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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心痛

叶景卿坐着一边品茶一边看着舒眉慢慢地咽着清香的莲子粥。

这边厨师已被引了进来向叶景卿报着晚餐的菜式。

屏风遮在窗前,与屋顶、地板隶属于同色系,暗红的紫檀,大约有数十个年头,磨得发亮。屋内只有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傅舒眉在昏黄与阴暗的交接处靠在沙发上,一袭净蜜合色妆锦旗袍,半臂上镶着连枝牡丹绣片,蜷曲着腿,若有若无的小脚,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儿,冰雕般的脸。

对于这些,厨师似乎视若无睹,只是低头自顾自地说:“今天乡下刚送来鲜笋和野菜,恰好刚下过雨,滋味一定格外鲜甜。还有从海里刚捞出来的牡蛎,用鸡汤熬了……”

就在这时,傅舒眉忽然转过脸,清凛凛的眼眸像水的波在芳草谷中闪亮,正好和望着她的厨师打了个照面。

“今天初一,没人告诉你我吃花斋吗?”

厨师全身竟哆嗦了一下,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目光已轻轻弹向别处去了。他感到自己就像她裙角上的尘埃一样,她只要一个转身就轻轻掉落了。

看了看一旁不言声的叶景卿,厨师僵了半晌,才说:“我这就换,小姐!”

傅舒眉像是才想起叶景卿,轻轻揉着手腕子上的佛珠,低低一笑,方开口道:“不用,瞧我这记性,忘记来了客人,你还有什么?”

“还有螃蟹。”

“螃蟹?太寒了吧?”

“这种螃蟹福州人叫做‘新恩’,最滋补,也最容易消化所以……”

厨师得意洋洋地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立时哑然而止。

静了片刻,傅舒眉听了无声地笑起来,垂着翦翦秋水的明眸,刚刚梳理好的盘花鬓子上,一对和阗青鸾的花苏絮絮抖动。

他们看到她细白的小手在织花的锦上轻轻抚摸,饱含醉酒般呢喃出声:“所以适合我这小月不久的人?”

厨师开始不停地擦着脸上的冷汗,倒是叶景卿挥挥手,对他说:“去吧。”

等厨师如蒙大赦地出去,叶景卿才把眼转向傅舒眉。他的眼睛里,有着无从遮掩的疲惫。

“我们今晚好好一起吃顿饭。”

傅舒眉面上笑容依旧,起身时倒似不经意带落了那盛着半碗莲子粥的玛瑙碗,矜贵的玩意总是禁不住丁点磕碰,一霎玲珑丁冬,摔成了碎片。

那是傅舒眉为数不多随身带着的心爱器物,安阳——绵山——湖都,几经辗转,从未离身。

窗外起了风,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了。

风越来越大。

粗暴地打着窗子直到天完全黑了还是呼啸个不停……

在彻夜全明的灯光里,窗外水色波光动荡如同描摹上一层金色。傅舒眉上楼重现更换衣衫。

桌子上向来是她最爱的来自巴黎纽约的香雾与红霞,舒眉提起墨笔细细勾描,重新挽成发髻。不消片刻,她焕然成一个肤色雪白,鼻梁细长高突,鲜明眉目的美人。

下楼时晚餐已经准备妥当,鸡汁牡蛎,素火腿松茸,清蒸蛶蟹,清炒竹笋,用粉彩花卉餐具展开在桌上。中央是药材煲的汽锅素鸡。

傅舒眉向来最讲究那些细节,所以餐桌上的粉彩花卉餐具,边沿描绘的是艳如荷花的木芙蓉,于昏昏灯下瓣瓣展开。花的蕊纤如发丝,几不可辨,竟也分明地染好绛红。

木芙蓉不迟不早,恰恰好是十月里应景的花卉。

瞧着傅舒眉坐下,灯光从水晶吊灯掩映里的蔷薇花枝投下斑驳的影子,照耀着这一屋的堆金砌银,最美的衣服裹着最美的人,太过绚丽,倒仿佛弥散开腐菲绚烂的烟尘。叶景卿不由笑叹:“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舒眉,你打扮起来,春色如许,没有男人不会喜欢。”

说时,托起舒眉的下颌,垂下的眼里漾出丝笑意。

傅舒眉被迫仰着头,反倒不再害怕,“嗤”的一声笑。看着舒眉桀骜不驯的样子,叶景卿倒也没生气,反倒是心情很好,一直在笑着……

即便舒眉毫无胃口,也不得不承认,雨水后的竹笋十分鲜甜,而牡蛎味脆腴厚的别有风味,吃上一口,满嘴留香,实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晶。

挨到晚上四下无人的夜里,没有一个会来打扰的人,叶景卿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抚摸着舒眉暴露在金色灯光下的细白颈子。她好像一只极为警觉的小兽,立时就缩了缩身子,紧绷了全身的皮毛。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抗拒,却让他这个已经要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从来没人敢违抗的男人更为光火。伸手立刻抓紧了他的腰……纤细的腰,几乎没什么力气的腰骤然一紧。

傅舒眉紧抿了唇扭开脸想推开他。

怎么能让你跑掉?

不管怎么样啦,如果……如果再这样夜夜地梦到她,无论在哪个女人身上总是想着她……如果再这样他会疯掉!所以……无论如何想要她!

沙沙……夜雨带着巨大的风声不停在屋顶的明瓦上响着……

男女间的欢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场战争。

叶景卿用四肢压住她的身体躯干,傅舒眉则在用四肢反抗,说“不要”或者是“不行”早已经无济于事,现在叶景卿已经只剩下欲望的直接要求了,那也只能用行动来反抗了!

撕咬在颈子上的唇喘呼,灼烫的手在身体每一处肆虐地揉动着,女人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不是正常的欲望。

可他好像已经并不在乎,发红的眼看不到一切,一切只是能让他自己的触感得到满足而已。

衣服凌乱,剥也似的将她的身体肌肤暴露在灯光里,柔弱的肌肤,却连骨髓里都透出冰冷。

叶景卿只知道,自己的手在拼命地抚摸她,嘴唇在剧烈地渴求她,身体在一波波疯狂的欲望里压榨着她……

一次次地,把她反抗的手臂压在上方,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拼命地抽着气,把头埋进鹅毛蓄满的枕头中。

一点点灯光从身后的人影压了过来,摇曳着照见他们俱都发抖的肩膀。

“舒眉……”叶景卿低声地唤着,固执地唤着她,“舒眉、舒眉……”

翻腾辗转的床榻上,像是哑了嗓子的戏子咿呀的声响,罗帐轻垂,四角悬着的香囊兰麝氤氲。

他死死摇晃地扑抱着她,将她弓起的脊背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傅舒眉苦楚地微笑着,恍惚间似妩媚又似狰狞。她张口细碎地呢哝不知想要说什么,叶景卿的手却颤抖着,惊慌地捂住她的嘴。

嘴巴被紧紧地堵住,不能呼吸,傅舒眉拼命地喘着,血和着绞碎的肉从喉咙里面翻上来,满口腥涩。

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那里除去被最明亮的灯火照出的雕花壁纸,什么也没有。

许久,叶景卿的手终于僵硬地滑了下来,傅舒眉幽幽地叹息着,痛得快要死去。傅舒眉的眼中流转着水一样的波色,滴不下来,柔软的声音像是燕子在烟雨中的呓语,那般缠绵。

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记忆力,许是许久以前,许是才过了几个月。她曾经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就如情人般亲昵温存。

如今,他亲手奉上沈会宗的人头,他迎娶了赵辛。

便再也没有……

叶景卿握住傅舒眉的手,低下头,颤抖着吻她的指尖,啃着咬着,带着血的味道。

她痛,身子像虾子一样弓起了腰,痉挛着弹起又落下。

叶景卿紧紧地拥抱着她,那把剑重又刺进她的身体,甚至也穿过了自己的心口。

吻她,咬碎她的嘴唇,她的血是冰冷的。

彼此大约都是心痛欲死……

心痛欲死……

清晨睁开眼时,叶景卿已经不在。

傅舒眉强撑起身子,洗了个澡又吃了点早点,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睡了。一夜听到疾风,终于化成了雨,滂沱而下。

好像做了个仍身处危险中的梦,可是惊醒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是在叶景卿的南山别墅里,这里有叶景卿的气味,叶景卿……

微笑了。

重又回到柔软的被子里转了一个身,又堕入了梦乡。

狂躁的暴雨一直都在呼啸。

到了晚上才起身,狂风骤雨的夜里,她不肯出门。

李重远奉命而来,只能逾矩推开寝室的门。

她一身水红滚边月白衫裤,娇怯怯立也立不稳似的,只往窗前靠着。

窗帘上是一大片怒放的白芍药。

李重远看呆了,不知不觉又向前走了几步。她惊觉地转过身,想是才洗了头,一把好头发垂到腰,还湿着。受了惊似的,只咬着嘴唇。淡白的面孔上,两道乌浓的入鬓长眉,一双黑眸,恰便似铁如意敲碎了古井水,幽光潋滟。

那香,也不知是花香,还是她身上的……

李重远连连后退几步,将一个锦盒扔在床上,转身逃也似的离去。

锦盒里的是玛瑙碗……成色像极了傅舒眉很喜欢那只玛瑙盘的,好像有什么时鲜的水果冰饮总是用那只剔透的碗来盛放。

原本现在没有了……

叶景卿派人把这只像似的碗包好送去,什么话都没有需要传达的,只是送给她。

傅舒眉心一动。

这个锦盒单单放一个玛瑙碗似乎太过于空旷了,夹层的里面,似乎还有着什么?

拆出来垫底的天鹅绒,现出来的确是几件精美绝伦的首饰。

纯金的麒麟长命锁,水一般的如意流苏。扭丝的双鲤镯子,一对……细小单薄的……

是……孩子?!

记忆中,应该是,在北国里富贵人家给刚过百日的婴儿,佩戴的长命金三件。

雨很大,闪电像蛇一样扭曲着劈过,傅舒眉仿佛看见叶景卿的眼睛,深沉的怨恨、疯狂的残忍,黑色眸子染着血色的阴影,那一刻,是真的真的想杀了她。

手指却稳稳拿着那个小小的长命金锁,没有丝毫的颤抖,只是觉得这个冷冷硬硬的东西硌着手心。

夜空外,风雨呜咽而过,挑抹起心头那根弦,牵扯欲断。

母亲,从小没人教她怎样做一个母亲。

母亲教会她的除去虐待,就只有恨,仇恨的种子像是沙子种在心间。生长开时,簌簌地磨过,蛰蚀入骨。

可复仇后,还剩下什么?

唤佣人上了一杯茶,傅舒眉端着,然后在这样的黄昏里,品着一杯淡淡的茶。

眼前金银玛瑙的重重叠叠,让她觉得好一阵恍惚。

他借着这堆东西对她说,你杀了……杀了我们的孩子!

舒眉却不由温和一笑。

予之那个人啊,虽然霸道又刚愎自用,偶尔却像一个情绪化的糊涂孩子。

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记得在那时,即使叶景卿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的时候,仍是不讨厌叶景卿一样。

因为知道他这个人本质的好,而她一点点教会了他恨与仇。

孩子,他何尝不是她的孩子?他不知道,有了他,已经再不需要别的孩子,再不需要……

雨渐渐小了下来,将世界所有的光芒压抑成了一声短促、凄绝、切齿的低呼。

傅舒眉不知道,前不久的督军府里,又是一番景象。

月余来的督军府邸改动极大,本就很空阔的房子,赵辛把卧室挪到了府邸的最北端。

和南屋原本傅舒眉的卧室不同,北屋的卧室则全改成了是末代皇室的江南园林建筑。

独特的亭、台、楼、阁、廊、坊、桥、榭、厅、堂、房、轩,一应俱全。全园简朴淡雅,水面过半,建筑皆紧贴水面修筑,园如浮于水上。

很长时间没有回到府中的叶景卿倒也被弄得愣住,很难想象赵辛这样西式的女人,会有这一种低调的古典奢华,让人匪夷所思。

卧室倒是不大,四周都是精致的古玩,正门后一扇紫檀木雕龙八扇折屏,正端正架着,由于被擦拭得锃亮,午后的光晕泛在上面,有斑驳的点点紫红,镂刻无比精致。

赵辛坐在黄梨木椅子上,手畔旁茶几上是壶早已冷却的茉莉香片。她记得那是叶景卿喜欢的。茶壶旁一个琉璃烟灰缸也盛满了未来得及倒掉的烟灰,赵辛手里抓起一根只燃了一半的烟。

不知何时,她已经学会了吸烟。

等叶景卿坐下了,赵辛反倒久久无语。

叶景卿等着,至于赵辛想要说些什么,他倒不在意,只想着一会子再去南山那边,舒眉会以什么表情出来见自己。

赵辛却是精明了,见叶景卿神思不属,也一点也没有委屈哭闹的意思。

而是起身和他并着坐在椅子上。

赵辛的身上仍旧是栀子花的香水,只是掺杂了烟草,就有一股子奇异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檀木盒子,混着一点烟尘气和原来旧脂粉的香味。

叶景卿也看到,她日常西式洋裙的风格,也换成了细密五彩福寿花样的祥云织锦大衫下摆,奶白胚叶包边水青绿掐牙,翡翠玉莲花金三事儿挂链,红珊瑚念珠,银丝菊花透雕羊脂玉大襟盘扣,高高的元宝领子,双鲤流水如意翡翠耳坠。

叶景卿不觉得好一阵恍惚,此刻赵辛却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将手里的杜若蓝纱料子的香囊扣到他的手中,柔和地说:“这是我装修房子时,在表姐房里找到的,我闻着味道实在特别,就找人问了一下。这里面装的是麝香……”赵辛说着说着就冷了下来,停了停,慢慢地,“那屋子褥子里絮的竟然也是麝香,这东西用得多了,女人家就不会有孩子。表姐可能不知道……我想着这么贸贸然去告诉她也不好,就不如找你,你们最亲,你告诉她,到底好一些。”

赵辛原本细腻的手,如今像一小蠕动的蛆虫,在叶景卿的手心上摩挲。

叶景卿恶心地想要挣开,可赵辛却把他的手抓得铁紧。

再抬起头来,窗外一道闪电霹雳而过,赵辛清楚看见,他眼中布满赤红的血丝。

她的手在叶景卿掌心内死死地捏着,仿佛不是血肉,而是随时会破碎的核桃。

赵辛这才惊惧,恐惧地战栗起来,不由低呼出声。

叶景卿似此刻才反应过来,厌恶地甩开赵辛,疾步离去。

落地的灯光从雕花的屏风漏到赵辛身上,她就那么久久趴伏在沙发上,白色的镂花衫子被染成淡淡的青蓝色。

叶景卿再一次去南山见傅舒眉时,是几日后的黄昏时候。

傅舒眉仍在庭院里漫步,十一月里的梅花开了,见雕窗琢栋,花木繁香,一只粉色的小蝶轻轻盈盈地舞过来舞过去。

舒眉想来看得久了,起了逗弄的心思,手指去慢慢拂动。

叶景卿站在原地看着,原本挺得很直的背竟更加的僵直。

有时他觉得舒眉似乎对于任何事情都无所谓。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人比狐狸更加的最工于心计,她与生俱来的精于谋算。

他知道她会在乎许多事情,尽管她淡漠纯白的脸上从无一丝的焦急泄露,比如说她久在北地运转的鸦片生意。

狐狸,真真的就似足了狐狸,生生地吸取人的精气,昼夜运炼。

当然,还有她的自由。

没有任何一只狐狸可以忍受失去自由。

她傅舒眉已然修炼成精,他知道她心里狠毒。

是一只野兽那样毫无慈悲柔肠的那样的狠毒。

两个人相依为命走得太久,甚至已经忘记了她是不是天生就是这副德行?

永远淡漠冰冷的面庞,一双清水眼黑暗得看不出任何的心事。

就像她暗藏的麝香,血肉里挖出,就算是太阳掉下去明天再也不会升起来了,依然可以永久地辛辣芬芳下去。

叶景卿突地心灰意冷,后退一步,忽听头顶上扑啦啦一阵,发一声喊:“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那声音又尖又嫩,刹那响在这样的寂静里,着实让叶景卿吓了一跳,忙及四顾,哪里有人,却见帘子上放悬着一只黄杨雕木的鸟笼,点梅釉下彩尖足食杯,一只黄鹦哥正站在里面,歪着头瞅着他,见有人注意了,便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又叫了两声。这只鹦哥儿可是个稀罕物儿,竟有一身纯白似雪的羽毛,叶景卿从来没有见过。

心里不由得发慌,径直从垂着金银花藤蔓的廊子张望过去,梅花树下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匆匆回身,屋里绣着白色梅花的帘子打了起来。

他分明见着一双锦缎的高跟鞋若有若无地在粉色大镶衫裤下现了出来,他想要抬头去看她,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

叶景卿痛恨自己在她面前永远不自觉的软弱,上前狠狠将她的手掐进自己的掌心,入肉三分,就像她的性命捏在自己心里。

她是只妖狐,满心的仇恨。

他皆不怨,可是为何……为何……

可话到嘴边,就变成另一番说辞:“冶炼鸦片,走私烟土,那样毒辣的手下,有多少条人命?”

“有什么稀奇?”

舒眉淡淡不屑地撇嘴,难得地竟然现出有如任性孩童般圆润可爱的神气。

“那些人一生庸庸碌碌,便不是鸦片,也会被哭闹的孩子,永远要取钱财的父母兄弟榨干。鸦片是什么?不过多给了他们一口精气而已,又能用一点儿就能买到快乐无忧,你倒算算,这是多划算的买卖?难道你还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

“予之,我们是靠什么起家?怎么现在才来替那些人喊声冤枉?难道他们不是自己迷恋上才将钱财送上门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们吸食时候的狂喜神气?而你,你若一场征战,死去的将士,又多了在鸦片下死去的人,多少倍?”

她拈起一直烟,点着后叼在口中,噘起嘴唇向空中吐了口气。

“从极乐世界直接抵达极乐世界。我给予他们的死亡远比你们所能给予的任何一种都要慈悲得多。而且,说到底我如今不过是为人作嫁,渔翁得利的是你,不是吗,予之?”

这一刻的傅舒眉媚得动人心魄。

那孩子呢?

他们的孩子又是什么?

叶景卿想要问,却始终问不出口,嘴巴张了张,好像低低地唤了一声:“舒眉……”却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天边惊雷乍起,轰然一声响,闪电撕裂了天空的浓墨。天漏了一角,大雨滂沱倾下,淅沥哗啦地砸在窗畔。

“你这一生,总是靠着恨活下来的。如今,你恨我吗,舒眉?”

滚雷惊炸,一声一声震耳欲聋。傅舒眉张着嘴,似乎要说着什么,叶景卿听不见。

最后,舒眉只是不耐地把叶景卿轻轻推开。

“予之,什么恨不恨?你对我,是大鱼吃小鱼。既是不能大过你,我只好让你吃。这是游戏的规则。弱肉强食,这不只是我教过你的,也是你亲身目睹,不是吗?如今你突然送来那些个玩意,想跟我说什么是报应?予之,你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吗?你跟我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路货色。”

“闭嘴!”闪电像蛇一样扭曲着劈过,叶景卿看见傅舒眉的眼睛,深沉的黑色,疯狂的残忍。而他自己黑色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血色的阴影,那一刻,他打了她一个耳光。

傅舒眉竟没有躲闪,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予之,不用觉得和我一样恶心,其实我们的确是有分别的。”她含着血,注视着他,淡淡地笑了。那笑容里的嘲弄依旧浅淡,较之往日并未有丝毫的刻意。

“我们的分别是,我是在巧取,而你,是豪夺。”

叶景卿扑过去,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她依旧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躯冰凉而柔软地在他怀中,由着他尽兴尽情地摆布。

那样的冷,仿佛一块冰,可冰还有融化的时候,她却永远地带着麝香辛辣的气味,在他的炽烫中的寒冷。

没有温柔的拥抱、没有甜蜜的吻,野兽一般的交合。癫狂冲刺的时间里渐有天花坠落般迷醉的感受。

喘息着呻吟着,和着血,战栗的身体抽搐着。

亦无从遮盖,他的舒眉,只是一只冷心冷肺的妖。

她有电目钩齿,利爪尖吻以及麝香的浓烈。

她永远永远不会为一个人所屈服,也永远永远不会去爱一个人。

咬她的肩膀、她的脖子、她的耳朵,满口都是血。

她的眼睛睁开一线。泪光倔强闪亮。女子的黑眸跳荡几点幽游碧光。红唇轻咬。生出细小波折,绵绵折叠一些深陷的齿痕,隐约听见她支离破碎的悲泣呻吟。

叶景卿带着些许的恶意盯视她的嘴唇,看着它一层一层逐渐褪淡下去,如同揭去层层的壁饰,终至远方曙色一般的灰白。

他清醒自己的头脑,不令忘记此刻在她身上所作所为的目的。

他卑微地提醒着他们的孩子。

她却只是嘲讽地说……你错了,你我之间并无爱恨,只有强弱,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

加紧在她身上的起伏。

舒眉却微微地笑着,妩媚的意思宛如春水,无声无息地将人溺死,她的手臂绕上了叶景卿的脖子,仰起头,疲惫的容颜在在摇曳的光影中扭曲,渐欲透明。可是她仍然微笑,成蛇。

叶景卿只是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腰肢,力道大得手指的骨头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舒眉,她没有人的心肝,除了损人利己,除了仇恨,她还会想些什么?

他本就不该痴傻地奢望。

她不懂除去仇恨之外的感情。

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也正如她所说,他们之间只是,弱肉强食。

****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他们躺在偏厅的盘凤锦绣地毯上,舒眉的一头青丝委地。

有侍婢起来就没有发觉,起身洒扫时掀帘而入,不由得发出惊呼,转身奔逃。

叶景卿顺势将自己已经被蹂躏成一团的戎装披在她的身上。那时,初晨的太阳正把辉煌金光洒在她脸上。藏青戎装下半覆****,未尝不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他伸手,隔着衣服,轻柔地抚摸身前那个裹在戎装里的人。

舒眉已站起身,她微微抬起头,望向外面的庭院,那样凝重的神色。

院中已有一个下人正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落了满园梅花的庭院。

庭院每日清扫其实极其洁净,除了偶尔飘下来的素白的彤红的花瓣,不见一丝尘埃。虽然如此,那年轻的佣人依然默不作声地扫清每一寸路面,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手底的扫帚上。

舒眉在静静地看着。阳光很好,衣衫虽然宽大,但也只是堪堪盖过大腿。那应该是一种绮丽春色,这静谧的一刻能引起任何人甜美的心绪,可她的神色安静又庄严,无法掀起他心里的任何波澜。

叶景卿看着舒眉,眉毛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一挑。

当一个女人失去强大的后盾,没有有力的臂助,她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他的直觉告诉他,傅舒眉绝不会这么寂寂无名,甘愿待在他的身边,何况她有的从来不是美丽和有趣。

果然,在寂静中,沙沙地扫地之音渐渐远去,过了很久以后,傅舒眉淡淡地说:“都说现下是太平盛世,赵鼎却一点不放松警备,这次也是花大笔金钱购进最先进的火枪,印缅的公路始终掐在他赵家的手中。外来舶来货,八成都要从那里进到国内。都说赵隶放了权给赵鼎,但你我都知道,许多事还是要赵隶亲自逐一检验,才算作数。予之,你和赵鼎都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现今,都是赵隶的病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一些肱骨老将素来不服赵鼎的新式改革,开始纷纷要求着以后的保证,要求者赵隶在病榻上交代下最后的保障。”

局势开始不太稳定。许多人都开始在走赵鼎这里的门路,然而,这条路并不是人人都走得进去,有资格走。

叶景卿对着宝蓝五色丝绣屏风,隔着三尺距离,刚刚他们兀自在其下云雨交缠。

他沉默良久。

心口中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恍若天风海啸地喷薄而出。

她转身重又跪倒在叶景卿的面前,软软地伏在他身上,仿佛不胜软弱。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丝发之间,他窥不到的地方,一对眼,闪耀着鬼火般的烈光。

傅舒眉的双腿****着,缠绕上他的身体,仿佛千年的藤蔓,她将脸颊贴住他的胸膛,那上面也还有未曾干透的血迹,只是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无论如何此刻他是她的男人。

她举起一只满染红血的手掌,怜惜地在抚过他的耳边,吹着气,“你知道的,只有我……”

叶景卿捋上她的腕。那上面有半副残缺不全的碧玉手链,她总是带着各式的手链来遮挡疤痕。

想是昨夜的激狂,扯得碎了。那只凤凰如同断了羽翼,覆盖着她半个纤细的腕骨,犹如一幅刺青。张牙舞爪,似杀戮过后的战场,纷乱中有凄凉。渗入血肉,洗也洗不掉

叶景卿轻轻按住了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深怕在下一口气喘上来的时候剧烈地呛出刺目的鲜血……

“没事的话,我就去梳洗了,今晚的宴会总要光鲜亮丽地见人,不是吗?”

舒眉起身,行至偏厅的门口,正要伸手推门,叶景卿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你身上是什么香?”

傅舒眉在门口顿了一顿,答:“梅香。”

“哦,早梅的香味已经这么馥郁了吗?记得早年在家乡的时候,这时节的梅花,除去开得漂亮,却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似的。”

傅舒眉冷淡得不带感情的声音接过他的话,说着:“你有那么多政事要处理,如今有谁不知叶帅风流满天下,又哪里来的工夫去管我院子里梅花香还是不香?”

“真的是梅香吗?”叶景卿躺在地毯上,渐觉天光刺目似的,一只手遮住双目,停了一瞬,又接下去说:“香到了倒有股辛辣的味道?”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最善于巧言令色的唇齿间随时含着一千个谎言的舒眉,对叶景卿,却用沉默掩饰与遮盖着一切尖锐的平纹饰。

良久,叶景卿忽地有问:“你没有话对我说吗?”他的声音从傅舒眉背后遥远处传来,平淡的语音里,尾音竟然带着些微的脆弱。

舒眉的眸子里瞬间寒冰融化,几乎如一汪春水,波动战栗。然而她瞪视着深黑色的大门和自己放在门上的手,片刻后,回答:“没有。”

又是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似乎变得十分沉重,压得人难以呼吸。不留情也不留面,只有鲜红淋漓的血肉在空气中嘶嘶地呈现。

半晌后,叶景卿淡淡地说:“没事了,你走吧。”

赵鼎原定来湖都的日子,推迟了半月。据说,他的父亲赵隶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然而就似活了千年的怪物,无论如何还是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风流天下的叶景卿依然如故,夜夜有美荐枕,五更蜂狂蝶浪,贪欢未央。

舒眉,她始终不是叶景卿唯一的枕席人。

这个世上于叶景卿,傅舒眉是最为虚伪多诈的狐魅,始终坚持以毫无转圜的真相面对。她甚至主动提出去与曾经强暴过她的男人交易。

他的苦心无存,狠毒的理由已无从印证。工于心计的她,怕是暗中谋划好这样刺痛他的方式。

他终究无法囚禁了她去。

可是他却一直想将她囚于身边,哪怕是她的怨恨我的占有。

正如她所说,人生红尘滚滚,数十年,快乐一如浮云虚幻。

可是,世上偏偏就有这种女人,仇恨于她就和饮食一样,仅只为了活着。即便食而不知其味,也要固执地延伸下去。

他,占据北地的一方枭雄,已经忘记为什么要随着她脚步走下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有多久。在舒眉到来之前,大约不是这样,但在她来了之后,还是这样。

他们把彼此紧密地拴在一处,为了复仇。

已经与复仇本身一样的麻木而盲目。

十一月的清晨,向来晚起的傅舒眉,不到五点就起了身。

拉开了窗帘。十一月的湖都,已进了寒冬的时节,天也亮得格外晚。

漆黑一片中,借着灯光,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梅花依然寂静地垂挂枝头。昏蒙的层层光影恍如水波交织,黎明前的黑,携着冬日里独有寒意落在花瓣上,仿佛凝住一段光阴。

有句宋词讲,东风初破丹苞,相逢未识,错认是夭桃。

舒眉初次见到含苞梅花的时候,也以为是桃花,心里还想,十一月的天气,逾时逾季,怕是不吉利。后来才知道是梅,不禁失笑。这也怨不得她,一直生活在最北方,十一月的时节向来滴水成冰,南派诗词里的“梅花香自苦寒来”,是只存在于画中的影像。仿佛一个极富才华的女作家曾经的形容,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

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远天的启明星,右手支腮,垂下大波浪的袖子,苍白而冰冷的清绸,晾了满案星光。

她始终都是一个人看着日出。

冬色如画,梅花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天空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屋子里暖气供得足了极为的热。

明明外面是北风愁起绿波间,可丝毫没见着点凉快,反倒是热得汗流浃背。

梳妆时,镜中面庞倒影,顶好的蒲公英颗粒磨成的粉,如细雪纷纷涂在面上,轻得没有任何回响。眼底的风霜痕迹就********,一张脸恍如长生不老。

可惜,眼眸中颜色太过于漆黑,黑得已经成为一种麻木,就连倒影,都不会再出现。

她已经丢失了自己的影子。

佣人呈上来的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深深吸一口气异香扑鼻,却浮浮的一层寒意,舒眉微抿一口,只是啜着。

抉择的时刻对于毫无准备的人,才叫措手不及。

她的面前只有一池沼泽。

池水黑得像墨汁,也发散着墨汁的臭味。

她从不会给自己别的选择,只有跳下去。

肮脏早就沾了满身,她又怕些什么?

远远的有“当当当”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越响越近,舒眉这才听出,原来是铜黄的大钟,有些锈了声音。

原来,已经晚上六点了。

客厅中的水晶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起来,照得室内明亮如昼。

“他们……一会儿就来,还有一个小时,表小姐,我求求您,您再好好想想吧!”

多年来一向镇定自若的李重远此刻紧紧抓住她的手,似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伸出的那只手也是瘦黑的,苍绿的血管在上面一根根绷起。

没有谁是一生顺遂平安,她这一生踏上了这条路,她只有去,别无选择。

手缓缓自李重远的掌中抽出来,风如衣袂挽起,很娇嫩的淡粉色,每一瓣都似乎还带着春日里澹薄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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