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整理着等会儿布阵需要的工具,心中一阵阵发堵,不安像涟漪一样从她心上泛开。
即使是在太医众多的皇族,生产也是件大事,尤其实在冬日生产,一个不小心,便酿成大祸。
文萱儿本就体弱,当初生长子沈宁修的时候就费了好些功夫,眼下二胎刚刚八个月,怎么就动了胎气了呢?
申屠从轿子的小窗户看向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愈发没底。
她想掐指算算文萱儿能不能渡过此劫,可指诀都捏好了,却又让她满心烦躁地拂了——她不敢。
她害怕知道结果,尤其当这结果不太理想的时候,她担心自己会在太子面前露出破绽。同样的,她也害怕那个结果本身,如果那是个不好的答案,她自己也会承受不住。
文萱儿是当朝丞相之女,端庄典雅,善良温柔,不然太子也不可能独宠一人——不纳妾,甚至连通房丫鬟都没有。
申屠想起几月前两人的那次伤寒,太子抱着文萱儿亲手给他熬得姜汤,护着宝贝似的护着,多给她一杯都心疼的要命。申屠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一句俗套却煽情的老梗——文萱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可怎么活?
文萱儿嫁于太子之后便很少与她联系了,见面的时间也仅限于申屠偶尔在太子府用膳,席间说说笑笑,席散了,她们也不好再继续交谈。
男女有别嘛。
其实在文萱儿没出阁以前,她和申屠玩的最好。申屠再像个男人,实际也毕竟是个女的。这么多年来混迹在形形色色的男子中间,她的少女心要怎么平衡呢?全靠文萱儿。
文萱儿和申屠很像,但又有着本质上的不一样。
像,两人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性格以及行为准则。同是太子伴读,共同受教于太子太傅,所学理念、思想,皆是纵横闭阖等治国之法。
本质上的不一样,文萱儿是光明正大的女子,而申屠却要将自己身为女子这一特点遮掩起来。因此,文萱儿嫁了个如意郎君,而她却因躲避婚事而闭门不能出。
文萱儿比她大四岁,在她还小的时候,文萱儿已经懂得了很多,她开朗活泼、善良美丽,并毫不吝啬地将所有好的一面全数教给申屠。
申屠对她的感情,有点类似于孩童对自己师长的感觉:敬畏,仰望。在申屠的每个年龄段,她眼中的文萱儿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性——知性、美丽、犹如活在阳光之下。那是她最想成为的样子,她以此来标榜自己。
可是,等申屠日渐循着她的脚步,长成另外一个她时,文萱儿却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凶多吉少。
申屠将脸埋在手里,她是真的害怕,她害怕她心中的榜样,她的“少女心”,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她要如何来给自己定位?
不男不女?断袖?或者是什么奇怪的字眼,她暂时还想不到。
如果没有文萱儿,申屠是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的。张狂肆意,或者卑微软弱?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的一个让她自己满意的自己——世界上绝对再没有另外一个人,叫她这样艳羡、敬畏、仰望。
马车飞快地行驶,转眼间便到了太子府。申屠抱起自己的布包,用最快的速度往府里赶。
太子在“励申殿”门口焦躁地踱步,扑簌簌的大雪落在他身上,将他盖成了个雪人。
申屠奔过去,从侍从手中接过狐裘,在空中抖开,衣摆在空中划成空茫的弧度,落在了太子的身上。她将衣领处的系带给他系好,问道:“眼下什么情况?”
太子见是她,松了口气,道:“午间萱儿忽然说腹痛难忍,我便扶她回房休息,哪知萱儿脸色越来越白,我……”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况,惊魂未定,双手止不住颤斗,无助极了。他握住申屠的手,急切地问道:“萱儿她……”
申屠将再次落在他发顶上的雪拂下去,坚定地道:“她没事!”
文萱儿所在的房中一丝动静也无,文萱儿倔强的很,即使是分娩之痛也咬牙忍住。沈宁修降生之际,她硬是咬着布巾,一声未吭。
太子浑身冷的像块冰,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他听不见动静,几次欲推门查看,皆被人制止,他愈发的紧张,紧紧地攥着拳,指甲陷进掌心也无甚感觉。
申屠招来两位侍从,对太子劝道:“素和,你听着,你在这影响阵法,速速回房,你相信我,萱儿不会有事,有我在,萱儿不会有事。”说着,对侍从摆摆手,道,“府中所有能喘气的,全到东边聚着去,将西、南、北三个方位给我空着!所有属龙的,皆面向东,没我命令,不准回头!赶快!”
她此话一出,众人皆立即执行,将所有活物都驱至东方,甚至将耗子都连窝赶了出来。
申屠面对着“励申殿”正门,左右手中食两指各夹一枚黄纸朱砂符的符纸,双手掐了个指诀,口中不知道念了句什么,原本落满雪花的院中,竟以申屠为中心,“嚯”地一声,燃起一小圈业火。
那火圈不大,申屠一抬脚就能迈出去。然而,随着那股火焰的燃起,申屠周身像是升起了强劲的气流。申屠的衣摆与发丝无风自动,在空中扯出张扬的弧度。
申屠的眼睛紧紧锁着“励申殿”的大门,好似能透过那大门,看到里面的情景一般。接着,申屠紧闭双眼,口中咒辞不断,那火便像是有意志般的,形成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封印。
几乎是一瞬间的,从那封印里冒出一缕金光,由那封印里笔直奔向空中!
叫人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现了,那金光直直穿过天际,拨云见日。继而,瞬间回转而下,普照在“励申殿”之上!
瞬间,天地变色,方才还是乌云蔽日的鹅毛大雪,竟一下子停了,温暖的阳光透过浓厚的乌云再次照耀世间。地上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枯死的植物以迅速发芽、抽枝、孕花、盛开……
犹如神迹!
照耀在“励申殿”的那屡温暖耀眼的金光愈发的强盛了,好似蓄满了无数的能量,如万佛现世、福满人间。
世人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纷纷跪倒在地,惶恐又敬畏地高呼:“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申屠咬紧牙,换了个指诀,登时,只见一道殷红好似血色的奇怪纹饰,在申屠眉心若隐若现。随着那纹饰愈发明显,申屠“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申屠浑身一颤,在那业火中摇摇欲坠 。
便是在此时,殿内传来“哇”的一声啼哭,产婆脱力地叹了一声,而后又尖声叫喊着:“恭贺殿下,又添小世子!”
申屠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声,她忍下喉中腥甜的血气,将指诀一收,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天空再次乌云蔽日,落下纷纷扬扬的大雪。疯长的植物仿佛被什么冰封了一样,纷纷定格,而后悄无声息地化为飞灰。照耀在“励申殿”的那道金光猛烈地一闪,缓慢地消融在了一片灰蒙的雪空里。
若不是那瞬间消融得只剩雪水的积雪和申屠所站之处那圈灼痕,众人便只觉方才的一切均是他们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