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阴沉、死一般寂静。马吕斯失望地呆望了片刻，转向那石凳。在那石凳上，他和珂赛特 曾经共同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光啊！接着，他在台阶的石级上坐下来，心里充满了温情，下定了决 心。他深深地为他的爱侣祝福后，对自己说：“既然她不在了，你唯有一死。”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隔着树木从街上传来：
“马吕斯先生！”
他站了起来。
“唉！”他应了一声。
“是您吗？”
“是我。”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响起来，“您赶快赶到麻厂街的街垒去，您的朋友在等您。”
这声音并不是陌生的。它像是爱潘妮那嘶哑而粗糙的声音。马吕斯跑向铁栏门，移开那根活 动的铁条，把头伸出去。有一个人，像个小伙子，消失在黑暗中。
三马白夫先生
冉阿让的钱包没给马白夫先生带来任何好处。他一向以品德端正着称，他绝对不会接受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财物，也绝对不会接受天上会掉金路易的观念。当然，他也不晓得这只钱包 是伽弗洛什丢给他的。按照他的性格，拾到东西一定要交出去。于是，他把钱包上交了区警察哨 所，请他们帮助寻找失主。这样，这钱包便成了一件永恒的失物。因为不会有谁去认领它。这样，它对马白夫先生也没有帮上任何的忙。
这期间，马白夫先生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靛青的实验工作失败了。无论在植物园进行试种，还是在他那奥斯特里茨的园子里进行试 种，都没有成功。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没有付给女管家一个苏的工资，房租也巳经好几个季度没 付了。这样，过了 13个月，他便把叶植物图说曳的铜版全都卖掉。几个铜匠把铜版做了平底 锅。他原有若干册不成套的叶植物图说》，现在，铜版没有了，也就没有办法再补印。结果，这 些不成套的书连同那些插图的散页，当做废纸卖给了一个旧书贩子。到此，毕生的着作巳荡然无 存。后来，他靠卖那几部存书度日。当他眼见那一点微薄的财源日渐枯竭时，对园子也感无力支 撑，只好任其荒芜了。从前，他偶然还可吃上两个鸡蛋和一块牛肉，现在，他连这些也无法受用 了。如今，他每餐只有一块面包，几个土豆。最后的几件木器也卖掉了。随后，只要是一时用不 到的被褥、衣服、毛毯等，还有那些植物标本和木刻图版，也都卖了出去；但是，他还有一些极 珍贵的藏书，其中有些是极为稀有的版本，如1560年出版的叶历代圣经四行诗话》，皮埃尔· 德·贝斯着的叶圣经编年史》，让·德窑拉埃所着、书上印有献给纳瓦尔王后的题词的叶漂亮的玛格丽特》，贵人维里埃-荷特曼着的叶使臣的职守和尊严曳，一本1644年的叶拉宾尼诗曳，一 本1567年迪布尔的、印有“威尼斯，于曼奴香府”卓越题铭的着作，还有一本是1644年里昂出 版的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作品。这是亨利·埃斯蒂安根据13世纪梵蒂冈第四一一号着名手抄 本和威尼斯第三九三号和三九四号着名手抄本校订过的本子，具有很大的保存价值。这本书中，还有各章节的多利安方言全文。当时，另有这种方言全文的，只有那不勒斯图书馆了，那是12 世纪的驰名手抄本。为了节省，马白夫先生的卧室既不点蜡烛也不生火。天一黑，他便躺到床上 去。邻居们都不愿意理他，见到他便躲得远远的。做母亲的会同情一个穷苦的孩子，一个少女会 同情一个穷苦的青年，可什么人会同情一个贫困的老人呢？无人同情，这是一切穷困中最冷酷无 情的一种穷困。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马白夫公公并没有完全丧失他那种孩童气。当他注视他 那些书籍时，他的眼睛总是现出神奇的异彩。在他端详第欧根尼·拉尔修那本作品时，他的脸上 会顿时出现微笑。他的那个玻璃书柜，是他保留下来的惟一一件不属于那些可有可无的家具之列的。
一天，普卢塔克妈妈对他说：
“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来做晚餐了。”
她所说的做晚餐需要的东西，是一块面包，四五个土豆。
“去赊成不成呢？”马白夫先生说。
“谁还肯赊给我们呢？”
这时，马白夫先生打开他的书柜。他要卖他的书了。这就好像是一个父亲在送儿子赴刑场。对他的宝贝书籍，他看来看去，不知道该选哪一本为好。最后，他狠心抓出一本，夹在腋下，出 了门。两个钟头过后，他回来了。这时，腋下巳经没有了东西。他把30个苏放在了桌上。
“拿去，买点什么吧。”
从这时起，普卢塔克妈妈发现，马白夫先生的脸变得格外阴沉，而且此后再也没有放晴。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马白夫先生天天带一本书出去，带一个银币回来。那些旧书贩子 见他到了非卖书不可的地步，便压低了价格，只出20个苏收买他当初花了 20法郎买下的书。有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家，古代哲学家丛书的编纂者。
亨利·埃斯蒂安（1531- 1598），法国文学家，精通古希腊文字和法国古语。
时，那向他收购的，正是当日卖书给他的。就这样，一本接着一本，整套藏书不见了。有时，他 对自己这样说：“不过，我巳经年过八旬了。”这好像是想说，他那书够他卖一阵子的。不过，看得出，他的忧伤一天强烈一天。只是有一次他却高兴起来。他带着一本罗贝尔窑埃斯蒂安印的书去马拉盖河沿，卖了 35个苏，而在格雷街又花40个苏买了一本阿尔德回家。
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普卢塔克妈妈说：“我还欠人家5个苏。”这一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
他是园艺学会的成员。会长知道他贫苦，来看他时，向他表示，要把他的情况报告给农商大 臣，并且实际也这样做了。“唉，怎么搞的！”大臣感慨地说，“真是的，这样的一位老科学家！一位植物学家！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我们应当替他想想法子才对！”次日，马白夫先生收到一 张请帖。他被邀去大臣家吃饭。他几乎发了狂，拿着那帖子，对普卢塔克妈妈说：“我们得救 了！”按照约定日期，他去了大臣的家。他发现自己那条破布筋似的领带，那又肥又大的老式方 格礼服，那用鸡蛋清擦过的皮鞋，令看门人见了疑惑非常。没有什么人和他谈话，连那邀他的大 臣包括在内。快到晚上10点了，他还在等人们跟他说上一句话。最后，这样的时刻终于等到了。他忽然听到大臣夫人，一个袒胸露背、使他不敢接近的美人问他道：“您这位老先生是干什么的？”他步行回了家。到家时巳是午夜，正下着大雨。去时，他是乘车前往的，那车费，正是他 卖掉一本埃尔泽维尔的收人。
多年来，他巳经形成习惯，晚上上床以前，总要拿出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着作读上几页。他 对希腊文很有研究，能够品味出这本书的固有特色。除此之外，他巳经没别的可享受的了。
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普卢塔克妈妈突然病了。这是一件比没有钱去面包铺买面 包更加恼人的事，那就是没有钱去药铺买药。一天，医生开了一剂相当贵的药。病人的病情加 重，需要看护。马白夫先生打开了他的书柜，里面空了。除去第欧根尼·拉尔修的那本书，再也 没有别的任何书好卖了。
他把这孤本夹在腋下出门去了。那天是1832年6月4日。他去了圣雅克门，找到鲁瓦约尔 书店的继承人。结果，卖得100法郎。他把那些银币放在老妇人的床头柜上，一句话没说便回房 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他便坐在了园子里那块倒在地上的石碑上。整整一个早晨，他坐在那里动都 没动。天在下着雨。他朦肽地望着那枯萎了的花畦在出神儿。雨点落在他的身上，他全没有觉 得。
下午，从巴黎各处传来阵阵不寻常的声响，像是枪声，像是人群的喧闹声。
马白夫公公抬起了头。一个花匠从篱笆外走过，他便问道：
“出了什么事？”
花匠扛着一把铁铲，以极其平常的口吻回答说：
“暴动了。”
“什么！暴动了？”
“对，交火了。”
“怎么会这样？”
“啊！只有上帝知道！”花匠说。
“在哪里？”马白夫又问。
“靠近兵工厂那边。”
马白夫公公走进屋子，找到他的帽子，无意识地要找一本书夹在腋下，可是书没有了。于 是，他说道：“啊！对！”随后，他就匆匆地离开了家。
（第十卷）1832年6月5日
一 问题的表面
骚乱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它一无所有，而又无所不有。一点点释放的电，突然燃烧的火，飘游的力，流动的风。风接触到了有思想的头脑，接触到了虚幻的念头，接触到了痛苦的灵魂，接触到了炽烈的情感和呼号着的苦难，它们一起裹着，在世间肆虐。
它们奔向何方？
它们漫无目标。它们将穿越政府，穿越法律，穿越别人的豪华和横恣。
激怒了的信念，挫伤后的热忱，煽动起来的怨愤，被压抑着的斗志，少年的狂热、轻率、激 情、好奇心，见异思迁的心态，探究新事物的热情，对新剧的海报发生兴趣，喜欢听布景师吹口 哨的心境；各种情况积下的隐恨、宿怨、恼怒，各式各样的怨天尤人、不着边际的幻想，无法实 现的野心；希望在崩塌中捞到好处的家伙；处于底层的泥炭、炽热的污泥……所有这些，都是构 成骚乱的因素。
最伟大的人，最低微的人，游离于世外桃源而窥伺机会以图一逞的人，流浪汉，游民，混迹 于十字路口的群氓，夜间栖于人烟稀少之地、云作屋、地作床的人，宁可乞讨过活也不愿干活儿的人，两手空空的光棍汉，赤膊者，泥腿子，所有这些人，都会卷进骚乱的漩涡之中。
任何一个人，由于地位、生活或命运等方面的任何一件事暗生敌意，这人便巳走到了骚乱的边缘，而骚乱一旦发生，他浑身战栗，感到巳身处这骚乱的漩涡。
骚乱，是社会大气中的一种龙卷风，气温达到某些条件，它便突然形成，它旋转着，奔腾 着，轰鸣着，劈削着，不论是高大的人还是瘦小的人，不论你坚强还是软弱，无论是大树还是麦 秆，统统会被一起卷走，被压碎、被铲平、被摧毁。
谁要是被它碰上，谁要是被它裹走，谁就会遭到不幸。它会把一切在相互冲击中毁个干净。
然而，另一方面，它还会将一种不可知的非凡的威力赋予它所控制的人。它首先让时局造成一种力量，尔后把这种力量输送给它所碰上的第一个人。它可以把任何一件凡物变成投石器。因 此，在它的麾下，卵石成了炮弹，脚夫成了将军。
某些阴险毒辣的政治权威对骚乱执另一种观点。他们认为，从政权的角度来看，有点儿骚乱 是可喜之事。他们的判断是，推翻不了政府的骚乱正可用来巩固政权。这样的骚乱可以锻炼军 队，可以加强资产阶级的团结，可以活动警察的肌肉，可以检查社会结构各个方面的力量。他们 认为这是一种清洁运动，其作用犹如体操。政权通过这种骚乱会变得健康起来。按摩还可使机体 舒服呢！
除此之外，30年前，关于骚乱还存在另外一种理论。
这种理论以“一贯正确”自居。但实际情况如何？菲兰德反对阿尔赛斯特，坐在真理和谬 论之间搞折中，解释、劝告，其中既有谴责，又有原谅。他自以为他的中庸之道高人一等，实际 上，他的见解是迂腐透顶的。政治学中的整套中庸之道，便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冷水和热水之 间，出了一个混水派。这种学说貌似精深，实际无比浅薄。它只论效果，不问起因。这样，它必 然从一种半科学的高度对公共广场上的骚动责骂不巳。
这个学派说：“那几次骚乱把1830年的成就大大冲淡了，以致这一伟大事业的部分纯洁 性随之消失。7月革命是人民吹起的一阵好风，好风过后，天空立即万里无云。可这几次骚乱 又使天空阴云密布。争吵使那次为人们一致欢庆的革命大为减色。不错，7月革命，有不少潜 在的危机，造成了看不见的骨折。然而，哪一次突击而来的进步不是这样呢？暴动便使这些旧 伤复发了。人们可以说：‘啊！这里是折断了的。’一句话，7月革命过后，人们感到得了救；这 几次暴动过后，人们觉得遭了殃。
“骚乱带来的是市场萧条、店馆关闭、证券狂跌、金融萎缩、现金奇缺、私人财产失去保 障、企业紊乱、破产迭生、失业增加、信用动摇、人心浮动，整个社会动荡不安。有人计算 过，骚乱给国家造成的损失，第一天是2000万法郎，第二天是4000万法郎，第三天是6000 万法郎，三天的工夫就是1.2亿法郎。就是说，光从财政方面着眼，那就等于遭受到一场水旱 灾害，或是打了一次败仗，一个有60艘战舰的舰队归于覆灭。
“当然，从历史的角度看，骚乱自有其美。用石子作武器的战争和用树枝为武器的战争两相 比较，前者肯定比后者宏伟悲壮；既有城市的肝胆，又有森林的灵魂；一方有让·朱安，另一方 有贞德。骚乱把巴黎性格的特色映照得鲜红而又壮丽。慷慨，忠诚，乐观，豪放，智勇双全的大 学生，坚如磐石的国民自卫军，店员的野营，流浪儿的堡垒，学校和兵团对峙，来往行人对死亡的蔑视，总之，尽管勇士们年龄不同，种族不同，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百折不挠。有人20 岁在为理想而战，而有人40岁为家庭而亡。法国军队在内战中表现心情沉重，它在以审慎迎击 果敢。骚乱表现了人民的无畏精神，同时也锻炼了资产阶级的勇气。
“这很好。但是，为了这个，就值得流血吗？并且，除了流血而外，你还不得不考虑：前途 变得暗淡了，进步的步伐被搅乱了，最善良的人感到不安了，诚实的自由派失望了，而外国的专 制主义者，看到革命自相残杀而幸灾乐祸了，1830年被打倒的那些人又重新活跃了。这些人在 叫嚣：‘我们说过什么来着！不错，巴黎壮大了，但法国却变小了。我们还得指出：大规模的屠 杀（我们必须这样把话说透）固然使疯狂的自由暂时被镇压下去，但是，这用血换来的安宁值 得自豪吗？总之，骚乱等于祸国殃民。’”
那伙貌似高明的人一资产阶级一就是这样看问题的。
至于我们，对“骚乱”一词的理解，决不如此简单。对于民众运动，我们要逐个进行分析。我们不问一次骚乱的花费是否跟一次战争的花费同样巨大。首先，我们会问：为什么会发生战 争？难道战争的祸害会比骚乱小吗？其次，我们会问，骚乱统统都是灾难吗？假使7月14日真的花了 1.2亿法郎，那又怎样呢？把菲力浦五世安置在西班牙，法国就花去了 20亿法郎！即 使得花同样的数目，我们也宁肯把钱花在7月14日。况且，我们对数字并不是特别在意的，数阿尔赛斯特，菲兰德，莫里哀戏剧叶愤世者》里的两个人物，前者坚持是非观念，后者 调和折中。
菲力浦五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18世纪初，西班牙国王去世后，路易十四把他 送去当西班牙国王，因此引发了与英、奥、荷兰各国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字表面上似乎很能说明问题，其实它什么也说明不了。既然谈的是“骚乱”，那么，我们就它本 身进行剖析就够了。在上面提到的那种教条主义的反对言论里，谈的只是效果，而我们需要谈的，却是它的起因 。
那就让我们把它说个明明白白吧。
二问题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