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电影一样
张爱玲是老上海的女主角,她的一生就是一部电影——长长的黑白的老电影,如果给这部电影取名,应该叫《海上花》。俗是俗了点,好像没有更贴切的名字了。
张爱玲从小就是一个喜爱电影的女孩,仅仅说“喜爱”还不够,应该是痴迷或酷爱——有一次全家出动到杭州走亲戚,顺带游西湖,张爱玲在西湖边玩疯了,从报纸上看到上海正在上映谈瑛主演的《风》,立马要回来看电影,妈妈一个劲劝:“你看的电影还少吗?现在在杭州,离上海这么远,你一个小孩子坐车回去哪里放心。”张爱玲急得跳脚,只要看电影,就什么都愿做。一家人没办法,只好让张子静陪她。张子静对电影无所谓,本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一向喜欢和姐姐在一起,只是张爱玲对他爱理不理的,捞着这样的机会,在他来说也很难得,乖乖地陪姐姐回到上海。一下火车姐弟俩直奔电影院,看完之后张爱玲突然说:“再看一场。”张子静眼睛都看酸了,直喊头痛。张爱玲却很开心,笑着说:“幸亏回来了,要不然,那可后悔死了。”
电影看得太多了,生活中不可避免有一些表演味道,她说话,她拍照,她言谈举止,都好像在表演,戏剧的痕迹,表演的痕迹,这是文学女人的通病——将生活变得戏剧化或电影化,伴奏音乐在她内心流淌。所以说张爱玲是老上海的女主角,好像一直在表演,她的一红惊天、她与旧式家庭决裂、她的那些奇装异服、她与胡兰成烟花般一闪而逝的爱情,以及她从深圳罗湖桥归鸿般离去——都像电影镜头,都是电影片断。在张爱玲身上,生活就像电影一样。但是生活毕竟不是电影,生活太拖泥带水与琐碎无趣,生活实在太冗长无聊了,如果真的是电影的话,没有人有耐心看完它。所以张爱玲既是主角又是编导,她自编自导自己主演自己的电影——她对生活的胶片进行剪辑,只保留精彩高潮,她的故事最终比别人精彩,她的生活最终变得像电影一样。
张爱玲的人生最后果然被多次拍成电影,林青霞和秦汉演过,刘若英和赵文瑄演过。林青霞太漂亮了,张爱玲哪有她那种韵味?不是说张爱玲没味道,也不是说张爱玲不美。张爱玲是美的,只是她的美与林青霞的美完全不同,一个漂亮的大美人演张爱玲,注定了要失败,首先我就无法接受一个漂亮的张爱玲,然后她再抬起那张精致的几乎无可挑剔的脸。这部电影叫《滚滚红尘》,这个名字我是极喜欢的,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的爱恨情仇就像是滚滚红尘万丈。那一年秦汉也不小了,可是他装嫩来演胡兰成,一张肉嘟嘟的肥脸,一个敦敦实实的身坯,根本看不到文化人的清癯与飘逸。如果重拍《滚滚红尘》,应该请王志文来演,他的瘦削与单薄,最适宜胡兰成,包括他一张黑亮的油浸浸的脸与眼睛里的愁苦,都是属于胡兰成的。赵文瑄也演过胡兰成,赵文瑄太漂亮了,空中少爷出身的赵文瑄,根本演不出胡兰成身上农家娃的苦底子。刘若英演的张爱玲也不像——她有张爱玲的知性,但她抬起脸拿一颗糖炒板栗递给胡兰成说:“很好吃,不粘牙的。”那张脸那么饱满,眼睛还冒着傻气,那根本不像是张爱玲,而是刘若英。《她从海上来》最妙的是剧本,写《饮食男女》的王蕙玲又写过《卧虎藏龙》,她是懂得张爱玲的,不像写《滚滚红尘》的三毛,她是借张爱玲来写她自己——在艺术这一点上,她与张爱玲是相通的,她退学关在黑屋子里无望地哭泣,只身远赴撒哈拉,包括她爱上王洛宾这样的沧桑老男人,她其实是台北的张爱玲,她的一生也像一部电影——后来她和张爱玲一样,也成了一部部电影的女主角。
生活就像一部电影,生活就是一部电影,碌碌无为的众生亦是如此,每个人的一生都在演一部自己的电影——在别人的电影里我们可能是配角,但是在自己的电演里,每个人都是主角。
张爱玲是一口古井
李碧华说:“我觉得张爱玲是一口井——不但是古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张爱玲是文字巫女,李碧华亦是,文巫与文巫自然息息相通、惺惺相惜,文字在她们手里盘活得就像她们的人一样妖娆妩媚。只可惜李碧华少了民国乱世的烘托与海上霓虹的辉映,到底不如张爱玲风华绝代后世留芳。但是她是懂得的,所以她看得清:“是以拍电视的恣意炒杂,拍电影的恭敬谨献。写小说的谁没看过她?看完了忍不住模仿一下。搅新派舞台剧的又借题发挥,沾沾光彩——”李碧华很毒辣,毒辣的女人总让男人害怕,更让那些起劲淘张爱玲古井的男人害怕,如我——他们就怕那些张爱玲谱系的女人,对她们又恨又爱——毕竟要靠她们来吃饭。
最先来古井淘井的是桑弧——一桶下去果然淘到宝贝,那个时候张爱玲比较清闲,没有报刊敢发她的文章,有人介绍她写一部电影,只花了几天就写好了,这部电影叫《不了情》。在这之前她没写过剧本,但是看过那么多影片,而且卖文为生的最初就是写影评,什么《梅娘曲》、《桃李争春》都看得滚瓜烂熟,剧本就是比小说更画面一些,在她来说这并非难事。桑弧导演、陈燕燕主演,一片风行上海滩,看得人眼泪滴到鼻涕上。后来的人听说了,就口袋里揣着条手绢去电影院。
头一部电影火成这样,赚钱已经不重要了,老实巴交的桑弧将银行里大班的工作也辞了,一心一意拍电影,与张爱玲趁热打铁连拍了《太太万岁》、《哀乐中年》,都是俗到家的市民故事,被俗到家的市民喜欢着,一男一女一而再再而三合作,不擦出点火花似乎对不起小报——关于张爱玲与桑弧的绯闻不胫而走。张爱玲是知道的,也不当回事,可能还嫌煽情得不够,后来在《小团圆》里,她浓墨重彩地记了一笔——说燕山对她进行性骚扰,并且就在公车上。燕山是谁?桑弧是也。
张爱玲的电影给人印象深刻,她淡入香港后,仍有人请她写剧本,是老上海的女歌星,叫李丽华,父母是京剧名伶李桂芳与张少泉,《三笑》一片让她红遍上海滩,在香港拍电影,她想请张爱玲做编剧。知道张爱玲爱打扮,李丽华刻意装扮自己,短短的头发精心烫过,显得娇俏,一袭暗红色立领旗袍,胸口饰一朵牡丹花。她早早来到约会地点,张爱玲一如既往姗姗来迟,桌上点心碰都不碰,便婉拒了李丽华,略坐片刻然后起身告退。李丽华演过《千里送京娘》,起身礼貌地送她到大门口,张爱玲翩翩身影淡入暮色深处,就如同李丽华饰演的京娘——
一直到五年后的1956年,张爱玲才开始为香港电懋公司写剧本,一口气写了十来部——《情场如战场》、《人财两得》、《桃花运》、《六月新娘》、《温柔乡》、《南北一家亲》、《小儿女》、《南北喜相逢》,一直到后来的《魂归离恨天》。老上海风华绝代,它的华丽底子被香港接了过去,这个傍依海边的出售香料的小港,承接了海上的声色与靡丽,所以它才芳香扑鼻一红惊天。少年张爱玲一直在上海与香港之间摇摆不定,当她决定离开上海滩时,香港接纳了她,从文脉到人脉——所以张爱玲的电影在香港最有人缘,那些编剧导演们,一旦文思枯竭,就去淘一淘张爱玲的古井,马上便会淘出汩汩泉眼——许鞍华的《倾城之恋》与《半生缘》,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侯孝贤的《海上花》,李安的《色戒》——张爱玲的电影史,光阴之间是一种惶恐,更是一种诱惑与挑战。张爱玲是冷漠的,不知有几个导演能得到她的青睐与称许。李欧梵说她是“货真价实的影迷”,曾与炎樱冒着枪林弹雨去看电影,战火中的工事间死尸旁,掠过两个锦衣女生亭亭玉立的背影,这一幕就好比电影,只有电影中才会出现惊人的一幕。
张爱玲的古井多少年从来不曾淘空,所以李碧华说:“古井无波,越淘越有——”
她特有的一种甜昧
张爱玲晚年回忆说:“1947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叫《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年轻,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味——”
张爱玲一向对自己的老年人口胃有点自嘲,喜欢一切软的烂的甜的食物,偏甜的口味转移到明星身上,比如陈燕燕,她就喜欢她身上“特有的一种甜味”。那时候陈燕燕偏胖,当然是息影多年造成的,在片中她只好尽可能穿大衣,一件黑呢子大件总是穿着,好在故事发生在冬天,家里又没有火炉,所以穿呢大衣的理由也很充足。但是片子从头到尾一件呢大衣,壳子一样套在陈燕燕身上,又不能脱,一脱就露出胖乎乎的身腰,不要说观众看得心烦,张爱玲也直叹气。气人的是,一部片子拍到后来,可能是因为累的,人变瘦了,苗条了,可以脱大衣了,而片子也拍完了。
陈燕燕原名陈茜茜,出生清朝旗人之家,那时她才16岁,16岁的女生身上,有一种清新与甜味,像樱桃或草莓。被星探发现要她演电影,家里不同意,架不住星探的再三游说,母亲只得答应,但让她更改姓名,陈茜茜便改名陈燕燕。因为长相甜美娇小可爱,一部《南国之春》让她走红,大家都记住了这个有点甜的小姑娘。当年张爱玲最喜爱一位女演员叫谈瑛,她的神秘一直为观众津津乐道,被称为“黑眼圈女郎”。“黑眼圈”是谈瑛独创的妆容,将眼睛外围涂上重重叠叠的眼影,本来不大的眼睛马上变得神采奕奕。她喜欢将眼角的眼影往上涂,眼睛更显得灵动妩媚。《时代电影》有一篇文章这样描写谈瑛化妆:“烫了发纹,时常增加她脸部的线条——颈和肩膀也不是平线,带着东方味的半削肩,肩膀更会向上耸动接近卷发,全脸的精神,会聚在眉毛的伸缩上,我们看见她发怒时候的圆眼,我们看见她媚笑时候的眯眼,而这圆眼和眯眼上边像两条船覆着的眉特别紧张。”谈瑛不化妆,笑容是“她特有的一种甜味”——甜味也许并不属于哪一位,喜欢微笑的女明星都有,比如林黛。
林黛的处女作是沈从文的电影《翠翠》,一身蓝印花土布,粗黑发亮的麻花辫,纯净的微笑在脸上宛若缓缓开放的花蕾,带有一种甜味——张爱玲看过林黛演的很多电影,不止一次夸她,就像当年喜爱谈瑛一样,她很喜欢林黛。让林黛走红的是《翠翠》,边城中那个淳朴的翠翠就是为清纯的林黛而写,林黛身上的甜味与翠翠完全一致。林黛的父亲是程思远,从前执掌李宗仁、白崇禧机要的桂系闻人,林黛从小跟着他到处游走。她后来说:“在我未满14岁的少女生涯中,足迹已遍中国内地的任何角落,心坎里体验了无数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现实生活,生活在这伟大时代的艰苦环境里,单是我自己的生活圈就包含了不知多少的戏剧成分。”由于自小对社会底层多有接触,林黛将“那个梳着两根大辫子、天真活泼的摇船姑娘”演得惟妙惟肖。林黛红了以后被人称为“钻石翠翠”,后来成为亚洲影后,下嫁有“云南王”之称的龙云将军第五子龙绳勋。在香港的日子,张爱玲想为林黛写一部电影,写了撕,撕了写,几易其稿仍不满意。那么喜爱林黛,可不能亏了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度身定做吧。后来到美国任出版公司编辑,心里仍然放不下林黛,也许是受到赖雅影响。赖雅本来就是好莱坞的电影编剧,老浪子玩电影一直玩到老,两个人谈起电影一拍即合,张爱玲在这种情境下又提笔重写《情场如战场》,很快完成寄到香港,附信说:“这个戏无论如何要由林黛来演,因为女主角外形与个性,全是以林黛为对象来创作的——”林黛看完剧本也很喜欢,当时的她正由红到紫,而张爱玲则从紫到黑——1964年,林黛30岁,30岁的林黛出人意料地步了阮玲玉的后尘,像一朵花开到荼靡,颓然凋谢。
张爱玲的电影其实很琼瑶,很多女主角都有一种甜味,从吴倩莲到林青霞再到汤唯,都是清甜的邻家妹——苦的可能只有林黛,隔着半个世纪的风尘来看她,身上“特有的一种甜味”也带着一丝苦味,让人不忍回味——
风尘中一朵朵海上花
张爱玲喜爱的女明星林黛红到极点最终以自杀收场,许多女明星都殊途同归,风尘中,一朵朵海上花随风而逝。
在老上海如满天繁星的女星中,上官云珠是其中的一位,张爱玲与她相识缘自于电影《太太万岁》——那是1947年,上官云珠与石挥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个人都是老戏骨,一个风骚妖艳,一个自私虚伪——那么帅气的男演员,被称为中国的马龙·白兰度,《太太万岁》是他的巅峰之作。他是多面手,从小乞丐到穷教员,没有他不能胜任的角色。这一点也如同上官云珠,在随后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中,她饰演的是珠光宝气的汉奸夫人何文艳,在《希望在人间》中,她又化身为坚定沉着的教授夫人,到了《乌鸦与麻雀》,她又成了忍辱负重的华太太——上官云珠红遍上海,很多老影人还记得她当初到剧组的样子:穿一身裁剪考究的乔其纱镶细边的长旗袍、绣花鞋,梳得乌黑光亮的发髻上斜插几朵雪白的茉莉花,手持一把檀香扇,扎过眼的耳垂上嵌着小小的红宝石。”1968年深秋,上官的日子到了尽头,面对无休无止的批判与交代,她又步了林黛后尘——从上海高安路菜市场转角那个破旧的窗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她飘了下来,像一片落叶。
和上官一样苍凉的还有梅艳芳,这个有时贤淑有时妖巫的女星有着双重性格,一静一动一娴一癫,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也许张爱玲的曼璐才是她——性感与感性、情色与色情,许鞍华选她选对了,只有她才是曼璐,毒辣而美艳——与张国荣是天合之作,一样的如花美貌,一样的伤感气质,如果在生活中也能配成一对,那该是举世无双的绝配。可他们却同时华丽转身,迎风或背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许鞍华的《半生缘》每一个角色都选得好,黎明的世钧、吴倩莲的曼贞、葛优的祝鸿才,当然最好的还是梅艳芳——梅艳芬芳,一生的痴情,都在半生缘里,只有半生的缘分,她的歌词都是她命运的谶言: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奔波中心灰意淡,
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
一天想归去但已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入江湖,一生一世便是江湖中人,纵然心生倦意,又如何能从容归去?前世的故人,今世的流年,浮云的名利,刹那的光环,最后都融入无限夕阳的晚照中,这是梅艳芳1989年的成名曲《夕阳之歌》。13年后,梅艳芳零落成泥,张国荣香消玉殒,一个绝症,一个坠楼,在西天的夕阳下,比她早走了几个月的哥哥正在等她——天国的风花雪月,梅姑与张哥像倒墓化蝶的梁与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