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抬头看许先生,逢许家大变故,这几天许谦益状态不大好,从前精神抖擞的面容覆上一片悲戚之色,眼神有些黯淡,略显憔悴。他穿的倒是简单,平常的家居服,很舒适的样子。因为目前谢绝外客,也不必出去接待,他在自己的书房,一切穿着都从简。
令他意外的是,叶染前脚刚到,他那位陪棺的姨妈也跟了来,因是守着故去的许先生哭了一夜,此时眼睛通红,气色并不好。
许谦益也不再顾叶染,起身就去扶他那位自幼相依为命的姨母:“姨妈不去陪父亲?”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有事找我的话,只要让人来叫,我马上就赶过去。是不是父亲灵堂缺人守?”
姨母叹了一口气,握他的手:“你好自为之。”说罢,已经悄悄撇过脸去,暗自落泪。
许谦益更觉狐疑,把质询的目光落在叶染身上。
叶染被他盯的不耐,心里有些害怕,低头退了一步:“许先生……。”
“什么事?”许谦益依然温声细语,但语气中隐现的果决和利落让人心底发颤,叶染不敢看他,缓声说道:“西府那边出了点事,刚才阮太太身边的小丫头一路哭着跑过来,这事……我做不了主……所以……。”
许谦益神色微变:“西府怎样?”
西府,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劈在他头顶,很久没有听过“那边”的消息了,谁都知道小许先生忙,许致善先生将这位养子当成接班人培养,会瞧眼色的人多,陈年旧事都压着不敢说,一旦权势将倾,所有的脏水都会向他泼来。
“西府”,这两个字如今在许谦益的至亲看来,是一支支刺向小许先生心脏的利剑。
他的叔父们必然会揪着旧事大做文章……偏偏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西府那边的阮太太出了事。
管也是错,不管也是错。
他拧眉,差不多将要发火了,才从叶染口中逼出话来。叶助理跟着他很多年,一直都是许谦益这派的,那些阁老几番游说,她始终没有另择他枝。许谦益的为人叶染很清楚,这位许家大公子才真正能称得上“谦谦君子”,在她的印象中,许谦益从来都是温和仁厚的,对待亲属,对待手底下的人,一直都是客客气气,不动颜色。
他今天却明显不对劲,叶染再不开口,恐怕这位谦谦公子数年难得一趟的火气都要撒在自己身上,她一咬牙,终于说道:“西府阮太太那里的小虞,刚刚一路哭一路跑,到我这里来……说是……说是……。”
“说什么?”他声音有些喑哑,眼底透着掩盖不住的憔悴。
“阮太太恐怕不行了……。”
话音刚落,许谦益脸色变的更白,但许先生不愧是许先生,他的镇静与从容已经深得唐宁街谋略家的精髓,几秒钟时间,脸谱已经变化,很快掩盖了真实情绪,表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平静。只有注意细节的叶染才能发现,这位先生垂下的手已经握成了拳,指骨攥的沁白,那枚羊脂扳指,被扣在掌侧,泛着冷光。
他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阮太太怎么了?前阵子不是在保胎?父亲很重视,饮食餐给都是东府调过去的,怎么……。”
许谦益突然闭上了眼睛,声音在微微发抖。
叶染有些不忍心,但人命关天的大事,她只能如实交代清楚:“算起日子,是要生了,听西府跑来的小虞说,太太生了两天也没生下来,这回正在那儿吊着命呢……。”
“生不下来?”许谦益大惊,女人生产的事他虽然不懂,但基本常识还是了解的,《左传》中记载郑庄公母亲姜氏生庄公时难产,从此不待见这个生来带祸的长子,才有了后来“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但故事发生在医疗设备几乎等同于零的古代,才会差点发生母子俱亡的惨事,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怎么可能还有女人因为“生不下儿子”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是难产。”叶染退后一步,不敢看许谦益的眼睛。
“怎么不送医院?动手术不可以?”许谦益语速飞快,他着急时就会蹦出一串英语,很标准的英式发音。
叶染也用英语对答:“她们那边三推四阻,许先生应该知道,那帮女人……。”叶染马上掐住尾音,不敢显露太多主观情感,说道:“我想……小虞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了,是绝不会来麻烦许先生的……。”
他皱眉,沉思,头痛地揉着额角:“这我知道,她……不会……不会麻烦我……。”
许谦益很果决:“马上叫助产士去西府!动手术!救人要紧!”他突然转身,情绪有些激动,但能看的出来,他已经在很努力克制,许先生低着嗓子,声音喑哑:“我去看看。”
叶染有许谦益一句话压着,自然敢放开手脚去做,她回身匆匆地踏出房门,得了命令准备去压一压西府那帮为所欲为的女人。
许谦益这边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他心里清楚,这个节骨眼上,他该避嫌,西府是万万去不得的。但他不能,他克制隐忍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冲动了,尤其这件事还关乎她的命……
自幼和他相依为命的姨母,这时已经泪水涟涟,扑过来几乎要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谦益,你不能去!你想到后果了吗?!”
多年的心血,栽培只此一人,许谦益却要亲手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姨妈,我……。”他目光呆滞,麻木的就像一个木头人。
很静的室内,只有长辈的低低抽噎回旋。她不敢说太多的话刺激眼前情绪已经十分激动的外甥,只能用沉默给予他清醒的思考。
许谦益顿了顿,有些宽解的意思:“姨妈,不是我不明白人言可畏,但……。”他眉头紧锁,语调中夹着几分苦涩:“西府那边太乱,祁叔又不在……那些姨太太争风吃醋难免殃及池鱼……她……。”
蔡玉娥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早已长成的外甥。许谦益果然聪敏过人,她原本以为小许先生只管外面的大事,内府家宅那些女人之间争宠的伎俩他完全不知,没想到,小许先生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嘴上不说。
西府阮太太今天逢上这遭要命的祸事,家里很多老人心里都清楚,多半是西府早已分家出去的堂叔许致祁管教内眷不严,难免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姨太太恃美行凶,居然连产妇的生死都敢拿来做争宠的筹码,实在太过分,太可恶!阮太太一向性子软,当年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她在家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许致祁后来性格大变,在外面招惹了不少漂亮女人,带了几个回来,这里有赌气的意思。偏偏阮素岑气量大,不吵不闹,许致祁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看原配夫人一点也不在意,愈发觉得没劲,对正室越来越冷落。其实男人终归是心里在意,才会面对心爱女人宠辱不惊时手足无措,但那些“姨太太”哪会知道,只当阮素岑已经失宠,发了酵的包子,谁都能上前捏一把。
这次生产大事,请不来医生是假,估计是有人一边应着,一边又暗地拖延时间。许致祁再狠再怨,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过去,却无动于衷。西府内眷心里揣着算盘,趁许致祁外出办事,便想暗地里给阮素岑下绊子。许谦益又不好明里插手,西府阮太太和正当累积声名的小许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在许家,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不能,也不便插手,许致善先生刚刚过世,那个位子空了出来,这节骨眼上,许谦益更会谨小慎微,决不能出一点差错,给“致字辈”的叔伯留下口舌。
她们料准了许谦益不敢赔上前途去管一个早已嫁作他人的旧相识。
但她们料错了。
“谦益,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先坐着,我们在这边等消息……。”蔡玉娥抓着许谦益的手臂,想要把他拖到椅子上坐下。
“我不能等,姨妈,我不能冷静啊……。”许谦益苍白地笑笑:“我怕我一冷静,就太会为大局着想了……我不去,会后悔一辈子。”
蔡玉娥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连手臂都松泛了些力气,许谦益的袖子从她手里脱了出来。她第一次觉得这样乏力,许谦益自小就很懂事听话,只要是她说的话,小许先生样样听,可是今天,他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了。
“医生会去,会尽最大的努力救人,谦益,你不要急,你再等等……。”
“姨母,你也知道,生个孩子根本不是大事,可为什么会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太多,姨妈,我如果不在场,不知她们会不会再托借口害死人……我不想,”他顿了一下,眼睛发红,“不想,后悔终生。”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蔡玉娥愣在那里,直到许谦益将将要跨出门槛时,她才反应过来,突然一步蹿了上去,紧紧拖住许谦益的衣服:“孩子,你听姨妈一句,姨妈把你养这么大,不会害你的呀!”话说到这里时,已经开始哽咽:“你不能去!你要是在场,他们会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攻击你!孩子,你父亲尸骨未寒,他不忍……不忍看你这样的呀!”
他闭眼,眼睛疼的要命,却干涸的流不出一滴眼泪,他俯身,一点一点把衣角从蔡玉娥的手中掰出来……
许谦益突然跪了下去:“他们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姨母,实话告诉你,他们诟病谦益的,没有半句假话,我也从来没有不肯承认……。”
“你……你……孩子?你在说什么?”她显然有些失望,那些事情,她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许谦益竟然承认的不慌不乱,没有半丝犹豫。或许在他和西府那位“小婶婶”不清不白时,就已经想到会有流言遍天的一天,他许谦益,敢爱敢恨,对自己做过的事,从来不会矢口否认。
太“君子”,在谋权的大家族里,注定吃亏。
许谦益突然扣头,头敲在地板上,声音沉闷……
“姨母,求你,这次去见她,也许,是最后一面。”
原来许谦益也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