嗯，还有，我似乎还从来没有听你说过爱我呢。“石三生，那你爱我么？”我突然就那样脱口而出。眼睛一睁，醒了！
刚醒来的我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定定地看了天花眼数分钟，等思想清明了些，我偏头去看枕边人，却……由惊喜渐渐变成了失落，绝望……
石三生！你根本就没有醒！你个骗子！刚才那些话语只是我的幻听！
我想抬手去抚一抚石三生的脸，却始终没有那份勇气。我怕我触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凉的肌肤，还有那已经没有了心跳的胸膛。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我呜咽着，再次开口：“石三生，你爱我么？”映入眼帘的男子的侧脸如此安静，呼吸声几乎感觉不到，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似乎更加苍白了，没有一丝血色。
楚臣跟他长得简直如出一辙，却比他有气色多了，脸也红润多了，性子也活泼些，还懂得撒娇讨我的欢喜。不像眼前这个男人，只会万年不变地木着张脸，临走，都没有对我笑一下……
泪又涌了出来，一滴一滴从我的右眼落到左眼中，又化在了枕头上。
楚臣，楚臣，妈妈被爸爸丢弃了……爸爸不要妈妈了，他不爱妈妈了……
我由哽咽变成抽泣，石三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良久，我苦笑了一下，在枕头上随意蹭了蹭，把眼角的泪痕抹干，转过身子躺平。静静闭上眼，继续装死。——就当从没有醒来过好了！
——第四卷[八道血灵]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