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思维着的,有灵魂的声音。
安安第一次住校,是在离家六十多里路的县城。庆生给他买了一台复读机,用来学英语,可以播放磁带,有简单的录音、重播、跟读功能;但安安却用来听歌。那时候每天五块钱的生活费,他可以省下来两块五,刚好是一盘盗版磁带的钱,这样一个星期省一天,就能省出一盘磁带,够他听个三五天;然后再用这个带子,去跟别人换着听。总之高中伊始,他就开始不停歇地听歌,什么歌都听。早上起来听轻音乐、钢琴曲,走在路上、洗衣服、食堂打饭的时候,就着耳朵里的旋律默默地哼。那时候正流行班得瑞的森林乐章,到处都是;有些带子明显混杂着人说话的杂音,简直是盗版中的盗版,仍然能听得津津有味。中午就听流行歌曲,谁出了什么新歌,很快就可以在门口的摊子上找到磁带。放学后听摇滚歌曲、重金属,听各种声音鱼龙混杂的DJ舞曲,他几乎沉迷于嘶声力竭的嘶喊,有无数次,他都幻想自己可以拥有那样的嗓音,那种激昂、歇斯底里、不顾一切的投入。睡前,他又喜欢听舒缓的情歌。他觉得歌就是音乐,音乐就是词曲的旋律,这些旋律可以懂你的情感,心思,在恰当的时候,总能唱出你想要的意思。
安安是个安静的人,但是他并不太喜欢安静的氛围。他喜欢声音,甚至是喧闹。当时校门口的理发店里,CD播放器和立体音响从早上开业开始播放,一直到晚上打烊。各种大排档、小吃摊也摆上一台VCD播放机,随便走进哪家,要么是打打杀杀的画面,要么是邵氏、寰亚、嘉禾、星美的电影开头。整个一条街,几乎从来不曾安静过。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可以自言自语,可以自在的唱一首歌,而不必担心谁会听见。反而是越安静,他越难以开口。久而久之,同学们大都不跟他聊天,而他也更依赖自己的小角落。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回家,他一直围着爷爷说话,主动跟爸妈交流,好像攒着半年的话没说似的。他也想跟玉菇聊,可又不好意思一回来就去找她,更不好意思打听她的情况了。他就问爷爷,下半年出过几趟门;爷爷说,大概一个半月一次,有时候让你爸去,我这半年身体不太好。姑大说,我以后不学剃头,等他老了就没人给他剃头了。爷爷听了不以为然,你听他在那说,孩子们念书成才,以后是要有出息的,不能因为没人剃头就不让念书吧。再说,你现在也是个不错的剃头匠胚子,以后随手学学,也能是个好剃头匠。安安心里想,爷爷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其实他心里希望我能学他做个好剃头匠。
眼看着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屯好年货,收收整整,准备过年。腊月的下半月,又是非常忙碌的时候了,不过是为了忙吃。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蒸糕馍,二十五大扫除,二十六煳腊肉,二十七炕鲤鱼,二十八宰鸡鸭,二十九备薪草,大年三十吃好喝好。
吃过早饭,庆生和安安开始把桌椅家俬抬到院子里,抬不动的就蒙上铺盖防灰;竹竿顶上紧紧绑着小枝的竹叶,用来扫落天花板和内墙、角落里的灰尘,扫去一年累积下来的陈旧,迎接崭新的一年。安安隐约听见院子外面有自行车铃声响起,不一会儿,就看见玉菇拎着个圆底篮子进了门。
弟弟,回来啦。玉菇清亮的嗓音先传来。
噢。安安回应了一声,声音小,玉菇多半没听见。
我来给舅爷爷送蒸馍吃。这里有个传统,年关将近的时候,嫁出去的女儿们,都会精心蒸一锅馍馍送给娘家父母,以表孝心。这种馍馍的面料成分、内里馅料和外观形状都有讲究。不能只用面粉,要加一点糯米粉,发酵时加两次酵母菌,确保充分发酵后的面,松韧弹牙;馅料要尽可能丰富,一般都会加粉丝、鸡蛋、瘦肉丁、咸鹅肫,配上葱花、韭菜、青椒粒;最重要的是外观,它不能是一般的包子馒头形状,而是要花功夫精心巧手捏成桃子、南瓜、大雁、兔子、猪、鱼的外形,还要用煮半熟的红豆、绿豆、玉米粒和生剥的去壳带皮花生米(条件好的,还能用上干红枣),点缀出果实的纹路,动物的眼鼻和嘴巴来,最后下锅用柴灶蒸。这里面,其实夹杂着复杂的情感诉求:一者,女儿辛勤劳动,一年下来收获满满,从瓜果蔬菜,到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样样都有,让二老看看女儿的成绩;二者,女儿一年都没有机会在家侍奉双亲,现在带着一片苦心,来给爹妈尽尽孝心,吃一口女儿家的粮食,多一年上天赐予的恩寿,多吃几口,长命百岁;三者,一年又要结束,跪下来给父母磕几个寿头,祈求老人家在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多福多乐。要说青水镇上谁的手最巧,非玉菇妈妈莫属。无论什么样的形状,她都能捏出来,而且下锅蒸出来后,栩栩如生。孩子们看见了,馋得直流口水,他们除了非常想吃上一口,更想拿在手里玩,放在面前看。可惜这是给老人家吃的,孩子们无福消受,只有眼馋的份儿了。玉菇妈妈每年都要蒸上几锅花式,除了给玉菇姥姥姥爷送过去外,也会给老安头送一些过来。
安安听见爷爷招呼玉菇的声音。不一会儿,看见玉菇站在门口,说,弟弟,有空去我们家玩啊,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事要忙。没等安安回应,扭头就走了。乡下路不平整,骑车时轻轻的颠簸,自行车铃铛也会叮铃铃响。安安知道玉菇回去了,心想,只能等到正月拜年的时候,才能碰到她了。果然正月初二一早,姑大就带着玉菇,拎着烟酒过来拜年。玉菇是个勤快孩子,一过来就忙左忙右不得闲。安安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她头上已经编起了辫子,心里莫名的空了一下。大半年在家,玉菇看起来胖了一些,高了一些,好像也黑了一点。吃过午饭,玉菇坐在门口喝水,安安走过去坐在旁边,玉菇笑着看着他。那笑像小时候难得吃到的蜜糖一样甜。
怎么样啊,在高中?看你又瘦了。
不好。一个人都不熟悉,不爱说话。英语难,数学更难,成绩靠下排。
高中肯定难的很了。
你在家忙吗,累吗,姑妈舍不得让你干重活吧。
嗯,你看,都晒黑了……
辫子也编起来了。半年没见,头发长的好快啊。
玉菇用手摸摸自己的辫子,这东西,你不管它它就疯长;你要天天惦记着,反而觉得慢,感觉每一天过的都很慢……
哦。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那你今年没去剪头发喽,你之前说想剪个短发。
玉菇摇摇头,没有;又开玩笑地反问,你不是说能给我剪吗?
……
噢,对了,你学校宿舍有电话吗?
没有。怎么?
我家今年装了电话机。阿爸说要跟外地的亲戚们好联系,静姨不也在上海吗?你们家估计也会装一个。静姨是安安的小姑,庆生的妹妹,他们一家在上海打工多年,常住上海。
没听爸说过。
……
那个——
嗯?
那个——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要说啥了,你看我这脑子,怎么能念得好书啊。嗯,想说,这半年你有什么事吗;不是,想问你在家待着,急吗。安安脸看起来有点胀,表情开始僵硬起来,看起来不太自然。
玉菇被逗笑了。在家待着不急啊,在自己家急什么呢;就算爸妈急,我也不急。你急吗?
不急。我也不急,挺闲的。
我倒是不少事情咧。田里的活,家里的活,一天到晚闲不下来。你看我胳膊,都练出精肉来了。玉菇卷起袄袖子,把胳膊伸过来,给安安看。
安安看见雪白的,肉肉的胳膊,忍住了想伸手过去摸一下的奇怪冲动,点点头,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啥,笑我胳膊粗啊?
不是不是。我忽然想起一首歌,你听过无印良品的《掌心》吗?
没。怎么唱?
……
我在家,只能看看电视,歌听得少;不像你在县城,听得多。
嗯。我用复读机听磁带,听了半年,听了好多歌。
多好!
我把磁带带回来了,给你听。你从小就喜欢听,喜欢唱。
哎呀……
那个——,玉菇准备起身的时候,安安也同时站了起来,——你家电话号码多少,我记一下。偶尔有个事情,我也好联系到家里;逢年过节,我也能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姑大姑妈。
嗯。
你一般都在家吗?
嗯。
没过几天,安安就央求玉菇能再唱首歌给他听。他趁玉菇不注意,偷偷用复读机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