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煤的大货车不间断的驶过,满地散落着煤渣,古老的黄角树还能伫立在繁忙的、满目疮痍的公路旁。这本身就是一种生存的幸运。尘灰日复一日的污染,早模糊了树叶和枝干的本有颜色。
那男子还没有方便结束,依旧呆在半矮土坯的厕所里,我被焦急烤灼得有些心慌。我决定主动出击,直接冲进厕所里去找他,或许那样更简单得多。我刚立起猫着的腰,正要大步迈腿,黄角树上飞来一只鹰,嘴上还叼着撕烂的田鼠。
它就站在离我头顶不远的树枝上,具有穿透力的鹰眼朝我射来幽冥而凶残之光,才感到一点暖意的脊椎,片刻蹿起阵阵冰凉。
一辆超载严重的大货车疾驶而过,扬起浓浓尘埃的同时也溅飞了公路上碾压坑洼的积水,就那么一线之差便泼到我的身上。“嗖”,一只毛色肮脏,异常肥硕的豹斑野猫飞扑而来,闪电般的停在树根部。它抬眼直直的警觉的盯着我,那眼神所含的怪异和阴森,甚至远远超过站在树枝上的鹰。我心里咯噔一震,畏惧的往后退步。
野猫侧头望望树枝上正食吞田鼠的鹰,猛的射上树干,在一处半空洞的枝丫与树干交结处,匍匐潜藏,静静的盯着那只鹰。忽然鹰拍动翅膀,仰天发出叫声,迅即吐掉残留的田鼠,凌空飞起。血肉模糊的田鼠从树枝上落下,只见肥硕的豹斑野猫凶狠而敏捷的跳跃,就在空中便准确的抓做了田鼠的残骸。一阵野猫怪异的叫声,实在难听,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我走到厕所门外,坚定的掀开用化肥编织袋做成,并已千疮百孔的、破旧肮脏的遮羞帘。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应该说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翻肠倒肚的吐了。
屏住呼吸,我走进昏暗的厕所,那男子却不在里面,只有一个老头蹲在茅坑上,哼哈着,正用力大便。他的脸涨成紫黑色,额上渗出汗粒,使力中还伴有长吁短叹。
这一次我实在想不通那男子是怎样在眼皮下逃走,难道又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幻觉?扯淡,幻觉中还有这位老同志努力的拉屎。从常规来讲我没有出现差错,在跟踪他的全部过程中,唯独刚才的鹰和猫令我有了短暂的走神,但这一点点走神的时间根本不足以造成他从容离开的时空。当然,假若他与樊小山他们是同一类人那也就另当别论了。
我仍不甘心,还是开口向蹲着大便的老头发问:“大爷,您看到刚才有个男的进来过吗?”
“唉!我的痔疮又犯了……医生说……上次只割了外痔,这次内痔长得更大……快把肛门都堵住了……今天……唉!……内痔都鼓到外面了……”老头答非所问,还边说边用手擦额头上的汗。
“哦,要多注意。”我随便应付了一句。
很显然凶猛的内痔外痔已把他折磨得糊里糊涂,根本没心思关心一下身外的人和事,这一点我很理解。我无意再问他什么,转身往外走。
“刚才呀……对头……有个男的进来过,好像撒了泡尿就走了……戴了副眼镜……挺斯文的。”老头这算是回答了我的提问。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要隐身而去,这几乎只有神人才可能做到。由此可以断定那男子绝非是普通常人,等闲之辈。我想了想,昨天见樊小山他并没有告诉我身体不适,看上去虽气色不佳,但也没有什么大碍。突然今天病倒,会不会是因为他感应到了那男子来探监的原因,故意称病不见呢?
从厕所出来,我抱着一线希望,忍受着恶臭,绕着半矮土坯的简陋厕所走了一圈,看看能否发现那男子消失的蛛丝马迹。白费功夫,什么都没发现。我无可奈何的往回走,那条赤红背脊的鱼又渐渐浮现于脑海。
忽然,一阵妇女的号啕大哭从围观人群现场传来,并伴有时远时近,忽大忽小的嘈杂议论声。我往那方向望去,才发现刚才的暴雨欲来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天空泛着蒙蒙的阳光。
快要接近人群,奇怪的是围观者如同受到某种惊吓,惊弓之鸟般的突然散开,一个个神情慌张,三步一回头的逃离,唯恐行动缓慢。我看见曾站在我前面的两个小孩,撒腿小跑而来,脸上不断的做着搞怪的表情。一瞬间便与我擦身而过。
只见那货车司机打开车门,让站在身旁的女郎先上车,她试着跨进驾驶室,由于不熟练和慌忙的原因,上车的姿态显得十分笨拙和吃力,脚一扭高跟鞋再次脱落。好歹司机也算得上机灵之人,起码是自识见过世面的人,利麻的用手扶住她,待她穿上鞋帮她了把手,顺利地将女郎送进驾驶室,女郎生硬的佯装着满不在乎的矜持。司机一副占到便宜的样子,兴冲冲地禁不住来回地搓手,脸上还挂着几分天真,几分邪气的微笑。关好右边车门,迫不及待的绕过车头,亢奋熟练的座上驾驶位,故意把门关得震响。显然是激动和炫耀,还带有摆谱与卖弄。
汽车发动,油门踩得太狠,马达发出很大的轰鸣,车尾排气筒喷出一股黑烟,地上的尘土被吹起。货车徐徐的倒退了一下,转眼便往前开去。网络时代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快捷,极大的消灭了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也许他俩因一场看热闹而相识,乱乱哄哄的开始他们的恋爱之旅。一时间,我想到了美国经典公路片《车队》里那个主角——橡皮鸭子。
妇女的哭声越发大声,还夹带着一些跟控诉没多少区别的数落,情绪特别的悲怆,有时候啜泣,有时候简直在咆哮。当我重新走近那卖鱼的现场,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围观者。应该是发生了状况,否则围观者不会跑散,离开的人有可能都怕惹上无端的麻烦。
一点不错,状况的确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原来,乌云飘散,冰雹骤停,好事的围观者步步逼近,应大众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的要求,卖鱼农民的守护防线濒临崩溃,正准备砸冰捞鱼当众展示的关键时刻,他的老伴发疯似的哭嚎着冲入人群,不由分说地抓住农民胸前的衣服,在他面前寻死觅活。
哭闹中所有人都明白了,那妇女是卖鱼农民的老婆。男人瞒着老婆把鱼拿到街上来卖,说是这怪鱼千年不遇,世上罕见,一定可以卖出好价钱,从此有可能脱贫致富。其实,这怪鱼是他们的儿子所捕获,听到父亲说能卖高价,于是便又想去多抓几条,不料溺水而亡。
人们听到这些难辨真假,生怕自己无端招惹上莫名其妙的麻烦,谁也不愿意因看场热闹而一不小心成为旁证。现在的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人敢预测事件的发展结果,于是围观者见此状纷纷溜之大吉。可以肯定本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司机和女郎,同样出于自私的心里而退却,选择去做萍水鸳鸯了。
我谨慎的朝他俩走近,心中不由自主的产生忐忑不安的思绪。
卖鱼农民听到儿子溺水身亡,脸色刷的变成死白,但端着脸盆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所击垮,嘴巴张着一直闭合不了,目光木讷得像个傻子。任凭妇女怎样的胡乱撕扯他的衣服,掐捏他的面部和脖颈,卖鱼农民都一动不动,形如泥塑。
突然,那妇女发疯一般的向我奔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扑通一声就跪在我面前,我无法有丝毫的躲闪。她满脸泪水,嗓子哭闹得明显嘶哑。
“求求你……帮帮我……他不是个东西呀……只爱钱……我可怜的儿子呀!!”
她跪在地上,乞求的望着我,偶尔神经质的把头往地上磕,因为悲伤肮脏的脸扭曲变形。
我实在措手不及,甚为惶恐,脑子嗡的一下出现短暂的空白。他为什么单单会向我求助?所求之事又是什么呢?我连忙上前搀扶她,示意她有话起身慢慢说。妇人根本不理会我,双手紧紧攒着我的衣袖,死活不愿起来。
此时,卖鱼农民端着脸盆走到我面前,二话未说,深深的朝我鞠躬。他俩央求我去一趟他们家,帮他们处理孩子溺水而亡的事,同时向村里证明卖鱼农民一直在街上卖鱼,实在不知儿子的行为。因为他们家里很穷,两口子目不识丁,处理儿子后事难免不涉及到记记写写,更要有所花费。他们见我是有身份的外乡人,并觉得学问不浅,所以才希望我伸出援助之手。最后两口子说,一旦帮他们处理好孩子的事情,他俩愿意将怪鱼馈赠于我。
不是因为那条罕见的怪鱼,而是他俩可怜的遭遇,我竟默认了这夫妻俩的求助,答应竭尽全力去帮他们处理后事。面对他俩的软弱和茫然,尤其那悲伤得近乎丧失理智的妇人,不要说正义之气,只要稍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会接受这看上去近似唐突的求援。
罕见的怪鱼依旧被冰封冻在脸盆里,赤红的脊背上沾着卖鱼农民和他妻子的泪水,滴下之处溶化了冰。
正午时分,天空的云量减少了许多,本是蒙蒙的阳光变得有些明媚,四周苍翠的山峦似乎退去了阴霾与神秘,显出少有的勃发。坎坷的山间小路,依着峻险的崖壁,穿越茂密而原始的丛林,那些覆盖着小路的野草,零星开着些黄、白、紫的小花。
那妇女走在最前面,随时吆喝催促着,除了悲伤而外,她不知疲倦,神经质的哭闹,仍是那一大堆责备丈夫的话,儿子的意外彻底破灭了她的希望,这也许是她排遣悲哀的唯一方式。
我吃力地走在他二人的中间,身上渗出了毛毛的虚汗,小腿像灌注了铅,肌肉绷得特别的紧。肚子里发出偶尔咕噜咕噜的叫声,早到了吃午饭的点,可这荒山野岭,羊肠小道根本就不可能有充饥的地方,只好继续坚持着。卖鱼农民告诉我,去他家没有别的选择,多年以来唯独就这一条小道。动身之前,他帮我在乱石沟里拣了一根弯曲的老树枝,一方面当助力的拐杖,一方面可以用来防身。
据他说这山中虽没有大型猛兽凶禽,但有毒的怪异小动物不在少数,有些小动物在这世上很难见到。其中时常出现在山路草丛里的瓦蛇尤其要提防。至于经常遇到的小型动物要数穿山野猪和铁钉蚂蟥。
卖鱼农民走在最后,始终与我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不像悲到绝望的妻子,几乎如同疯子般失去理智。深切的哀痛内敛于里,实在没有太过外化,只有近乎惨白而苍老的脸表露出自己心底那份丧子的重创。他依旧虔诚的端着装鱼的搪瓷脸盆,照样怕它不小心会失去的样子。我想这绝不是出于对这怪鱼不菲价值的吝惜,而是有种敬意蕴含其中。
在跋涉崎岖山道过程中,我几次差点想进一步询问他们的具体情况,可每次看到他们悲伤的神情时我都难以启齿,担心不经意的某个问题会触动到他俩脆弱的神经,在他们寒冷的悲情中雪上加霜。有时,当人陷入重度的哀痛里,最好的办法和安慰,那就是沉默。
我们沿着山道穿过了一处险峻的崖口,贴着峭壁,吊着藤蔓又一步步地走入了山涧。山涧由两座对峙着的大山延伸部分挤压形成,两山交错的山沟上端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对山涧的一面是完全裸露的青冈岩体,形如斧劈一般,其余生着茂盛的灌木。一汪溪水流到岩石的嶙峋处,一下子变成一股瀑布,飞流直下,四周腾起朦胧的水雾,染得涧下的草木丰美而郁郁葱葱。
瀑布冲了一潭清澈的溪水,稍作停留便顺着大小乱石的缝隙悄然流泻,有些长在水里的纤茎草木,竟在溪流中微微摇曳。哗哗的流水声给寂静的山涧增添了生气,有了一种悸动的活力。在这苍莽亘古,绵延雄浑的群山之中有如此清幽景致,真是别有洞天。
山路延伸到了溪水边便成了尽头,唯有溪水里凸出的几块间隔宽窄的石头连接着两端的路,要走到对岸需从那几个石头上跳跃过去。悲伤痛苦着的妇女,如履平地般的率先跳过溪水里的石头到达对岸,连头也没回的继续往前走。
我本已乏力的双腿,在溪水里几个大石头面前不由自主的轻轻哆嗦。的确不是我矫情和懦弱,陌生神秘的环境,冰凉湍急的流水,需要跳跃石头的平衡,一时间让我有些发怵。许多年早已适应城市安逸的生活,对野外的山地冒险实践很久便远离了我的行为。所以,我真怕自己的四肢协调能力已悄然退化,变得笨拙不堪。
回头看看走在我后面的卖鱼农民,只见他端着脸盆一步一步已离我很近,头微微低下,两眼却直怔怔地看着我,是否正审视我有无勇气和胆量跳跃溪流里的石头?略有片刻的迟疑,最终抬起自己微颤的右腿,朝离岸边距离最近的龟形石头迈去。
“喂,喂……千万别踩进水里……这里铁钉蚂蟥最多……小心啊!”卖鱼农民几乎在我迈出步子的同时,大声的给我提醒。他的嗓子沙哑而疲乏,但每个字都说得特别的清楚。
他的提醒和担心,无疑是对我的善意。他却没考虑这份善意对我而言有些来得太迟,甚至起到一种相反的效果,在我心里会增加已知恐惧后的负担。其实,有时无知者反到无畏啊。我已无法收回迈出去的步伐,只能毫无退路的勇往直前。
石头上生着一层浅绿的苔藓,非常的湿滑,石头顶部大约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相对干燥的地方没长青苔,也就是说只有踩到这地方才能基本保障不会滑到溪流中。庆幸的是我的脚不偏不斜正好踩到那地方。当双足并立在一起时,我感到有些失去平衡,慌忙的展开双臂匆匆的寻找平衡点。不是担心踩进冰冷的水中,多少有些害怕水中出没的铁钉蚂蟥。
说实话,这两天所经历的凶险早增大了胆量,尤其知道了自己与特异人士沾边,一般意义上的恐惧还难以震慑我。可听到铁钉蚂蟥心里咯噔一跳,隐约真还产生了说不明的畏惧。
一群周身漆黑,状如麻雀的小鸟从溪流上游幽深的树林飞扑而出,朝我这边超低空飞来,叽叽喳喳的叫声回响在这寂静的山涧。站在第一个龟形的头上,刚调整好平衡,没等舒口气,那群黑色的小鸟眨眼飞到我的面前,从我的脸颊和身上擦过,留下羽毛和爪印,顿时周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十指麻木。
黑毛小鸟转瞬飞远,只在空中留下无数黑点,好在我没有被这群不速之客惊扰,保持着平衡,战战兢兢的仍屹立于溪流中的龟形石头上。
卖鱼农民端着脸盆站在岸边,等我跳跃石头跨过溪流,那神情实在替我担心,真为我捏了一把汗。他又一次提醒我千万小心,说是黑鸟出林,预示着水里已有铁钉蚂蟥出现。一时间,我本有些提心吊胆,听到这话越发的感到格外紧张。然而,站在石头上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第一个龟形石离第二个石头距离不算远,但第二个石头较小,湍急的溪流把它淹没了一大半。很显然第二个石头不宜停留,只能蜻蜓点水般的跳过,否则鞋子会被溪水泡湿,稍有不慎便有滑落进溪水里的危险。
说到蚂蟥我实在颇为发怵,对那玩意的恐惧一点不亚于遇到的骷髅等东西。中学时代我们去农村学农,帮农民插秧苗,刚下水田没走几步我就被水蚂蟥咬住,很快那家伙便钻进我的肉里吸血,幸亏发现及时,农民伯伯用烟熏的土法将蚂蟥引出来,才解除了我的痛苦。清楚记得我被蚂蟥叮咬之事樊小山也知道,事后我俩还专门讨论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