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天主！猫儿，您知道，生来就是狗的冤家对头。真委屈了那些狗了！”
“人又何尝不委屈呢。”
“可猫身上的跳蚤不叮人。”
“这倒不必说它了。狗，总是一种祸害。我记得，有一年，狗多得不得了。报纸上都注意起 来。那年，杜伊勒里宫用许多大绵羊拉罗马王的小车。您还记得罗马王吗？”
“我倒觉得波尔多公爵更讨人喜欢。”
“我，我见过路易十七。我更喜欢那路易十七。”
“肉价又涨了，巴塔贡妈！”
“唉，不要说什么肉了，简直糟透了，糟透了！买到的也是一丁点儿筋筋脑脑，还叫什么肉！”
说到这儿，那捡破烂的妇人抢着说：
“各位大姐，我这活计简直干不下去了。垃圾堆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一谁家还舍得丢东西 -全吞下去了。”
“知足了，有人比我们更穷呢，瓦古莱姆妈。”
“不错，这是实话，”那捡破烂的妇人谦卑地说，“我总算还有个职业。”
谈话就此停了一下。那捡破烂的妇人犯了夸张的毛病，说：
“早上一进家门，我便开始理这筐子，做我的经理工作（大概本意是‘清理工作爷）。于是，我的屋里便这里一堆，那里又一堆。碎布归于篮子；水果心子、菜帮子归于木盆；内衣内裤归于 壁橱；毛织品，归于五斗柜；废纸，归于窗角；可吃之物，归于木瓢；碎玻璃，归于壁炉；破鞋 破袜，归于门后；骨头，则置于我的床榻之下。”
伽弗洛什一直立在她们背后听着。
“老太婆子们，”他说，“你们也谈政治？”
四张嘴一齐发话，犹如一阵排炮。
“啊！来了一个短命鬼！”
“那鬼爪子里抓了个啥玩意儿？一支手枪！”
“真不成体统，你这小叫花子！”
“这些家伙是不推翻政府誓不罢休的！”
伽弗洛什满不在乎。他只用大拇指掀起鼻尖，并把手掌张开，以此作为回击。
捡破烂的妇人嚷起来：
“你这个赤脚鬼！”
刚才代替巴塔贡妈答话的那老婆子，没得好气，拍着双手说：
“准出倒霉事，不会错。那边，那个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小坏种，每天早上我都看见他搂着一 个戴着粉红色帽子的姑娘的胳膊走过那里，可今儿，那家伙搂着的居然是一支枪。巴舍妈说，上 星期，发生了一场革命，在……在……在……猛然想不起是什么地方了！噢，蓬图瓦兹。而这下 子，现在，你们瞧见了，这个叫人作呕的小鬼竟也捏着一支枪！我听人讲，则肋斯定架起了大 炮。我们吃的苦头足够了，现在，日子稍稍消停了些，这些倒霉蛋又来折腾了！政府有什么法 子？慈悲的天主，那位坐在囚车里从我面前经过的王后，好可怜哪！这一闹，烟叶的价钱又要涨 了。不要脸的！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站到断头台上，坏种！”
“你是用鼻子喷气儿的，我的老相好，”伽弗洛什说，“擤擤你那烟囱管好啦。”
说完，他走掉了。
到了铺石街，他脑子里闪出那捡破烂的婆子，于是，独自嘟囔道：
“你侮辱了革命者。你想错了，扒墙旮旯的妈妈。这手枪，对你是有益的，可以让你的背篓 里装上些好吃的东西。”
这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喊声。原来那看门的妇人，叫巴塔贡妈妈的，跟了过来。她在远处 举起一个拳头在喊着：
“你这小杂种！”
“那，”伽弗洛什说，“我深深感到不关我的事。”
不一会儿，他经过拉莫瓦尼翁公馆，在那门前，他发出了这样的号召：
“快去加人战斗！”
随即，他产生了一种凄切的感觉。他以惋惜的神情望着那支手枪，像是要去打动它似的。他 对它说：
“我巳出发，而你却发不出。”
看到这条狗可以让人忘掉那条狗。迎面走来一只皮包骨头的鬈毛狗。它又引起伽弗洛什一阵 凄凉感。
“我可怜的嘟嘟，”他喊那只瘦狗，“你是不是吞了一个大酒桶？要么，你浑身都是桶箍？” 随后，他向圣热尔韦榆树走去。
三理发师的义愤
曾撵走两个被伽弗洛什慈父般收留在大象肚子里的孩子的那个理发师，此时正为一个曾在帝擤鼻子，在法语中又解释为“少管闲事”。
国时期服役的老兵刮胡子。他一边刮着，一边和那老兵交谈。谈话的内容当然免不了那次起义以 及拉马克将军，从拉马克将军，又谈到了皇上。这是一名理发师与一名士兵的谈话，如果普吕多 姆在场，一定会深有感触，作出题为叶剃刀与马刀对话》诗来的。
“先生，”那理发师问，“皇上骑马的本领很高，是吧？”
“其实不怎么样。他不大会下马，当然也没有从马上跌下来过。”
“他有不少好马，是吗？他应当有不少好马吧？”
“他给我授十字勋章的那天，我仔细看过了他那牲口。那是一匹雌马，浑身雪白。两只耳朵 分得很宽，脊梁也很宽。头细长，上面有一颗黑星。脖子很长，膝骨突出，肋宽，肩斜，臀部壮 大。比15个巴尔姆稍高一点。”
“好漂亮！”理发师说。
“那自然，皇帝陛下的牲口嘛！”
理发师感到，在听到这样的称号之后，应该稍稍肃静一下。他这样做了。过了一会儿，他问：
“皇上受过一次伤，是不是？”
老军人做了回答，那口吻，全然是一个当年目击者所应有的：
“是在雷根斯堡。他的脚跟受了伤。那天，他衣着特别漂亮，洁净得像刚刚铸出来的苏。”
“您呢，退伍军人先生，挂点彩什么的，是不是常有的事？”
“我，”那军人说，“啊！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在马伦哥，我脖颈儿给人砍了两刀；在奥斯 特里茨，一颗子弹穿过了我的右臂；在耶拿，左边的屁股吃了一颗子弹；在弗里德兰，挨了一剌 刀。剌在了……这儿；在莫斯科河，长矛剌中了我，被胡乱挨了七八下；在吕岑，一颗开花弹炸 掉了我的一个手指……啊！还有，在滑铁卢，我的大腿上，挨了一铳。就这些。”
“这有多好，”理发师以铿锵的语调高声赞叹着，“死在战场上，有多好！说句心里话，与其 害病，请医生吃药、灌肠、贴膏药，搞得人不像人，在病床上郁郁而终，倒不如战死沙场，肚子 上挨上一弹。”
“您不怕受罪？”那军人问。
话音未落，响起一种爆破声，吓得大家魂不附体。那店房还在震荡之中。再看，橱窗上的一 大块玻璃开了花。
“啊，天主！”理发师喊起来，“真的就来了一颗！”
“一颗什么？”
“一颗炮弹。”
“就炸在这儿。”那军人指给理发师说，并捡起一颗正在地上滚着的圆石子。
理发师奔向被砸碎了的玻璃。他看到，伽弗洛什正朝圣约翰市场跑去。原来，他见景生情，经过理发店时，想起了他那两个小朋友，于是，就老实不客气地一石抛向理发店的玻璃。
“您瞧见了没有？”理发师脸都气青了，“这家伙的恶作剧一难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这 个小淘气？”
四孩子惊遇老人
伽弗洛什走到圣约翰市场时，这里的据点巳被拆除。他加人了安灼拉、古费拉克、公白飞和 弗以伊等人的队伍。他们个个身带武器。巴阿雷和让·勃鲁维尔也过来了。这样，他们的队伍越 发壮大了。安灼拉拿着一支双响猎枪，公白飞拿着一支步枪，上面还有国民自卫军的编号。公白 飞那件没有扣好的骑马服里还露出了两支手枪。让·勃鲁维尔有一支旧式马枪。巴阿雷有一支短 枪。古费拉克挥动着一根去了套子的剑式手杖。弗以伊握着一把出了鞘的马刀。他走在前面，喊 着：“波兰万岁！”这伙人没系领带，没戴帽子，任凭头发在风雨中吹拂。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沿莫尔朗河走 着，眼睛闪着光。伽弗洛什神态从容，与他们交谈着。
“我们去哪里？”伽弗洛什问。
“跟着走就是啦。”古费拉克说。
巴阿雷紧跟着弗以伊，蹦蹦跳跳，像急流中的一条鱼。他穿了一件鲜红的坎肩，说话全无顾 忌。他那坎肩使一个过路人大惊失色：
“瞧，红党来了！”
“一个红党！一群红党！”巴阿雷反击了，“未免可笑吧，资产阶级！我就不怕红色，在虞美 人面前我又有何惧。小红帽也不会令我恐慌。资产阶级，相信我，把怯红病留给那些头上生角的动物去害吧。”
墙角上贴着一张布告，那也许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纸了，上面写的是准许封斋节期间吃蛋类。那是巴黎的大主教写给“羔羊”们看的。
巴阿雷见了大声说：
“羔羊，比说猪崽文雅些。”
说着，他顺手把那文告撕了下来。对巴阿雷的这一举动，伽弗洛什钦佩不巳。他开始注意巴 阿雷了。
“巴阿雷，”安灼拉说，“你何必如此。那布告，不动它也罢。我们不是对它来的，别对此火 气太盛了。留点力气吧。别把劲儿都用光了，无论是人的精力还是枪的火力。”
“众口难调，安灼拉，”巴阿雷反驳说，“主教那篇东西我看了就气不从一处来。吃鸡蛋还需 别人准许吗？你的性子是内热外冷。我呢，图的是个痛快。我并没有消耗力量，我的劲儿正足 呢！我撕那布告，是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这正是开胃酒。”
伽弗洛什素来喜欢向人学那些自己不懂的东西，“赫拉·克勒斯”是什么，他没有听说过，尤其这个词是出自他所敬佩的人之口，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赫拉·克勒斯是什么意思？”
巴阿雷回答说：
“拉丁语，‘该死爷。”
这时，巴阿雷看见一个白白的面孔、黑色胡须的年轻小伙子正从一个窗口望着他们走过，他 也许是ABC社的吧。他向他喊道：
“快，枪弹！para helium。”
“美男子！不错的。”伽弗洛什说。他现在懂拉丁语了。
他们的前后是一长列喧闹的人群，其中有大学生、艺术家、艾克斯苦古尔德社的社员们、工 人、海员。这些人有的腰间别着手枪，更多的人手里拿的是棍棒和剌刀。一个老人夹在这支队伍 之中。他显得很老。他手中什么武器也没有。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但他仍在奋力前 进，唯恐落在后面。伽弗洛什发现了他。
“他是谁？”他问公白飞。
“一个老者。”
他是马白夫先生。
五老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龙骑兵冲击的时候，安灼拉和他的战友们正在布尔东林阴大道的粮仓附近。安灼拉、古费拉 克、公白飞和其他的人，撤向松比尔街，他们边走边喊：“到街垒去。”他们到达雷迪吉埃街时，遇上了一个老人。
那老人东倒西歪地走着，像喝醉了酒一样。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当时，雨下得很大，老人 却把帽子捏在了手里。古费拉克认出了这个老人一马白夫。他多次与马吕斯一起见过他。古费 拉克知道老人藏书癖大，胆子却小，喜欢清静。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大吃了一惊。环境如此的可怕，马队就在不远的地方，炮声隆隆，流弹横飞。他向老人打了个招呼。这25岁的起义战士 和那80岁的老人进行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马白夫先生，您回家去吧！”
“为什么呢？”
“这儿乱哄哄的。”
“这样好。”
“马刀对砍，步枪乱射呢。”
“这样好。”
“大炮会轰过来。”
“这样好。你们去哪里，你们这些人？”
“我们要把政府打翻在地。”
“这样好。”
就这样，他跟上了他们。从此，他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的步伐忽然变得稳健起来。有些工人 要上来搀扶他，他谢绝了。他差不多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他在向前，但那神情仿佛在睡着。
“好一个老硬骨头！”大学生们在谈论着。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队伍。有人说，他曾是国民公 会代表，还有人说，这老头还投了票，同意判处国王的死刑。
队伍到达玻璃厂街。小伽弗洛什的歌声成了进军的号角。
那是升起的月亮，那森林，几时往？
查丽、查理正商量。
嘟！嘟！嘟！
沙都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靴子一双。
两只山雀早起床，饮罢朝露再食百里香。
酩酊大醉入梦乡。
吱！吱！吱！
巴喜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靴子一双。
醉如烂泥两小狼，呆如睡兔绵如羊 洞中之虎笑且狂。
咚！咚！咚！
默东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靴子一双。
你诅咒，我骂娘，那森林，几时往？
查丽、查理正商量。
！
庞坦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只有一个上帝，一个国王，一文小钱，靴子一双。
他们实际去的地方是圣美里。
六新战士
队伍一路走一路壮大起来。到达皮埃特街时，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人悄然加人队伍。古费拉克、安灼拉、公白飞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但他那粗矿大胆的面孔却人人都注意到了。伽弗洛什走在队伍的前头，忙着唱歌，吹口哨，要不就用他那支没有撞针的枪敲店铺的窗板，也没有 注意新加人队伍的这个人。
进人玻璃厂街，人群经过古费拉克的门口时，他说：
“正好我忘了带钱包，帽子也丢了。”
他大步离开队伍，跑到楼上自己的屋子里取了钱包和一顶旧帽子。从一大堆脏衣服中，他又 翻出一只方匣子，手提箱大小。他跑下楼时，看门女人喊他。
“德·古费拉克先生！”
“太太，你是谁？”古费拉克好不高兴。
那女人感到莫名其妙。
“难道您不知道我是看大门的富旺妈妈？”
“不错。不过，您再喊我德·古费拉克先生，我就回敬您德·富旺妈妈。好，您说，什么事？有什么话要说？”
“有人找您。”
“什么人？”
“我不认识。”
“他在哪儿？”
“就在门房里。”
“见鬼！”古费拉克说。
这时，一个工人打扮的小伙子从门房里走出来，他矮瘦，皮肤枯黄，脸上有不少雀斑。上衣 有好几个洞，而灯心绒裤子上布满补丁。看上去，倒像个穿了男人衣服的女孩，可说起话来却不 是女人的声音。这小伙子问古费拉克：
“请问，马吕斯先生在不在？”
“他不在。”
“晚上他回来吗？”
“不知道。”
古费拉克又加上一句：
“我本人是不会回来了。”
那小伙子盯着他，问：
“为什么？”
“因为……”
“您要去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可以帮你背这匣子。”
“我可是要去街垒。”
“我跟您一道去，成吗？”
“随你的便，”古费拉克回答说，“马路是大家的。马路上的石块是公用的。”
随即，他一溜烟跑去追队伍了。追上大家之后，便把匣子交给了其中的一个人。不一会儿，他发现那个小伙子果然跟了上来。
队伍不一定有确定的行进方向。我们巳经说过，它是让风吹着跑的。他们要去圣美里，可不 知怎么搞的，却到了圣德尼街。
（第十二卷）科林斯
-科林斯酒店的历史
如今，巴黎人从菜市场走到朗比托街时，他们会发现，在他的右手正对着蒙德都街的地方，有一家制作筐子、篮子等物的商店。一个用柳条编成的拿破仑大帝的模拟像成了那商店的招牌，上面还写着：
拿破仑完全是用柳条编成的。
大家可能想不到，正是这个铺子，30年前目击了在它门前发生的惨状。
这里是当年的麻厂街，昔日称尚韦尔里街。在这条街上，有一家酒店，很有名，叫科林斯酒店。
读者应当还记得，我们在前面曾经谈到过，起义者在麻厂街筑起了一道街垒。这个街垒堵住 了通往圣美里街的去路。今天，人们虽然巳经不大记得街垒了，但麻厂街的街垒却是我们无法忘 怀的。
为了叙述方便，请允许我们采用我们在叙述滑铁卢战争时采用过的那种简单方法。当时，从 圣厄斯塔什突出部到菜市场东北角一这便是今天的朗比托街街口一房屋杂乱无章，很不规 则。为了使读者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概念，我们不妨用晕字母来加以描述。它左边一竖是大花 子窝街，右边一竖是麻厂街，两竖中间的斜道是小花子窝街。它们的上方是圣德尼街，下方是菜 市场。左起天鹅街、右通道修街的弯弯曲曲的蒙德都街则横穿过大花子窝街、小花子窝街和麻厂 街。这样，这四条街便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格局，构成了一个迷宫。在这一块100平方托阿斯的土 地上，便是被分割成形状不同、大小不等、方向各异的七个岛状住房群。它们像是建筑工地上被 随意丢下的七堆乱石。房屋与房屋之间都只留一条窄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