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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喜事

转眼便已到了腊八。

每年的这时候,清河县的热闹甚至都能赛过京城了。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一日,武林盟主都必定会在他的碧剑山庄邀请天下英雄一会。能有幸接到请帖的,无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成名英雄,而那些没接到请帖的,即使只是跟着过来凑凑热闹,也是好的,说不定在街上晃着晃着,就有幸遇到哪位英雄人物看中了自己的资质,从而被收为门徒了呢!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大家武林同道,混个脸熟不也挺好的嘛。

今日的碧剑山庄外,更是喜气洋洋,锣鼓齐鸣。朱凌霄七十个师弟,再加上不知道多少个的弟子门人护院下人……只忙得晕头转向。当然,就算再忙,心里也是欢喜的,一张张红彤彤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负责迎宾的那两个弟子,更是喊得嗓子都半哑了。

“沙河帮帮主,一剑断江黎万童到!”

“天山派掌门,惊鸿一顾顾惊鸿到!”

“……”

蓦地看到新出现的那几个宾客,那弟子呆了一呆,随即赶紧奋力振起了那半哑的嗓子,兴奋地大声宣报——

“少林寺方丈玄戒大师到。”

“武当派掌门青阳真人到。”

周围顿时一阵骚动。朱凌霄惊喜交加,笑容满面地亲自迎出门来,“玄戒大师和青阳道长居然也大驾光临,真真是蓬荜生辉。朱某有失远迎,真是礼数不周……”

原来少林武当两派一佛一道,素来是不屑尘俗的,每年顶多不过是派个门下弟子过来,就算是给过面子了,今年却不料两大掌门人均至,无怪碧剑山庄诸人激动如斯了。

然而朱凌霄老谋深算,惊喜之中,仍微微起了些疑心,怀疑归怀疑,笑容倒是一成不变的诚恳热切。

青阳真人素来孤高清傲,闻言也不过微微点了点头,不多言语。

玄戒方丈微笑着说:“盟主太客气了。”

当下在群雄景仰的目光中和招呼声中,朱凌霄将这两位大人物迎入了大堂,上坐看茶,一阵寒暄后,玄戒大师才说到:“其实老衲和青阳道友此次前来,不只……”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忽然丝竹全歇,紧跟着响起了迎宾的弟子又惊又怒的呵斥:“好大的胆子,淫贼,竟敢来咱们今天这盛宴上捣乱!”

朱凌霄不由愕然,得体地向那两人告了声罪,然后才皱着眉出去看个究竟,边走边不悦地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只是等到看清庄外的那番情景,他的眉头,却也不知不觉锁得更紧了些。

原本那些喜气洋洋笑容可掬在门口招呼宾客的师弟们,此时围成了一个大圈,全都兵刃在手,全神贯注蓄势待发,反观那圈子正中,却是一男一女二人,神色漠然的蒙羿,和笑语嫣然的叶轻歌。

见正主儿终于露面了,叶轻歌撇了撇嘴角,笑得皮里阳秋,“这就是碧剑山庄的待客之道吗?朱庄主,可真是叫人失望得紧哪!”

“臭小娘们,你胡说什么?对待你们这种无耻之徒,咱们自然是见一次杀一次,还跟你们客气什么?”当下便有人狠狠地出口骂,却被朱凌霄摆摆手,喝止了下来。

一脸肃然,朱凌霄仿佛没听出叶轻歌的讽刺一般,缓缓说:“叶姑娘说得不错。今日腊八,原是我江湖同道共聚之日,咱们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你们都退下吧,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去。”

围着蒙羿的那几人不甘地退回了围观群众中。不过看看他那边只是两人而已,并且其中一人还是根本不通武艺的,而自己这边,前来赴宴的英雄豪杰少说也有个五百六百,大伙儿若是一哄而上的话,任他蒙羿就是插了翅膀,也绝对别想飞出这天罗地网去!

这么一想,就难怪盟主乐得大度了。反正这姓蒙的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早晚都是阶下囚,要抓他也不急在一时。想到这里,对他们师兄的敬服又增了几分。

朱凌霄方才对蒙羿做了个“请”的手势。蒙羿也不客气,夷然而入,神色坦然。叶轻歌则是微微噙着冷笑,紧跟其后。

群雄本来就都是好勇斗狠之人,见了这热闹,如何舍得错过?当下跟着一窝蜂挤了进去。饶是他碧剑山庄大厅开阔,一下子也挤挤攘攘起来。

等蒙羿见过了上方所坐的玄戒大师和青阳道长,下人再端上茶来。那朱凌霄心机果然深沉,全套架势做来滴水不漏,甚至还面带亲切微笑,倒仿佛当真是位热诚好客的主人一般。

遵循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原则,蒙羿也同样保持了沉默。倒是叶轻歌,啜一口茶,赞叹道:“好茶!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昔人有言曰:‘甘香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朱庄主这茶,正是那不可多得的龙井正品哪!”

朱凌霄点头微笑,“叶姑娘好才学。只不过……”顿了一顿,他一敛笑意,“蒙兄今日此来,应该不是特意前来赏茶的吧?”

“不错。”蒙羿放下茶盏,淡淡说:“蒙某此次前来,是为了有桩公案,希望朱庄主当着各位武林同道的面,能给蒙某一个交代。”

“哦?”朱凌霄面带讶色,语气一派诚恳,“不知是哪桩公案,蒙兄请说。”

蒙羿单刀直入,“玉面郎君高笑齐,如今人在何处?”

朱凌霄笑了起来,“蒙兄,你一定是在说笑吧?那高笑齐淫人妻女,作恶多端,朱某若是得知他的下落,自然早就将他绳之以法了,还用蒙兄说吗?”顿了一顿,他肃然道:“倒是蒙兄你,前几日屡次事发,是否还欠诸位武林同道们一个交代呢?”

叶轻歌忍不住冷笑插嘴:“枉你还自称武林正道之首,朱庄主,干起栽赃嫁祸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来倒是一点都不脸红,现在更还敢当着大家的面满嘴胡言,您这面皮之厚,真是让人甘拜下风。”

朱凌霄大怒,却忍着没发作,只森然说:“叶姑娘,虽然你涉世不深,年幼无知,被人欺骗教唆也是难免,可是你若再这般信口雌黄,肆意当众损害朱某的声誉……朱某可未必能有那般好涵养,由得你继续胡说八道。”

叶轻歌毫无畏惧,反而笑靥如花,“朱庄主真是过谦了。您要是涵养不好,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讨好高笑齐,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顾不得了?连夺妻之仇都可以抛到一边,朱庄主的这份涵养,至少在座的各位嘛,我敢肯定是没一个人能比得上的。”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朱凌霄霎时色变,厉声喝问:“你胡说,那晚敏芝她明明就是被你们掳走的,现在她在哪?快把她交出来!”迫上一步,便欲抓住她肩头。

叶轻歌见他面容扭曲狰狞,心里不由一颤,下意识地往蒙羿身边退了一步。好在蒙羿早踏上一步,出手相格。朱凌霄变招极快,霎时间便成了小擒拿手,翻腕扣他脉门。

两人皆是以快打快,霎时间便交手数招。

蒙羿原本功力与他相当,此时受伤未愈,强接数招,却是微微一晃。叶轻歌吃了一惊,正惶急忧心间,只听风声飒然,一侧一道掌力凌空而来,硬生生逼着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到底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武当掌门,无人能撄其锋。只听青阳真人淡淡道:“朱盟主,请少安毋躁。”

朱凌霄方才恨恨罢手,暗叫可惜,面上却犹自怒视他们,色厉内荏地逼问:“你们到底把敏芝怎么样了?快说!”

蒙羿冷冷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凌霄,你何必再这样惺惺作态?你暗地里勾结淫贼高笑齐,本想陷害方梦觉为他出气,结果却诬陷了我,之后你又与高笑齐产生内讧,被他掳走了你的发妻。你不敢杀高笑齐,竟狠心对你自己的妻子下了毒手。”

不待他说完,群雄早已哗然,一时沸反盈天。当下便有人忍不住高声开口求证:“朱盟主,他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朱凌霄瞪了这个不识趣的家伙一眼,愤然道:“哼,没想到蒙兄除了贼喊捉贼之外,居然还擅长编故事,编得可真是精彩啊!可是你别忘了,你所做的那些事情,是我碧剑山庄上上下下百来个人全都亲眼目睹的,可是你诬陷我的这些话,除了自己之外,你可还能拿出什么证据来?没有证据,那就全都不过是空口白话!”

说到后来,已是疾言厉色,嫉恶如仇的模样,若不是叶轻歌等人早就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只怕还真的会被他骗了过去。

蒙羿却只是淡淡地说:“朱凌霄,你又何必再抵死狡赖?”

朱凌霄见他始终不拿出证据来,料想他是无证可凭,心里大定,气势上便越发咄咄逼人,“哼,朱某一生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又岂容尔等宵小如此血口喷人!”

叶轻歌跟着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了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蒙大哥,那就别跟他客气了!”

蒙羿果然不再与他多说,径自朗声对人群中说:“朱夫人,逼不得已让你露面,还请见谅。”

听到他说出的“朱夫人”三字,人群中顿时一阵窃窃私语,惊疑不定。

果然,两边人一路让开,中间一个素衣少妇缓步走上前来。

虽是脂粉不施,却依然高贵温柔,望之可亲。自然早有人认了出来,不是碧剑山庄那位传说被劫的女主人又是谁?霎时间,朱凌霄如遭晴天霹雳,呆呆的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那一夜,段敏芝虽身受重创,却依然侥幸未死。被后来的蒙羿他们发觉,将她带去了自己所熟的神医家医治。她这番从生到死,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方才真正看清了朱凌霄的面目,之后又听到了从碧剑山庄散布出来的谣言,从此更是对朱凌霄心灰意冷,再不抱任何希望。

此际只见她缓缓走来,先是对上方的玄戒大师和青阳真人裣衽一礼,方才转头对蒙羿说:“妾身本姓段,这朱夫人之名,妾身已再不敢当。”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颤抖着说:“敏芝,敏芝?真的是你吗?天可怜见……我,我还以为这一生,再也见不着你啦……”竟是那朱凌霄,红着眼眶,神色如痴如狂,说着便抢出一步,想要来牵她的手。

段敏芝面上掠过一丝惊惧嫌恶,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蒙羿有意无意地微微跨上一步,阻在两人之间。

朱凌霄似是大出意料,惊道:“你怎么了,敏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放心,不管这淫贼对你做了什么,我都只会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好不好?来,敏芝,快过来我这儿……”

段敏芝冷冷地说:“够了!朱凌霄,你还想演戏到什么时候?当日你杀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豁达过。”

群雄呆了一呆,等到明白她话中所指之时,不由哗声如沸,许久平静不下来。直到场上响起了一个蔼然的声音:“诸位施主,请先听这位女施主把话说完。”

声音虽然柔和,却带着无形的威严,就像在每个人的心头响起一般。少林方丈,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招分明只不过是寻常的狮子吼而已。难得的却是戾气尽去,还隐隐融入了佛法庄严,叫人闻之心头便暗生禅意,众人终于又恢复了悄然无声。

朱凌霄满面震愕,沉痛地摇着头说:“你知道在说什么吗?敏芝,我知道那一****和敏荷……被你撞见,你对我满心怨恨。可是,”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你怎么能为了一时的意气,就听从这淫贼的唆使,助纣为虐,竟帮这淫贼来诬陷我?!你我结发十年,我对你情深意重,不用想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你?”

段敏芝哪里能比得上他巧舌如簧?一时只气得发颤。

旁边叶轻歌忍不住接口:“理由自然是有的。为了维持你的地位,讨好你那主子,朱大盟主,对你来说,区区一个情深义重的妻子又算得了什么呢,是吧?”

“我的主子?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那高笑齐不过是区区一个采花大盗,我何须勾结他?即使想要陷害我,也编个像样点的理由吧?”

叶轻歌应声道:“是啊,采花大盗自然算不得什么。算得上什么的,是采花大盗他爹才对。哼,那个高笑齐,他的真实身份,可是大家决计想不到的呢。”不等朱凌霄开口,她又再次抢在了他的前头,“我知道,朱凌霄,你一定又要说我们含血喷人,拿不出证据了是吧?你放心,这回我们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

众目睽睽之下,她拿出一块玉佩,与一本账簿来,托在掌上,任众人好奇地观看,朗声说:“这块玉佩,大家可看清楚了,跟这账簿上的一模一样吧?它正是琳琅阁中的雕玉师十二年前亲手所刻,天下再没有第二块的。而这唯一的一块,看,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吧,是当年的御史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右丞相夫人,亲自来订了送给她幼子的礼物!这样的一块玉佩,居然会出现在高笑齐身上,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更加奇怪的是,那高笑齐的年龄模样习性,竟然都会与右丞相的那位幼子一模一样……”

故意顿了一顿,见众人悄然无声,叶轻歌颇有成就感,方才一字一句道:“所以,高笑齐就是当朝右丞相李幸桓的幼子,李秉德!”

众人再次哗然。这一次,换成了蒙羿冷冷的声音响起:“不错。朱凌霄于六年前便投靠李幸桓,为其铲除异己,先后三次暗杀朝中大员。平时更是暗中参与私盐贩卖,并负责为其经营多家地下妓院赌场,从而维持他碧剑山庄这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

碧剑山庄中人无不面色惨白,不啻于惊天霹雳。其中一个色厉内荏地强撑着辩解:“你胡说!这,这不可能!我们碧剑山庄的日常收入,明明是光明正大的……”

“不可能?真是自欺欺人……”叶轻歌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你以为,碧剑山庄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来都是只靠喝西北风活下来的?还是你真天真地以为,光靠着你们那几亩穷山恶水的薄田,真能够让你们挥霍到现在?哼,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多了去了。”

“朱庄主如果再不敢承认,那方某就只好带大家前往朱庄主卧室中的密室里一游了。想来为了招待右丞相的小公子,那里的布置必定是不俗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梦觉,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摇着折扇,凉凉地加上了一句,这可是他无间多日好容易才摸到的秘密呢,不展示一下的话也未免太可惜了。

“住口!”朱凌霄忽然一声暴喝,神色无比狰狞,杀气毕露。他见阴谋暴露,虽然怒极,却毕竟老谋深算。此时场上众人,最弱的莫过于叶轻歌了,因此毫不犹豫踏上一步,左掌成勾,便向着叶轻歌抓去。却不料才踏出一步,身子忽然便晃了一晃,手中毫无力道。饶是他镇定,亦不禁神色惨白,惊噫一声。

众人见了他那诡异模样,无不跟着一呆。紧接着,便听“扑通”一声,人群中有谁应声摔倒在地。

“有……有毒!”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紧跟着,扑通扑通连声响起,群雄纷纷不支倒地。

玄戒大师与青阳真人脸色剧变。他二人是场上功力最为深厚之人,然而此时想运起内力来逼毒,丹田中却空荡荡的,哪还有一丝残余?

紧接着便有人怒叫:“他奶奶的,朱凌霄你这王八蛋,居然下毒暗算我们。”

朱凌霄怒吼一声:“给我闭嘴!你没看到我也中毒了吗?”

众人又是惊骇又是好笑,只是才露出笑意,想到目前诡异状况,便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好在下毒的那人毕竟没让他们等多久,很快就施施然从厅外走了进来,“哟,可真是热闹啊今天!腊八英雄会,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我高笑齐的分呢?”环顾周围一圈人,坐的坐,倒的倒,他越发笑声朗朗,“诸位,这加了十香软筋散的龙井,喝起来是否格外醒神哪?哈哈!”

“高笑齐!是你下的毒?!”

群侠面面相觑,惊怒交集,一时间大骂声响成了一片。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蒙羿和朱凌霄之间,哪想得到高笑齐还有这么一招?

这些人本来就是粗豪汉子,此时莫名其妙中了暗算,气怒交加,骂起来更是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朱凌霄尤其大为不满,怒喝一声:“高笑齐,还不快解了我的毒!”顿时盖过了大多数人的声音。

此时既然己方占了上风,他自然也用不上再掩饰了。

高笑齐却是嗤之以鼻,“你以为,你还能凭什么让我解你的毒?”

“你,过河拆桥,出尔反尔!”朱凌霄不料他说翻脸就翻脸,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却听一旁玄戒方丈忽然叹道:“阿弥陀佛,看来蒙施主所言非假,朱庄主,原来你当真早就与他有所勾结。”

朱凌霄尚未开口,高笑齐已然狂笑起来,边大笑边有恃无恐地说:“没错,可是现在你们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哈哈哈,下阴曹地府找阎王老子再去慢慢审他的罪吧!”

“你承认了就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

高笑齐愕然回头,霎时间魂飞魄散——

“你、你、你没中毒?”

不可能!他明明是亲眼看着他把茶喝下去的!

叶轻歌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了这一扬眉吐气的机会,得意地冲他嫣然一笑,一字一句拖长了声音:“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啊!谁让我身上刚好就有这解药呢!”

高笑齐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怔怔地自语:“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这解药,除了我,不可能还有别人知道……怎么可能……”

叶轻歌得意地一扬手中的物事,巧笑倩兮,“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啊,谁让我刚刚就有。”

“别说了!”蒙羿一声低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场上已经有好几个人炽热的目光齐齐盯了上来。见叶轻歌惘然的模样,没空解释,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声嘱咐:“泡在茶里一会儿,一人喝一口就能解毒了。”

叶轻歌虽然不解,却还是立马化身小绵羊,无限乖巧地点点头,颠颠地泡那解毒水去了。

高笑齐眼看功败垂成,恨得直咬牙切齿,大叫:“给我站住,”就揉身往她那方向扑了过去。蒙羿自然不会让他轻易得逞,长剑一扬,便封住了他的前方。

高笑齐原本对他极其忌惮,然而交手数招,却忍不住惊喜交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蒙羿眼下的功力,显然远远不如平日,自己竟能与他打成平手?!心里一宽,便忍不住轻佻地笑,“哟,蒙大捕头,几日不见,怎么身子这么快就被榨干了?”

蒙羿眉头一皱,杀气森然。

叶轻歌怔了一怔才听清了那句话,任她再怎么豪放,也不禁又羞又怒。只是眼下她却没空反唇相讥,只急着想解了场上群雄的毒,好缓解蒙羿功力未复,却不得不孤军奋战的压力。

估计浸泡时间应该已经足够,小心地收起内丹,一转眼,离自己最近的却是随少林玄戒方丈来的那个僧人,于是不假思索地先喂他喝了一口。

她担心这茶水的效力,见那僧人微微皱眉,不禁关心地问:“大和尚,感觉怎么样啊?”

那僧人已经站了起来,微笑着合十称谢:“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相助,贫僧已无大碍。”

突然间手一翻,叶轻歌甚至还来不及惊呼一声,就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事起仓促,离这僧人最近的却是玄戒方丈,此时白眉一轩,又惊又怒,喝道:“知空,你这是做什么?”

那知空却置若罔闻,只是扣着叶轻歌的脉门,大声说:“蒙羿,你还想要她的命吗?”

场上缠斗的两人自是早已罢手。蒙羿眼角扫到身后场景,不由心惊。却见对面的高笑齐霎时间神采焕发,大笑起来,“知空,干得好!回去后我一定会让我爹好好赏你。”又得意地转身对蒙羿说:“当然,你那心上人的功劳也不小,要不是她解了知空的毒……啊哈哈哈……这真是天公作美啊,哈哈哈……”

忽然一道黑影流星般迅疾无比地从那知空背后划了过去。知空背后无眼,自是懵然不觉,高笑齐站在对面,可是看得分明,失声叫道:“小心背后。”

与此同时蒙羿也突然发动,迅速向那知空身边欺去,不料眼前一花,高笑齐却已经抢在了他前面,剑尖堪堪对准了叶轻歌的喉咙,恶狠狠大叫:“都给我住手,。”

那道黑影正是无名。此刻他的剑尖,已刺入了知空后背一寸的地方,却就这样不得不生生停了下来,对着高笑齐怒目而视,一双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高笑齐,你若敢动我家小姐一根毫毛,我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笑齐自己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轻功恰好为他所长,只怕这时候场上形势早就逆转过来了。然而胜券在握,却哪还把无名的威胁放在心上?看了无名几眼,高笑齐再一次仰天大笑起来,“我倒是谁,原来又是你!来得真是时候啊,哈哈哈,要不是你自己来送死,我倒真还差点把你给忘了!”

语气一转,得意地命令:“你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不想看到你家小姐脖子上多出一个洞来的话,就先乖乖把你那条手臂砍下来吧!”

众人不由大惊,暗道可怜这黑衣少年只怕难以抉择了,再看着高笑齐那猖狂的模样,无不恨满胸臆。

却不料无名毫不犹疑,手起剑落,二话不说就真往自己臂上斩落。却听叮一声响,这一剑,竟没有当真落下,而是被蒙羿挡了下来。

高笑齐大怒,“姓蒙的,看来你是不在意她的死活喽?!”

长剑威胁地轻轻往前一送,几颗滚圆的血珠便沿着剑刃滑了下来,衬着她皎白的肤色,有种分外妖艳的美丽。

无名忍不住抬头怒视蒙羿,却见他只是对高笑齐冷冷道:“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高笑齐本来就不是成心要杀叶轻歌,无非恐吓他们而已,此时眼珠一转,笑道:“好啊,那你就先把剑扔了!”

蒙羿毫不犹豫地把剑往地上一扔,压抑着怒气,冷然说:“放开她,这件事和她无关!”

高笑齐没料到他竟如此顺利就妥协了,呆了一呆,狂笑了起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哈哈哈哈,我们的蒙大捕头,有名的铁面神捕,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哪?谁想得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蒙羿面色不变,只是眼神无比冰寒凌厉。

群雄对高笑齐早愤恨不已,此时也没一丝声响,只是怒视着他。

高笑齐独自笑了一阵,从大笑慢慢成了干笑,很是无趣,不由大为懊悔没叫上他的那些邪道同伴们一同前来观瞻。只是心里又忽然一动,想到了另一个更为好玩的主意,“好吧,蒙羿,本来我是打算就在这里跟你把账算清楚的,不过现在,本公子又改变主意了!看在你这么痴情的分上,我决定再给你们两个一次机会。”好不容易获得的胜利,不好好享受那滋味,岂不浪费?“你听好了,明天中午,如果你还想救你这位如花似玉的心上人的话,就在自己腰上系个蝴蝶结,然后把自己五花大绑,送到城南山神庙来交换吧!啊哈哈哈哈。”

“高笑齐,你——”

蒙羿眦目欲裂,却仍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押着叶轻歌,大摇大摆地出了客厅,扬长而去,不由气塞胸臆。

我们知道,所有都城的郊外,都必定会有一座以上的山神庙的,并且,不知道那山神到底得罪过哪一路大神,那一座山神庙,肯定是荒芜破败,结满蛛网的,作为故事中的某个场景,实乃避雨避雪、狭路相逢、了结恩怨以及肮脏交易的不二之选。

“我说,那个李秉德啊,你爹再怎么穷,好歹也是一个右丞相吧?”山神庙里,被捆成粽子状的叶轻歌正一脸迷惑不解,不耻下问,“难道你竟连进勾栏的一点零花钱都没有,所以才不得不冒着风险去当淫贼?唉唉,真是好可怜啊……”

虽然听自家娘亲的确八过他们李府怎么吝啬,可也不至于对自己儿子都小气成这样吧?

高笑齐,不,应该叫他李秉德了,瞬间气结,怒目,“你懂什么?我就爱看那些女人惊恐害怕的样子,跟上勾栏找的货色自然不一样!”

叶轻歌先是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噢,这就是传说中的……性心理变态吗?”

李秉德又一次为之气结,“你?!你再敢胡说八道试试看?信不信本少爷这就把你先奸后杀了?”

“你敢?!”叶轻歌立刻作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状,“在那之前,我绝对会咬舌自尽的!”

“就算死了你也别想守住清白!哼哼,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昨天到今天,为什么都没有碰你吗?哈哈,那是因为,本公子要让那蒙羿亲眼目睹全过程,要让道上的兄弟们都看着,铁面神捕蒙羿是如何地无能,只能亲眼看着喜欢的女人在他面前被人奸污!我要让你和他,受尽痛苦和羞辱,羞愤而死,怎么样,怕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虽然不见人影,却轰然响起了一阵一阵应和的狂笑声,直如群魔乱舞,地狱狂欢。

叶轻歌羞愤交集,拼命地想该找出什么话来应对,才能既杀一杀他们的气焰,又不至于引得他当真动怒,万一当真引得他一怒之下提前对自己动手,可怜自己就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就在这时候,猖狂的笑声却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远方响起的低沉的隆隆声,就像天际的闷雷一般滚动着,引得山神庙周围惊慌失措,顿时一片闹哄哄的议论声:“怎么了怎么了?”

“什么东西啊那是?天啊,他不会是出动了哪路兵马吧?”

那低沉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了,甚至地面都似乎开始颤抖起来。

“大家放心,”李秉德虽然心里也有些忐忑,却还是镇定地安抚大家,“谅那蒙羿小小一个捕快,怎么可能随便动用兵马?更何况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个人质呢,除非他不想要她的命了,不然还不是只能乖乖听咱们吩咐?”

叶轻歌才恨恨向他翻了个白眼,只是立刻就被地平线上的那壮观场景吓得瞪大了眼,“啊,那,那是……”

埋伏的众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暴露?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山神庙外涌去张望,一看之下,顿时乱成一团——

谁也没料到,那竟然是上百只着了火的公牛!眼看着它们疯一般朝着这直奔而来,烟尘滚滚,众人早慌了手脚,惊呼声此起彼伏。就在这当口,斜刺里一道人影疾掠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人群中穿过,等到众人惊觉怒喝纷纷拔剑,却哪里还来得及?几个兔起鹘落,那人早已挟叶轻歌落在了几十丈外,头也不回斩断了马缰,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便泼咧咧地跑了个没影。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只是被来人这么一搅,那些火牛也已差不多冲到不远处。功力较浅的那些人只能眼睁睁任凭那些红了眼的火牛把自己高高顶起抛向半空,还没来得及哀嚎出声,就已被开肠剖腹,功力深厚的此时也是自顾不暇,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闪腾挪跃避开那疯狂的火牛们,同时以最快速度寻了自己的马,在李秉德的带领下,怒吼着向着那二人一马离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尽管身后呼喝连连,蒙羿只是全神贯注的策马前进,心无杂念,忽然低声沉喝:“小心。”

向前一倾,压得她伏卧在了马背上,就在同时,几枚不知名的暗器呼啸着,擦着他们的头顶疾飞而过,划过几道闪亮的直线。叶轻歌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得风声打耳边呼呼吹过,两边林木飞一般向后退去。脸被刮得生疼,仿佛当日的情景再次重演一般。

只是他们二人一马,又是一路停也不停地狂奔,那马累极,又如何还能快得起来?眼看和几个追逐的贼首距离越来越近,蒙羿又挥手击落了几枚暗器,却听胯下那马哀鸣一声,重重跪了下来,十余丈后的李秉德猖狂大笑,“看你们还怎么逃?!”

原来他急中生智,连发几枚暗青子击中了马的前蹄!

蒙羿早在那马哀嘶的刹那心知不好,抱着叶轻歌一跃而起,不待站稳便扫了一眼那群追兵,迅速分析形势:眼看追上来的这五人功力皆非泛泛,要解决恐怕还需一段时间,但只怕就在这中间又有别的人赶来,挟了叶轻歌做人质,那么适才的一番策划岂不是尽数白费了?

显然李秉德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能这般有恃无恐,不过这一次,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蒙羿冷冷一笑,迅速将叶轻歌转到了自己背上,低低命令一声:“抱紧!”尽力催吐,不等那五人反应过来,便腾身而起,借足尖之力,几个起落,很快消失在众人眼中。

李秉德不料他竟会甘愿耗费内力以轻功逃逸,没有防备,倒失了先机,不由恼羞成怒,恨声:“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多远!”

一挥手,叱一声:“追!”便率先策马追去。

放下叶轻歌,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点燃了一堆枯枝枯叶,做完了这些事,蒙羿方才盘膝坐下,闭目吐息。火光中,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叶轻歌怯怯地小声问:“没事吧,蒙大哥……”虽然知道他多半只是内力损耗过剧,可是那脸色,实在很让人心惊啊……

蒙羿摇了摇头,忽然睁开眼,“你去干什么?”

叶轻歌赶紧解释:“我怕山洞里的枯叶可能不够,想去捡些回来把火烧得旺些,蒙大哥你就安心休息吧。”

“回来!”他沉声喝止,吓得叶轻歌一下子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回头不敢再动。

蒙羿依然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淡淡的,“不想出去送死的话就乖乖呆着别动。”见她神情略显委屈,心里稍稍一软,只得又加上一句:“这些已经足够熬到天亮了……”

见他神色忽然一凝,叶轻歌还以为他又发现新的问题了。正忐忑间,却听他沉声吩咐:“等等,转过身去!”

“呃?”叶轻歌茫然应了一声,却还是顺从地转了过去。半天不见什么动静,正想发问,忽然背部一麻,身体顿时动弹不得,不由失声叫道:“啊……蒙大哥?!”

蒙羿的语气极其严峻,“刚才那一路上你都没感到疼痛?”

“没有啊……怎么了?”

蒙羿皱着眉,不答反问:“那颗练霓蛇的内胆还在吗?”

叶轻歌愤愤,“被姓李的混蛋抢去了!不过蒙大哥怎么忽然问这个?我……难道中毒了吗?”

蒙羿不再多说,径自解开她的衣衫,露出了她的左肩。叶轻歌又惊又羞,想说什么,却只觉背上一丝细细的疼痛传来,轻微的一声“叮”,一枚细细小小泛着幽绿光泽的牛芒针被扔到了自己身前。

“哗,传说中的牛芒针啊。”

蒙羿依然沉默着,只是气氛却慢慢地变得暧昧起来,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只是叶轻歌那裸露的肩上却能感受得到他缓慢而悠长的吐息,以至于叶轻歌相信,那儿的温度已经高到足够自燃了……

扑通扑通扑通……

其实此类场景在小说里绝对也是司空见惯的啊,可是和亲身经历毕竟是两码事,更别提之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若这个沉默再持续下去,叶轻歌已经可以预见到了,自己势必将有幸成为史上第一个由于羞窘过度自燃而死的案例……

“忍一下。”他低声说。

然后一阵酥酥麻麻,触电一样的感觉……

她颤得一颤,差点儿又丢脸地惊叫了出声,与此同时,身后的蒙羿吐出了第一口毒血。

其实如果现在可以回头的话,或许叶轻歌就能够发现,在蒙羿那近乎万年冰山的表情里,其实还是多了些什么的……不过这种含混不明的情愫,被完美地隐藏在了他镇定的声音之下,所以听上去完全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即使是说着那样的话:“你放心……等脱险之后,我自会给你个交代。”

在相府的一干人等协助下,方梦觉终于成功地为那群疯牛善了后,又将那群四下逃窜的宵小们一一逮捕归案之后,方才在山洞里找到了他们两人,只是没料到,见到的却会是如下这般诡异的场景——

叶轻歌香肩半露,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身后的蒙羿则是脸色惨白,晕在地上,人事不省。

乍见到自己,她原本黯淡的双眸中忽然亮了起来,不待解释就满面惶急地催促:“快看看蒙大哥他怎么了?我叫了好多遍他都没一点反应!”

方梦觉赶紧上前一搭脉,松了口气,微笑着安慰她:“无妨,他只是内力损耗过剧才昏了过去,调养个十天半月自然就没事了。”环顾周遭,已大概料到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石头他是帮你运功逼毒了吗?”

叶轻歌大半夜来便沉浸在胡思乱想和担忧恐惧中,此时一颗心方才稳稳终于落了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想哭又想笑,甚至都没听到方梦觉的问话,只是泫然欲泣,喃喃地低语:“还好还好……佛祖保佑……”

方梦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却只是若无其事帮她拉好了衣服,伸指解了她被封的穴道,然后扶着蒙羿往外走去,“马车就在外面,走吧,叶府上现在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车轮轱辘轱辘转着,马儿不慌不忙地迈着步伐,“嗒嗒、嗒嗒……”车夫赶着马车向城里驶去。车厢里隐隐约约飘出交谈声来。

“他还说要把余毒逼出来,可是逼着逼着,气息就越来越弱了,忽然就听见一声响,他就倒下去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却还是连手指都没法动一动,更不用说转头看了……真是吓死我了!好怕他就……呼,幸好,幸好没事……”

“那,按石头的性子,一定已经决定对你负责了吧?”

“是啊……呃?你怎么会知道?”猛然反应过来似的,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紧接着羞红着脸嚷:“啊啊太过分了!这种事,还说得这么直接……”

看着她恼羞成怒,却又掩不住的开心模样,方梦觉笑,只是笑容中微微多了些怅惘,低低一声叹息,“如果……如果一开始你先遇到的不是石头,而是……”

“喂,田叔啊,拜托让马跑得平稳一点吧!车里有受伤的人耶。”重新把头缩进车厢里,叶轻歌吐了吐舌头,“那个,你刚才说什么啊?对不起,没听清楚……”

于是方梦觉也只能淡淡一笑,摇头,“没什么。”

果然啊,是一点点机会都不愿意给予呢,这个聪慧的狠心少女……

“不过,方梦觉啊,我问你,”她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而又些微不安起来,“你说,蒙大哥之所以会说负责什么的,会不会完全只是因为当时情势所迫,其实是很不情愿的啊?”

方梦觉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挥去脑中的杂念,哑然失笑。

“这个,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了吧?而且,虽然石头什么话都没说过,单凭本座对他的了解,至少对你,他已经是够死心眼的了……”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自己才甘愿选择退出的吧?

“呃,是吗是吗?”素来大而化之的叶轻歌哪里能注意到他的黯然?她只是眼神闪亮闪亮,满心欢喜,大大方方地赞他,“呐,方梦觉,我发现你这人虽然一直很可恶,可看来还是不失为一个好人啊!”

于是老好人方梦觉,荣幸收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张金光闪闪的,好人卡,啼笑皆非……

十余天后,在相府上差不多已休养完毕了的蒙羿,第一次在叶轻歌的陪同下,正式觐见了当朝左丞相,也就是未来的岳父大人了。

上回只是匆匆一面,两人甚至都还没说过话呢。

“听轻歌说,你虽然有才干,可眼下只是一名小小衙役……那年轻人呵,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武试,从而考取功名呢?”打量了未来的女婿半天,瞧他模样倒还正气,只是官阶实在太低,不由老丞相捋着胡子,皱着眉头发问了。

蒙羿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冷冷下了评价:利欲熏心。

叶轻歌见他脸色不善,赶紧替他回答:“因为蒙大哥只是想替百姓们切切实实做些事情,功名什么的,都是浮云,浮云嘛,哈哈。”

不说还好,一说连老头子的脸也沉了下来,在心里失望地作了判定:胸无大志。

叶轻歌怕老爷子说出什么不客气的话来,赶紧再打圆场:“其实蒙大哥,如果你手里握有更大的权力,不就可以帮更多的百姓做事情了么,对不对啊,哈哈。”

“不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也实在没什么意思,自己活得开心踏实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嘛,对吧对吧?”

“也是,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是应该要乘着年轻的时候报效国家,出人头地,才不枉来人世一遭,哈哈哈哈……”

不用怀疑,以上对话,的确全都是我们的叶大小姐即兴发挥的,单口相声而已。

只是干笑了许久,见他两人却只一个劲大眼瞪小眼,谁都没买自己的账,终于恼羞成怒,一跺脚,怒气冲冲地爆发了:“我说你们到底要装酷装到什么时候啊!算了,不管你们了!”

蹬蹬蹬径自冲去门去了。

房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半晌,老爹才摇着头感慨,“出去几天,这脾气倒还是一点都没长进啊……”

蒙羿点点头,言简意赅:“同感。”

老丞相于是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肃然地对他交代:“这孩子是打小娇纵惯了的……年轻人,以后可就交给你了!”

蒙羿回以同样的肃然,“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

赌气回了自己房里的叶轻歌,犹自无限愤愤,“可恶!装什么装嘛那两个人……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两代人交接仪式结束后,老丞相让管家领了未来的姑爷去府内随便逛逛,上一次他与叶轻歌进府,由于形势特殊,因而府中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他,如今正好趁了这机会,既让蒙羿熟悉熟悉丞相府,同时也让大家认识认识这未来的姑爷。

毕竟是熟读《孙子兵法》的管家啊,对待未来姑爷的态度拿捏得那是正到好处,既不过分挑剔,又不至于过于谦卑,只是尽心尽责地为蒙羿介绍府中的一干众人,“姑爷您看,那个,是咱们府上的花匠老李。”

远处的花园里,老李只是置若罔闻,一把大剪子剪得寒光锃锃,看似不分花叶乱剪一气,然而仔细一瞧,地上的剪落的却只有枝叶,并且还整整齐齐地排成了“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八个大字!

他神色微微一寒,不由暗自凛然。管家却似毫无察觉,又笑眯眯地指着远处房里的一个胖子介绍:“那是咱们府上的厨子老黄,老黄做的红烧肘子最好吃了,真是百吃不厌啊,姑爷以后有机会可一定要好好尝尝……”

老黄蓦地大喝一声,一刀上好的肋条肉腾空而起,但见他不慌不忙,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薄薄的肉片便刷刷刷一片衔着一片掉进锅里去了。最难得的是,虽然连肉带骨,每块肉片的大小厚薄,竟是完全没有差别!

太行山的五虎断门刀,居然还有这不传之密!蒙羿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下意识地想。没走几步,却又见管家迎了上去,对着迎面来的那人笑着招呼:“哟,张妈,你来得正好,快来瞧瞧咱们这新姑爷。”又对蒙羿介绍:“张妈是小姐的奶妈,是从小就看着小姐长大的。”

那张妈也是矮矮胖胖四十来岁的妇人,此刻兴奋地挪动着小脚凑上前来,神色俨然地对他细细打量起来,一边打量一边笑嘻嘻地说:“上次已经见过姑爷了,不过那回可没来得及瞧仔细……”

蒙羿大不自在,俊脸微微便有些僵了。

张妈察言观色自是乖觉得紧,笑道:“啊哟,看我老婆子只顾着呆看,可别是一不小心就把新姑爷给瞧得恼了……”

他心中不由微微一荡,赶紧震慑心神,却仍忍不住心下骇然。谁能想得到,这外表毫不起眼的妇人,竟会身负如此精纯的天魔媚功!要不是自己定力深厚,只怕便这样不知不觉着了道儿!

接下来是车夫老田,琴僮小肖儿,以及家奴招财进宝吉祥如意福禄寿喜……无一不是身怀绝技,放武林中绝对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丞相府,果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一个时辰后,从某处房里传出了管家那运筹帷幄、大局在握的笑声,“哼哼,不低调地向他展示咱们的一点实力,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欺负咱家小姐……”

“赵大哥你果然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小弟自愧不如!”老黄是一早就把管家大人奉为偶像了的,闻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说,好说。”管家捋着山羊胡子,乐呵呵地笑。

浪迹天涯的风流公子方梦觉,也该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蒙羿替他送行,依然是淡淡的语气:“接下来怎么打算?”

方梦觉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打算?还不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喽……嗯,眼下暂定的目标是,苗疆。”

“苗疆?”蒙羿讶然重复了一遍。

只听方梦觉得意洋洋地说:“是啊是啊,苗女多情,不亲自去领略一下,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换成叶轻歌,搞不好现在已经开始感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不过对象毕竟是蒙羿,所以蒙捕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现出了非同常人的涵养和忍耐力。

“哦,差点忘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方梦觉说,“你们两个的喜酒,多半我是喝不上了,这贺礼就先送出算了吧……”

蒙羿低头看,但见一本绝版的精装画册,画面毫发毕现,下笔精致入微,人物情态栩栩,更兼封面上大大方方的四个金字——“春闺密趣”。

瞬间石化。

方梦觉犹自不觉,得意地笑,“是高笑齐那家伙的珍藏哟,我好容易才抢到手的!既有实用价值,又有收藏价值,怎样,够朋友吧我?喂喂,哪有你这种道谢方式的?啊啊啊你这块不识货的石头!”

让朝野上下沸腾了十几天的玉面郎君高笑齐一案,也终于尘埃落定了。

“李秉德倚仗父势,淫人妇女,更无论营党结私,横行不法,令下,将其打入天牢,秋后问斩。右丞相李幸桓教子不严,纵子行凶,官降二品,罚俸三年,以儆效尤。禹祜区县衙捕快蒙羿,于此案中不畏权势,智勇过人,特擢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望其克忠职守,勿负皇恩。钦此。”

长长的一声“谢恩”之后,朝野上下立即应景地响起一片颂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式化的过程完毕,大家也轻松了许多。英明的皇帝陛下于是稍微调整了下位置,兴致勃勃地开了御口:“瞧蒙卿家年少有为,英姿勃发……正好,御妹琅環公主也到了出阁的年龄,与蒙卿家倒正是登对啊。”

众大臣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自然是赶紧一片附议:“是是,此二人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啊。”

“蒙护卫今朝可谓是双喜临门了,哈哈哈……”

却见蒙羿呆了一呆,忽然跪了下去,肃然禀奏:“恕微臣不能领旨!”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齐齐向他望去,一时做声不得。好在老丞相毕竟是临危不乱,最先反应过来,慌忙赶在皇帝陛下龙颜大怒之前先叱上一声:“放肆!大胆蒙羿,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蒙羿却是眼都不眨一眨,直挺挺跪在地上,铮铮而答:“即便是抗旨,微臣也不能收回刚才那句话。在此之前,臣已与别的女子有过白首之约。臣既不愿做负心忘义之人,也不愿行欺君罔上之事,因而,还望陛下能收回成命。”

于是大家又齐齐吸了口凉气,面面相觑。

尊贵的皇帝陛下第一次兴兴头头做媒,就碰了这么个大钉子,脸色怎么还能好看得起来?只沉着脸冷冷说:“如此说来,倒是朕强逼臣下,不体察下情了?”

蒙羿微微低头,声音却毫不退缩:“臣不敢。”

“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就此作罢吧!”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旁边的公公赶紧尖着嗓子大声宣布:“退朝。”

老丞相颤巍巍地指着他半天,想说什么,看到他那一脸不为所动的坚决,却还是叹了口气,也径自怒气冲冲回府去了。

“轻歌呀,别为那个有眼无珠的家伙难过了,来,陪娘去尚书夫人家散散心吧?”

“自己去……呜呜……”

“小姐,哎哟,我的小姐啊,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啊……听奶娘的话,来,乖乖喝点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管他什么蒙一蒙二,一觉睡醒了不就什么事情也没了嘛,啊?”

“呜呜呜……别管我……”

“小姐,小姐!那个蒙羿来了……”

“叫他走!我不想见他!呜呜……”

稍顷——

“小姐,他坚持要见你,怎么办?需不需要我们把他乱棍打出去?”

“不用,叫他走就行了……还有,记住了,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了!”埋头痛哭的小姐忽然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的一声怒喝,吓得下人赶紧唯唯诺诺抱头鼠窜。这厢小姐咆哮完毕,继续往桌上一趴,抹着泪自哀自怜。

原来折腾了半天,叶轻歌啊叶轻歌,他早就和别人私订终身过了的……连这个都没弄清楚,就冒冒失失地缠上了人家,多么可笑是吧?到头来,自己还是个可悲的炮灰女配……

难怪从来他都只是对自己冷着脸,从来都不假以辞色……原来从头到底,都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在自作多情而已……自始至终的,配角啊……

“小姐,小姐……”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们都没……”

戛然而止。

那个不想见到的人此时正站在身后,皱着眉审视半天,终于问:“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丫鬟委屈地嘀咕:“明明都告诉过他小姐不想见他了嘛,还闯,真是的……”

叶轻歌原本高燃的一把无名业火顿时尽数化作了满腔怨念,怨气冲天地质问:“你还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红肿着眼,发髻歪斜,怎么看都是一怨妇的形象啊。可是破罐子破摔,这当口了,叶轻歌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眼看他不语,索性愤愤然控诉了下去:“既然早就和人有了婚约,那你一开始就对我明说不就行了?还假惺惺说什么会给我一个交代,哼,这样出尔反尔,看我死乞白赖上蹿下跳很好笑是不是?”使劲地吸吸鼻子,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出来!要努力继续化悲愤为咆哮,“你羞辱我也就算了,横竖是我愚蠢,我自取其辱,可我爹那么大把年纪了,你诚心让他当别人的笑柄吗?太过分了……”说着说着,眼看自家老父不知何时已闻风赶来,终于再忍不住,鼻子一酸,“爹啊,呜呜呜呜。”哀怨地一声唤,就红着眼扑入慈父的怀中寻求慰藉去了。

老丞相一边心疼地拍着爱女的背柔声安慰:“不哭不哭……轻歌乖……赶明儿爹就给你找个武功高强,冷静机智,温柔成熟,像展,展什么什么那样的来当驸马,啊?别哭了……”

一边怒目一瞪蒙羿,却见后者脸上竟是难得一见的惊愕动容,猛然间醍醐灌顶,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

果然,迟疑了片刻之后,惨遭众人鄙夷的负心汉,终于艰难地提出了这个问题:“难道那个什么公主……就是你?!”

“哼,咱们家小姐六岁时候就在元宵宴上赋诗一首,才惊四座,当下就被太后她老人家收做了干女儿,钦赐‘琅環公主’的封号……”一边心直口快的某丫鬟,自豪又不屑地插嘴。

另一丫鬟傲然接口:“没错,从此之后,咱们小姐就才动京师,芳名远扬,此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立时赢得其余众人猛点头,纷纷附和。

蒙羿抽搐了一下,终于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我……”

一室默然。

半晌,叶大公主才红着眼睛,吸了吸鼻涕,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诡异的沉默,“那……你说的那个,那个白首之约……难道……难道是……”

蒙羿点点头,再次毫不犹疑地承认:“你。”

“……”

料峭的春风瑟瑟地吹过,一片不合时节的黄叶打着卷儿,骨碌骨碌滚过去了。

良久——

“啊,说起来张御史还在书房等着老夫商议政事呢,你们继续继续啊,爹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啊呀!我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个月的月钱还要去发放呢,一忙就糊涂了,呵呵,呵呵。”

“夫人要的粥还在厨房里炖着呢,糟了糟了,瞧我,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真是老喽,老喽。”

“姑爷,您大人有大量,刚才咱们兄弟无意中多有冒犯,还请姑爷您别往心里去啊,嘿嘿嘿……”

一干人一边傻笑着一边往外溜,还不忘一把把旁边那个反应迟钝的,看了半天还不晓得主动挪窝的小童拽走,“走啦走啦,小鬼,还傻呆呆只管站那里看……看什么看,非要等小姐动手赶你走你才会知道识趣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房中两人尴尬对视,沉默啊,沉默……

“你……”

“我……”

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又不约而同地住了口,齐齐转头愕然看向房门口,在那里,矮矮胖胖的奶妈正费劲地挪着小脚,尽力想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试图把门关上。眼下见两人一起看过来,赶紧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团欢喜和气,“没事没事,奶妈只是想帮你们关一下门,很快就走的,姑爷小姐千万不要在意哈,该干啥还是干啥。”

一关上房门,才转身,走廊上管家神出鬼没的身影就冒了出来,一脸凝重地问:“形势何如?”

“放心放心!”奶妈笑得似有十足把握,“倒是咱们,还等什么呢?赶紧准备起来吧!”

“准备办喜事?”管家捋着胡子,大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感到得意,“哈,那还用你说?东西早就都准备下了,眼看着就差个黄道吉日喽,哈哈哈……”

一边檐下的鹦哥儿迷迷糊糊地被笑声惊醒,忽然来了精神,扑腾了两下,高兴地怪声怪气大叫:“黄道吉日!呀呀,黄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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