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找林先生,从我在广东准备学艺术的时候起就有这个打算。在抗日战争的时候,我几乎中断学业参加了很多宣传工作,那是地下党领导的抗日大救亡运动的一部分。后来复学时我就不想再读高中了,就想正式学画。有些同学去了在韶关的广东艺专,而我不想去。因为我心目中有两个人,一个是林风眠,一个是徐悲鸿。我对徐悲鸿主要是靠看画报得出的印象,曾经看到他画的一幅油画男人体,画得非常精到,现在看这幅画还是很好,可能是他最好的作品。对林风眠的了解主要是通过一张油画《人道》,虽然印得模模糊糊,但很有震撼力量,还有一幅《吹箫女》,以很简练的几笔就画出来了,体现出一个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对情感的表达方式。这两个人我都很喜欢,所以只要找到两人中的一个我都愿意去学。后来打听到他们都在重庆,我就想去重庆。我跟在重庆的二哥联系,他说你要考学校一定要高中毕业。我在阳江读完高中后,终于到了重庆,但一开始还是找不到他们。稍后听说徐悲鸿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但他当时不在学校,是吕斯百主持教学。我过了嘉陵江到中央大学,又去得太早还没有开始招生,就委托中文系的一个同乡代我报名。我回到二哥那里去准备考试,他住在下游,还要坐一个钟头的船。直到快考试之前,得到了令人失望的消息,这个同乡竟忘了给我报名。后来另外一个广东同乡告诉我,江对面还有一个学校,过嘉陵江在磐溪那个地方有个国立艺专。我便赶过去看了,整个艺专的环境是个旧的祠堂,但一看课程表,上面一天到晚都是“素描”、“素描”、“素描”,产生了很好的印象。参加考试后就被录取了,但开始的两年还是没有见到林先生。
邬:在见到林先生之前是什么老师教的?又是怎样的学习状况呢?很想知道苏老师的学生时代是如何学习绘画的。
苏:第一个教师也是广东籍的,是留学日本的,主要教素描。他说不出什么东西来,有的同学嫌他烦了,就在门上写了一张条子,“先生,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了,你不必再来了。”他真的后来就再没有来过。后来的老师还有胡善余,从一年级下半学期到二年级都是他教,他很诚恳很踏实,但也不太多讲什么。
因此在那一阶段的绘画课程大都是自己想办法学。一个办法是找学校高年级同学讨论,他们显得很活跃。以前杭州国立艺专的艺术氛围就十分活跃自由。几个教授的绘画主张一直都不大一样,如林风眠与潘天寿,一个要调和中西,一个要拉开距离;画油画的吴大羽与方干民也不一样,一个是比较抽象的,一个则吸收了立体派的方法。高年级同学都受他们的不同的影响,特别是接触了塞尚以后的现代绘画比较多。但是要真正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时还是很难找到。另一个办法是靠读《罗丹艺术论》,那时的《罗丹艺术论》非常的厚,不是现在流行的这种,是他的学生们记录整理的,巳翻译成中文。如我想表现体积感,就按书中的办法,在夜晚拿着蜡烛观察维纳斯,看光与影如何在雕像的起伏上游移。那时还存在着一个很顽固的想法,就是画油画一定要追求空间啦体积啦,认为线是不存在的,线是不能用的。我曾经很用功地画石膏像,连暑假都在画,最多到二哥那儿住几天就回来画。但是画来画去自己也感到不大对了,有时候有几乎画不下去的感觉。
那时候学习生活很苦,但是非常努力。由于条件的限制,在学习方式上主要是画素描,用很差的土黄色的嘉乐土纸,一面光一面毛,光的一面画不上去,毛的一面虽然画得上去,但是只能画出很简单的层次。最好的纸是“康颂”纸,还有“安格尔”纸,我用一个从广东带来的精致的法国双座油壶,向一个富有的高班同学换了五张这样的纸。一张纸我要画十次。怎么画呢?第一次画,画得轻一点,画完后就掸掉。第二次画,画完后用馒头擦掉。第三次画,画完后就不容易擦了,就用橡皮使劲擦。第四次、第五次画,画完后就用水洗,用肥皂洗,用刷子刷。一面画五次,一张纸两面就画了十次。几乎每天都画,星期天也在画,有时候寒暑假都在画,一张画有时画很长时间。
到了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1945年的春天,重庆办了一个《中国现代绘画联展》,作品都是比较现代风格的,有林风眠、关良、赵无极、李重生、丁衍镛等10位画家的作品。就是在那一次比较多地看到了林先生的油画,记得一共有五张作品,四张都是很厚重的,但有一张《白衣女像》是画得很轻灵的,差不多整个画面都是白色调的,都是用线画。哦,以前我对他的印象都是《人道》那样的,但今天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他在哪里呢?”看完画我自语了一句,这时旁边又有个广东人讲“他不就在门口吗,就站在那里”。他个子不高,额头很宽,我问是林先生吗?他说是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先生,我说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些画,我问了很多问题,乱七八糟的,具体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楚了。
到暑假之后我得到消息,林风眠要回到国立艺专开画室了。哎呀,真高兴啊!以前都是一个教师带一个班,现在到了高年级可以进画室了。当时我读的是高中毕业考进去的本科,是三年制毕业的,还有一种是新制,先读两年预科,再读三年本科,现在要将新制的四年级与本科的三年级合起来开画室。学校要大家选画室,我选了林先生的,从此以后就跟他学习。
进画室后的第一个学期,画油画时没有材料。那时我试着用桐油调颜料,画出来的画一干后就变黑了,画面上什么都没有了。我在第一学期只画了两张油画,一张人体,一张静物,平常一般都只画素描。林先生看我没有颜料了,他就把余下的油画颜料都给了我,因为那一时期他不画油画了。后来我在重庆画的几张油画都是靠他给的颜料,那都是很好的法国颜料。
我的这条路是怎么走出来的,是在林先生来了之后。他告诫我们应该忠实于自己的感受,这种告诫像散布多种基因的种子,让我们各自领取去培育、滋长。譬如按照一般的观点,过去认识中的线是人为加上去的,线不过是转过去的面,所以画完后要把它擦掉。但是林风眠看了后说,“为什么要把它擦掉,不是很好吗?”林先生说,“用线,为什么不用线。”本来画轮廓是用线的,但后来被擦掉了,“画下去就很好,为什么要擦掉?试试看,你换个角度来画你想表达的。”后来就是这样去试着画线。
稍后过了一段时间,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重庆、昆明发生了大的学生运动,后来国民党又组织反苏游行,弄来弄去学校就停课了。三年级一年的时间实际上只学了几个月。那时候跟林先生学就是这样。
1946年6月从国立艺专毕业了,学校也要准备搬回原来的杭州,林先生那时候也要走了。他跟我讲广东艺专要请他去当校长,但是他不想去,因为杭州还有房子还有家。他介绍另外一个教授丁衍镛去那儿。他巳跟丁衍镛讲过,我回到广东也就到艺专去当助教,我听到林先生这样讲就放心了。后来果然丁衍镛去了艺专,回到广东我也就到了艺专。丁衍镛这个人本来是很天真的,画得也很不错,只是学马蒂斯学得太像了。可是他一当了校长之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真的做起官来了。他通知我到广州帮他做些开学前的各种工作,但很快发现学校完全不理想,对学校的艺术氛围感到失望。不久我想回到杭州,因为在这之前我跟林先生只学习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到一年。后来我辞职了,又回到杭州国立艺专。同班同学谭雪生与我一起回去,他因为关注学生运动被解聘了。
真正比较领会林先生的画还是再次到杭州以后。回到杭州巳经是9月中旬了,当时并没有去找工作,而是一心研究绘画。学校的氛围依然很好,校友毕业出去以后再回来大家都是很欢迎的,上课时也可以到画室去画。有几个老师对我们很好,如胡善余、关良,还有邓白、袁迈、程尚仁等,他们的宿舍在西湖北岸,在郭庄附近的卧龙桥边,住在一个木楼里,楼上的三间房都是空的,我们就住在那里。但怎么生活呢?我从广东来的时候带了一点积蓄,谭雪生也是这样,怎么样维持下去也就不管了。记得当时我去城里买了两大麻袋山芋,每天就吃山芋,准备就这样坚持下去。但吃了三天以后山芋就很难进口了。于是又买了一点面粉,做一点面疙瘩吃。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同班的另一个同学徐坚白来看谭雪生,说这样下去不是一个办法。她得到教会的资助要去美国留学,让谭雪生一起回广州另作安排了。
就是在那一时期,我隔一段时间就到林先生那儿去给他看画。我在重庆学习三年时间实在太短,现在到了杭州,离林先生的住所不远,正好可以随时登门求教了。
1948年夏的一天,林先生约我到西泠印社的茶亭喝茶,他告诉我说,学校复聘他回去主持画室,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当助教。这对于我简直是想不到的喜事,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能在老师身边工作与学习。这段时间成为我艺术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段历程,真正受教于林风眠就是在这个时期。
我在林风眠画室当助教还不到一年时间,到了1949年5月杭州就解放了,接管学校的军代表是刘苇、倪赌德等人。一解放画室就停办了。不久林先生就被解聘了。根据学校的安排,我与林先生分开后到山东大学去了一年,1952年初院系调整时到了华东艺专。那时候林风眠头上被扣了一顶很大的帽子,被批判是形式主义的祖师爷。直到现在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对他那么样的偏激,是什么人对他这么的狠。快要解放的时候学校有大字报,说他怎样镇压学生运动,镇压共产党学生,说什么艾青都是他开除的。后来证明没有这件事,相反艾青、邓洁等好几个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我经常与林先生通信,也经常去看林先生,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家。记得1952年到无锡后,暑假他就邀请我们去,还有另外两个学生,住在他杭州的家里过了一个多月,那次孩子都去了,他还帮我们请了保姆。林先生后来在1954年与关良到无锡来看过我,他们到无锡、到苏州写生,回去以后画风改变很大,画天平山黄色的树林、房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们还一道去看地方戏。1963年他到黄山去路过南京时住了几天,也来看过我,还买了一部自行车送给我。
邬:以前看到您在客厅里挂着林风眠的画而且是经常变化着挂。苏老师与林先生的这种交往主要还是精神上的,我记得您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并不在于林风眠教了您多少绘画技巧,而在于给了您一把宝贵的钥匙,可以不断地追求艺术的奥秘。
苏:他对我们讲,我把你们当作孩子,既是朋友又是学生,像我的孩子一样。我们1987年从巴黎回来时,经过香港最后一次去看他,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后来到深圳打电话给他,他去日本办画展了。林先生是1991年去世的。其实他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受了那么多的罪还是乐观的。
邬:如果举办一个“林风眠师生画展”,那无疑是中国当代美术的一个重要事件。林风眠、苏先生还有赵无极、席德进、吴冠中、朱德群、赵春翔……这样豪华的阵容无疑是一个梦幻般的组合,这一群体在20世纪中国现代绘画的发展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他们的作品表明出于同一师门,但又在似与不似之间,每个画家的作品都以鲜明的个人面貌区别于老师区别于同学,那种与林风眠风格的若即若离,或者说林风眠的艺术影响在他的作品中若隐若现,十分默契且不约而同,而且是一种具有精神内涵与人文品格的出自内心深处的共鸣与回应,使人们惊奇与感叹。他们都走上了中西结合之路,并且突破了视觉元素与表象的生硬叠加,做到了由内及外的重构;他们个个才情横溢、天赋甚高,具有雅致的趣味与脱俗的品质;他们的画面表现出多彩的图式,恬淡而奢华,壮丽而绚烂。
赵无极、朱德群的早期作品跟苏先生的风格还是比较接近的,有一张朱德群画的是他太太的肖像,也是用线画的。
苏:当时朱德群受方干民的影响比较深,画的都是方块的结构,记得有一次他拿出一张很大的用群青色画的画给我看。但他那时多画小幅的,很多是有文学性的像童话一样,很像石刻、画像砖的那种样式,如初到巴黎画的插图的那种风格。
赵无极跟林先生关系很好,他当时住在南岸,星期二来星期五回去,那时候已经是讲师了,实际上是林先生的助教。那时候我们的画室很热闹,一到休息的时候就坐下来东拉西扯,讲很多艺术上的事情。赵无极给我修改过一张作品,是毕业创作,画的是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男孩,瘦瘦的、棕色的皮肤。为了把棕色皮肤衬托得更有力量,我把白的背景画成黄的,另一块衬布是红的,我的红色总是处理不好,是他很认真地改了一个多钟头。他的课是在隔壁教室,教一年级应用美术班的素描课,他有时候忙不过来要我帮他辅导。赵无极、朱德群到法国之后变化了很多,如果他们不出去是很难达到现在的成就的。
席德进比我低一班,当时接受现代派也比较早,他喜欢巴黎画派的波兰画家吉斯林,连画的人都是大眼睛。林先生不大改画的,很少给学生改,但那次席德进画了张人体,林先生给他改。林先生很奇怪,怎么对着模特画出来个吉斯林,当时他没有这么讲就给他改。按照实际的情况画,用印象派的办法。改完之后林先生出去了,席德进看了半天很不满意,觉得不是他所要的,他就把它刮了,林先生看了就哈哈大笑说你再试试看吧。后来在香港提到这件事,林先生还是大笑起来。
赵春翔毕业得很早,我没有见到过他。董希文后来也在杭州学过,也很早就毕业了,林风眠没有怎么提到过他。林风眠提得最多的是庄华岳,是跟赵无极同班的,被认为是国立艺专画得最好的一个学生,他是广东人,做过中学教师、小学教师,经历过各种运动,画的画没有人要,后来就不画了,他现在还在,赵无极开画展时他还来过。
邬:有些事情是无法去假设的。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很久以来都有这种猜想与议论:如苏老师不中断类似《黑衣女像》那种中西结合的探索一直画下去,真不知现在的画是什么风格?是怎样的形式语言?又如您如果也与赵无极他们那样,出去留学或在欧洲进行艺术创作,又不知现在是怎样的状态了。当然,也因此大家觉得老师取得今天的成就是何等的不容易。除了个人的天赋,还遇到林风眠这样的机遇外,曾经画得是那么的苦,那么的欣喜,但那种充满探索精神的艺术之路,自信的步伐又是走得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