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津为刚发出去的手机短信后悔不迭。你啥意思，这么晚还问人家睡了没？关键是发送出去了，对方还没及时回复。眼看着十分钟过去了，手机没有新消息，这心里是越来越不踏实。他只好用阿秋已经睡着了没看见短信来安慰自己。
刚这么一想，响起了敲门声。
安津没动，小声问，谁。
门外传来阿秋的声音：我。
安津赶紧套上衣服和裤子，靸着拖鞋跑过来开门。他看见阿秋穿着白天的装束站在那里，只有脚上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你没睡？
没啊。你不是发短信问我嘛，刚好在看电视，也没啥好看的，过来看看你在干嘛。
我也在看电视。快进来吧。安津把阿秋让进屋，随手又把门关严实了，转身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伸手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阿秋顺势坐在写字台前的简易木凳上，打量了一下眼前狭小的空间，跟自己住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她把目光停留在电视屏幕上。
咦？你这不是在听歌么，怎么调了静音啊！
安津想起来刚才特意调成静音，想听听阿秋屋里的动静，一时有点心虚。他就说刚才听到有人敲门，临时调的静音，话语间赶紧又把声音调了出来。阿秋半信半疑，也不再追问。
一阵短暂的沉默。阿秋先开了腔：
你为啥睡不着？
好像有点认生，不熟悉的地方，就是不太容易睡踏实。你不也说自己睡不着么。
我本来就是个夜猫子嘛，嘻嘻。平时夜里也很晚睡。
那你晚上都干些啥啊，那么晚才睡。
也没啥，就躺在床上没事干，眼睛睁着，开着台灯，盯着天花板，听听隔壁的说话声；有时打打电话玩玩手机上装的小游戏什么的，然后自然而然就睡着了。
安津一听阿秋说隔壁的说话声，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地想起第一次去阿秋住处的尴尬遭遇。
耶！估计每天晚上都跟琛哥打电话打到半夜吧。
哪有那么多话要聊啊。说真的，我们几乎都不打电话。
那你们两个，呵呵，又隔这么远，又不打电话，这个……呵呵呵。
你觉得琛哥咋样？阿秋问。
不错。感觉挺有钱。哈哈。
别有钱没钱啊，这个人你感觉怎么样。
人也不错。
半吊子，说话不说完啊，你。
就觉得人挺成熟的啊，言行举止都是个成年人该有的样子。他看起来比你大不少唉。
四岁多。我们从小在一个村里，打我记事起他就背起书包上学了；我上学那会，就……他们家就从丹江口搬到扬州，琛哥在那里的高中，又考到南京读大学，算是我们村第一个读大学的；毕业了就找的现在的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琛哥对你一定很好吧。年纪大，知道怎么对人好。
对我当然好了。我叫他哥嘛。嗬！别老我一个人说啊，你也说说你给我听。
你想听啥。
你看我都掏心掏肺地跟你讲，你有啥就讲啥啊。比如，你有没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姑娘啊什么的，哈哈，阿秋带着坏坏的笑，看着安津。
哎。反正我觉得也没有什么话不能对你说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他看见阿秋抿着嘴，两眼放光。我从小跟我姑妈家的表姐一起上学。你知道我的嗓子，现在是这个样子，还比小时候好得多；那时候哑得更厉害，庄上的玩伴、班级的同学、街边的同龄人，都笑我；然后她就有意无意护着我，一直鼓励我练嗓子，让我以后唱歌给她听，我现在说话这个样子，真心亏了她才能有。我那时候心里喜欢她，秋你不要笑我，真的，从九岁开始，我就从没叫过她一声表姐，我心里特别坚持，我不想把她当成一个亲戚！她让我学会了唱歌给她听，我就越来越喜欢听歌、学歌；她让我练好了手艺给她剪头，我就跟爷爷学，还去学校旁边的理发店当学徒。后来听说姑妈要给她相亲，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
安津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我表姐的儿子都快两岁了，马上要生第二个孩子，我看现在她过的也很知足幸福。现在想想，那时也是真的太小，不懂情感的年纪，却遇到了一个大难题。也许当时满心的喜欢，就是一种亲情和依赖。
安津一抬头，看见阿秋瞅着他，目光呆滞，话也不说。
咋啦，秋。
我在想啊，你那时要是再勇敢一点，现在你表姐就真不是你表姐了，哈哈哈。
哎。那时候我一直把自己当成是半个哑巴，总觉得自己不正常，比不上别人。
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年纪小，现在呢，觉得正好了么。
什么正好。
嘿嘿，跟你说着玩呢。谁小时候没偷偷喜欢过哪个亲戚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呀。又不是丑事，看你说的样子，好像很丢人似的。
有么。
那我问你，你选女朋友有啥标准。阿秋又一脸坏笑看着安津。
没想过哎。没什么标准。喜欢就行了吧。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不要介意。阿秋慢慢认真起来了。
什么问题？听阿秋这么一说，安津心里有点小紧张；怕万一是什么敏感的问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你介意对方不是处女吗？
啊？！——这个，这个，为啥这么问我啊，秋。这个问题好奇怪啊。
这个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很多男生都很在乎，你不在乎么。
这个，这个——安津脑子里快速思考，阿秋问这个问题的动机，但想不到没有任何线索，到底是她随便问问的吧，可怎么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个呢——其实我觉得还好吧，就还是两个人要处得来就没问题。
你真的这样想么。
真的啊。
好同志啊，呵呵呵。
电视里正在播一则公益广告，爱护环境，保护地球，节约资源，从我做起。两个人不约而同盯着屏幕看。阿秋坐的位子旁边刚好是房间的大灯开关，她不经意随手一关，屋子里忽然暗了好多，只剩下电视机的荧光照着屋里。安津还以为是什么突发情况，禁不住“啊”了一声。阿秋一边笑，一边指着电视说，要节约能源，从我做起啊，安。
安津搞清楚了状况，也跟着轻轻笑。可他总觉得笑不踏实，笑不安定，觉得心里有一只兔子乱窜，不消停。
两个年轻人，看着毫不感兴趣的广告画面不断流动，起伏不定的声音，忽明忽暗的光线，彼此默不做声。啊！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呢。朋友。对了。朋友。在安津心里，此时此刻，朋友，或者说好朋友这样的字眼，倏的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秋，你觉得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朋友，你问的是哪一种啊，有好多好多种朋友呢。
就是最常见的朋友啊。
最常见的，也多啊，普通朋友、好朋友、坏朋友、新朋友、老朋友、知心朋友、男朋友、女朋友，还有什么工友、室友、队友、球友、中国朋友、外国朋友……
说不过你，说不过你。只是觉得，在家里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朋友；可一个人到了外面，就觉得特别需要朋友，来代替之前陪在身边的家人们。
那是啊。真正的朋友，就是要彼此陪伴。你看，两个月亮在一起，相互做伴就是朋；一个人，又一个人，相互支撑就是友。朋友不就是这样嘛。
嗯，说得真好。我想起周华健的《朋友》了。
那你唱给我听。
唱不出来呀。
还说是好朋友。表姐能让你唱给她听，我就不能了，差距啊。
谁说的。你听。你莫笑我。安津说完，清了清嗓子，想了想，极小声地起了个调：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
哈哈，你忽悠我啊，安。阿秋听出了问题，忍不住大笑，而且不由自主从凳子上站起来，跨到安津面前，小拳头在他胳膊上捶一下：这不是周华健的朋友吧！
只那轻轻的一捶，安津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踏实下来了。
啊！这是臧天朔的朋友。哈哈，混了，混了。你再听你再听：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总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安津不紧不慢、很自然地哼着，心里平静如水。阿秋又退回到木凳坐下来，顺手调低了电视音量，慢慢地听，听着听着，也一起小声跟着和。
哎呀。朋友一生一起走，哪有一辈子在一起的朋友呢。安津有些低落、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没有。如果你一直在上海，我也一直在上海，那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啊。
……
安，说起来，我觉得你唱歌挺好听啊，声音小有什么关系啦，贴近你听不就好了。而且真的像你表姐说的，你就可以只唱给那一个人听，嘻嘻嘻，专属的歌声，哇。阿秋好像一脸羡慕。
真的假的。那以后你想听，我就唱给你听。
好啊。你说的噢。
嗯。
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早去灵隐寺，听说那里求签拜佛很灵的，晚上想好愿望，明儿个许给神仙听，保佑我们心想事成吧。走了。
阿秋起身回走，安津跟着送到门口，轻轻把门关紧、闩上。回到床上，他直接关掉电视，把被子蒙住头。好吧，还是有点睡不着，可是心里除了一点点莫名的喜悦，竟出奇的平静。这份平静，足以让他睡个好觉。
有短信。他窜出被筒一把抓住手机，点开了看。果然是阿秋给他发的：
我觉得每个人可能都不同，但有两样东西，是每个人都可以有的。那就是自信和勇气。你不是没有自信，相反，你在拿起剪子的时候，那自信让人着迷。可是你对自己的自信哪里去了？刚才说朋友，自信和勇气就是一对好朋友。在你还没有开始拥有的时候，至少你可以开始梦了。大胆一点，也许梦很近呢。好梦，安^_^！
安津拿着手机，看着短信，想着怎么回复，想着想着，渐渐熟睡了。
从西湖到虎跑泉、灵隐寺有很多固定的景区交通车来回穿梭，往返都比较方便。安津一早就被阿秋敲门叫醒，两个人想趁早赶过去。毕竟下午还要返回上海，所以尽可能早些赶回火车站买回程票，虽然这个时间火车票并不紧张，能早走就能早到嘛。
灵隐寺是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刹，佛教禅宗圣地，小时候看的《济公传》里的道济和尚，就是在这里得道成佛的。诗云：飞来岭下三生石，青洞岩边一线天；又云：罗汉龙泓光万道，济公灵隐寿千年。灵隐寺的自然风光、建筑成就与她所代表的宗教文化一样齐名。
安津和阿秋并不信佛。他们也未必懂得怎么欣赏风景。买了门票进来，两个人一路往前走走停停，路的左边，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石佛，栩栩如生，但很多已经被人为破坏掉了。安津看了一直念叨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怎么忍心下得了手。阿秋更忿忿不平，说这些人今生种恶果，后世必遭恶报。其实佛也有万千，可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都只是神仙。小时候看多了西游记，对用五指山压住孙悟空的如来佛祖，印象也不是很好；惟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是心里暗暗相信、敬仰的佛。也许就在不知道哪一年的哪一天，不经意听过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虔诚敬香口中默念的“求观世音菩萨保佑……”，所以宁愿相信世上只有这一个菩萨。其实菩萨也有很多，文殊普贤地藏，哪一个都是以慈悲为怀，地藏菩萨那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肠，芸芸众生谁听了不会动容呢。
在去灵隐主寺的路上，安津转头看见一面写着“咫尺西天”的墙，心下肃然起敬，赶紧双掌合十，俯身拜了三拜。阿秋笑问，还没见到佛祖，拜墙干什么呀。安津说，这是佛说的话，也要拜。两个人走到灵隐寺门口，才知道还要另买票。安津问要不要买，阿秋有点犹豫。她说，这门票又不便宜，要挡住好多来拜佛的人呀。可是来都来了，安津说，还是进去吧。于是又买了两张香券入寺，看见佛祖金身像端坐在大殿正中，两人依次跪在大殿前的蒲团上，潜心参拜，心里默默许下想好的所有愿望。无论你听不听得到，至少我默念给你听了。
回程多是下坡路。阿秋可能走路有点多，有点一跛一跛的感觉。两个人慢慢走，好像也都不怎么想说话。坐上景区通勤车，正好经过火车站，下了车买好火车票，只等检票进站。两个人都没有相机，手机也无拍照功能，这一趟旅行，看来要全放进记忆里了。
车上，阿秋问一旁的安津，你许了什么心愿啊。
安津考虑了一下，正准备说，阿秋一根手指伸过来，横在安津嘴边上：
嘘！嘿嘿！许的愿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啦。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