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大陆唯一一张户口簿上的照片,就是穿着这身喇叭袖唐装单衫照的,头发略略过耳,一张脸很大,就是胡兰成所说的“正大仙容”,“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眉眼间完全消失了昔时的张狂,一副乖巧低眉的良家妇女模样,所以才被同志问了一句:识不识字?正是这脸老实相“骗”了人,当她提出要去香港时,审查得并不彻底,甚至不知道她以写作为生。批准后,同志马上和颜悦色起来,还说她“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
张爱玲应该感谢这件老乡妇女穿的喇叭袖唐装单衫,衬托出她一脸老实相,然后让她成功离境——回过头想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感激的,她留在大陆可能命途多舛,离开大陆,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一个人穷途命骞,一件布衣裳哪里能改变得了?
张恨水的蓝布罩衫
张爱玲说,张恨水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一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愿。
喜欢穿蓝布罩衫的女孩子,这是张恨水的理想,也是大多数男子的理想。张爱玲说得对,她说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清清爽爽一件蓝布罩衫,不太张扬,平静雅致,有一股文静之气,这样的女孩子多半是女学生。但如果太老实古板,又不讨人喜欢,于是折中一点,就像张恨水说的,“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中带点诱惑”,给人以无尽的想象。张爱玲倒是有一点自知之明,她说“我没资格进他的小说”。她是喜欢张恨水的,曾经和一个喜欢张资平的女同学为哪个张更好吵得不可开交,她不是太老实,外表孤傲内心张狂,穿着打扮这一点她像母亲,她母亲爱做衣服,张廷众大为不满,说: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嫌她花钱太多,可他舍得花钱买汽车,左一辆右一辆,房子越住越小,车子却越开越高级,最后直至潦倒,租房而居。
从我个人来说,其实不太喜欢张爱玲成名后那种让人惊艳的女明星做派,然后多少有些张牙舞爪地说什么成名要趁早呀,否则快乐也就不快乐了——她骨子里有一些张扬和狂热,当时翻译家傅雷可能看不惯张爱玲的许多做派,以迅雨的笔名写了篇文章委婉地批评张爱玲,最后两句把张爱玲激怒了。其实傅雷的论断是对的,张爱玲一生虽说有过轰轰烈烈的传奇,却也是“没有好下场”。
柯灵回忆张爱玲的片断最让人喜欢,那时他主编《万象》,刚刚从事写作的张爱玲有一天来看他,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说有一篇稿子请她看看:她穿着丝质碎花旗袍,色泽淡雅,也就是当时上海小姐的普通装束。那篇小说就是随后发表在《万象》上的小说《心经》,还附有她手绘的插图——那时候张爱玲还没有大红大紫,当她腋下夹着小说手稿走上《万象》杂志社木楼梯时,一如张恨水笔下那些穿蓝布罩衫的女学生,朴素而清纯,低眉又低调,甚至还有点落寞。
老祖母夹被服
有一次,张爱玲从香港回上海,带回一匹广东土布,刺目的玫瑰红,印着粉红花朵,嫩绿的叶子,印在深蓝或碧绿的地上,是乡下婴儿穿的,她做成了衣服,自我感觉非常之好,“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自然可以“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不管什么时候,她就是没法改变这一派典型的张爱玲风格。
这匹广东土布很有日本风味,张爱玲那时经常会到虹口采购衣料,“可惜他们的衣料都像古画似的卷成圆柱形,不能随便参观,非得让店伙一卷一卷慢慢地打开来,把整个的店铺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也不买,是很难为情的事。”张爱玲一向把日本布料当美术作品来欣赏,因为剪裁时“衣料上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日本的花布,一件就是一幅画,买回家来没交人裁缝前我常常要几次三番拿出来鉴赏。”没有买回的她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水纹,每隔一段,水上飘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画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的五彩玻璃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电影明星李香兰
那件像穿着博物院名画的衣服并没见诸张爱玲的文字,只是张子静印象深刻,可能就是里弄里小孩子追着看的那次吧,一个人穿着名画在深巷里走动,小孩子肯定十分惊奇。张爱玲自己记载过她用老祖母留下的一床被面做衣服——那时她设计了很多服装,女友炎樱和她一样会画画,有很高的鉴赏力,往往两人设计好就找裁缝做,可画来画去,似乎仍不能满足自己在服装上求奇求异之心,眼睛就落在老祖母留下的一床被面上——米色薄绸上洒满淡墨点,隐着暗紫的凤凰,很有诗情画意——照炎樱设计做了一件连衣裙,紫凤凰图案集中在裙的下摆和两只宽大衣袖上,极为别致,张爱玲兴奋异常,穿了它参加1943年的游园会,还与日本影星山口淑子(李香兰)合影留念。那张照片还收在了《对照记》里:张爱玲侧首低眉坐在一只白布椅上,李香兰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后,显得有点委曲。让当时红极一时的明星李香兰站在身后,张爱玲是很得意的,那心情肯定像穿着那幅名画,“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不过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张爱玲身穿老祖母夹被的照片让人一直难忘,更难忘的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张爱玲,那时她是年轻的,甚至是青春的,她的人生传奇才刚刚开始书写——
绿底白花的毛线衣
1994年,张爱玲获得台湾《联合报》终身成就奖,她给报社发来了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她身着一件很普通的毛线衣,绿底白花,就是一件市井老太太穿的衣服,她也真的成了一个老妪——少女时代那些出格另类的宽袍大袖早已霉变,她的作品也在大陆被封存,和胡兰成的传奇爱情也消逝于历史风烟中,胡兰成去世已13年,而赖雅差不多去世近30年,好朋友苏青早已辞世,最亲密的姑姑于三年前去世,最要好的炎樱也成风中之烛,于一年后的六月去世。三个月后,她自己也紧随炎樱,驾鹤西去——
此时的张爱玲心如古井,她只穿毛衣,最最普通的绿底白花毛衣,毛衣曾经是上海滩的新时尚,在小说里张爱玲多次细致描写过:“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如今,到了老境,她自己只穿毛衣,只能穿毛衣。
据专家考证,此张照片上的张爱玲其实戴的是假发套。在张爱玲的遗物中,竟然有十几顶长短不一、样式不同的假发。晚年的张爱玲得了皮肤病,不得已,就把头发剃光了——她曾经那么爱美,为了完美不惜一切,即便到了晚年,她肯定也不愿意顶着光头见人,所以就买了很多假发来戴。她有一句名言: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却爬满了虱子——这一句仿佛箴言似的,在她身上得到验证。张爱玲的研究者周芬伶说,晚年的张爱玲患上了一种“恐虱症”的心理疾病,每当她情绪焦虑时,总感觉房间里有虱子。为了躲避假想中的虱子,她在晚年不停地搬家,据说搬了有几百次。
再争强好胜的女人,她可以战胜一切,却无法战胜命运,即便如张爱玲这样的女人也不能例外,因为你可能会遭遇到命运的无情捉弄,你总有一天会衰老,这生命里的苍凉任是谁也不可抗拒——张爱玲无疑是不服老的,在晚年她还不太老的时候,她会穿紫色袜子、粉底拖鞋,还购置许多时装:有香奈尔风格的圆领大衣、驼色系腰带的别致大衣、象牙白的改良连衣裙、俄罗斯风格蓝底白条的连衣裙,看起来很像女学生的制服。还有红绿花色夹杂、具有浓郁中国风情的连衣裙——在张爱玲的遗物中,还有很多宽大的、颜色鲜艳的腰带。“张爱玲很喜欢穿宽大的衣服,再在腰间系一条皮带,她的身材又高又瘦,她知道自己怎样穿才会好看。”周芬伶无奈地表示,虽然张爱玲的衣服样式独特,但是价格却很一般,她在美国的生活一直很拮据,很穷困,她买衣服的地方都是很小、很低档的商店,服装里也没有一件是真正的名牌。
曾经那么爱完美那么赶时髦的张爱玲,晚年竟然剃了个光头,穿最普通的绿底白花毛线衣,这是张爱玲的哀与痛——这样的悲伤乃至绝望,每一个女人到了暮年都会遭遇到。
前清样式的绣花袄裤
有一次,张爱玲在舅舅家玩,翻出没人穿的前清古朝衣裳,霉味扑鼻,张爱玲当宝贝似的拿回家,穿在身上,脸是年轻的现代的脸,着前清样式绣花袄裤的身子,却像老祖母、老古董似的——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去参加别人的婚礼,结果参加婚宴的人不看新娘子,全把目光落在张爱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