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赵家鸿并没有回凉州，而是先去了一趟成都，每年春季的全国糖酒会在这里举行。
他又见到了郑君和黄敏，和预想的一样，郑君只是嘿嘿地傻笑，黄敏又叫又跳，又哭又笑，赵家鸿赶紧制止了她，因为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
郑君在信息研究所自办的公司里做软件工程师，黄敏则是一家商场的业务经理，收入比丈夫高好几倍。赵家鸿恭维她是个女强人，黄敏不稀罕，说听起来就像女强盗一样，自己现在可温柔了，不信可以去问郑君。郑君立即表态她确实是个好太太，赵家鸿却说被强盗绑票的人说的话可不能算数。
黄敏嫁过来不到一年，不但四川话说得惟妙惟肖，居然还会做又麻又辣的川菜，尤其那道水煮鱼更是够地道，赵家鸿吃得满头大汗，夸她真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黄敏却说道：
“哪有你厉害呀？你现在是大企业的副总经理，还出席了省长的招待会，都上了电视了！”
赵家鸿赶紧声明那是因为老板抽不出身来，自己又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所以派出来见世面的，加上那个头衔不过是为了体面而已。黄敏一撇嘴说你就不必自谦了，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谁呀？要不是家乡有那么大的一份事业在等着你，怎么会自愿放弃留在大连的机会呢？
她说话还是那样的直白随便，要是在以前的话，赵家鸿一定会反唇相讥你才是神机妙算呢，一句话就让自己上套了，甘当媒人不算，还把好朋友也牺牲掉了。可是，他现在却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了。郑君注意到了，立即换了个话题，说起大一夜走滨海路的趣事，才把气氛缓和了过来。
当天晚上，赵家鸿就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当然并没有睡着。他似乎有什么问题想要问郑君，可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而郑君也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
“有一件事情，几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每次想起，总觉得太可怕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你还记得那个夏夜，我们三人一起上岛的事吗？第二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变，但其实已经有人来过了！”
“李潜龙？”赵家鸿反问道。
“没错，就是他。要知道，晚上出门的时候，我在你的后面，关门的时候怕他回来没带钥匙，就把门虚掩了起来，可是等我们回到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郑君出示了证据。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是留了一张纸条吗？如果没见到我们，就不用等了，自己先回校去。”赵家鸿并不怎么吃惊。
“不，那是我骗你的。我虽然答应和你一起去，但是心里总担心出什么事情，所以在纸条上写道：如果回来后见不到我们，请马上通知搜救队到海上去救我们。而且，那张纸条是压在水杯下的，回来后位置没有丝毫变化，但是我展开一看，纸条上有几点不明显的指甲印。所以，他一定是看过了。”郑君观察得很细心，因为李潜龙右手小指的指甲留得很长，有些男人就有这种奇怪的嗜好。
“他见死不救？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莫春也和我们在一起呀！”赵家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古以来设计消灭情敌的故事层出不穷，可是没听过连同意中人一起消灭掉的呀！
“他并不知道。”郑君冷静地回答道。没错，两人商量下海的时候，都以为莫春已经回家去了，谁料到她居然先跑到船上来等候自己。
事实无可辩驳，赵家鸿和郑君相对无言，心有余悸。赵家鸿头脑中突然涌起另一个可怕的联想：三十多年前，莫如海见赵德光和章天一几天出海不归，一定知道是出了事，可是他却迟迟不肯上岛，就是想把两个人困死在那里。后来要不是见到了冒死登岸的赵德光，知道朱非烟也在小岛上，说不定章天一的下场就和那堆太监的骨头一样了。
那个夏夜的故事，不过是重复了过去的一幕。赵家鸿震惊之余，倒有点好奇了，莫如海和李潜龙真是心有灵犀，做事的手法一模一样，也算是宝一对。
“我一直很纳闷，你和莫春究竟为什么分手呢？毕业前，我按你说的把那个小包交给她的时候，她大哭了一通，骂你是狼心狗肺，自己送你的书，居然摆在外头贱卖，一点良心也没有！这说明，她其实并没有对你忘情呀！”上大学的时候，郑君的心思全放在电脑了，对人类情感的细微之处毫不在意，现在经过黄敏的悉心调教，总算多少明白了一点。
赵家鸿的心像被捏了一下，疼得有点麻木，但也没说什么。他会错了她的意，也不是第一回了。
莫如海和李潜龙对同学心狠手辣，赵家鸿的心肠却软得很。开完糖酒会后，他又经过了兰州，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岩冰从看守所里保了出来。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岩冰租住的那片老房子要拆迁，但是居民们认为房地产公司的搬迁费没有按国家政策给足，所以不肯外迁。这和他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却强出头替人家打抱不平，还投稿给外省的报刊披露真相，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结果被扣上了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捉将官里去。赵家鸿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光着头皮，混在一大群同样装束的人堆里，在黄河滩上挖沙子，不过动作明显要比别人慢得多。赵家鸿看了他的腿脚，愤怒之余，连带着也有点生岩冰的气：你不是天天呼吁要保护民工的利益吗？可是在看守所里下狠手打你的不就是他们吗？
岩冰需要养伤和休息，当然，这一次他没有办法拒绝赵家鸿的帮助了。两人住在了一起，赵家鸿有很多话想和他谈，可是岩冰却变得沉默多了，让赵家鸿很是扫兴。伤好了以后，他开口向赵家鸿借钱，这当然是预料之内的，不过，下一句话就出乎赵家鸿的意料了。
“我想离开这里。”
赵家鸿知道他现在无处可去，甚至已经想好在兰州办事处为他安排一个适当的职位，前提是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不再继续和那些看不见却摸得着的规则对抗。只要肯安下心来像自己一样工作和生活，凭岩冰的文才和见识，章天一也会欣然接纳的。可是没过三秒钟，赵家鸿就明白了那句话的真正意思。
“你要去哪里？不再回来了吗？”
岩冰说前一段时间，广州有一家很有名的杂志社向全国招聘记者，他把这些年已经发表过的作品寄了过去，对方已经给他发来了试用通知，虽然耽误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去的话还来得及。
赵家鸿当然没什么好说的，替岩冰打点了行装后，就送他到车站。安顿好之后，离开车还有大半个小时，两人隔着窗户对望，神情都有着说不出来的尴尬。岩冰说你不用等了，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讲究这些礼数吗？赵家鸿说好，可还是坚持到车开了才走。
赵家鸿知道，岩冰的离去，实际上是对现实无奈的低头，因为他再也输不起了。赵家鸿对此很理解，也感到自惭，因为同样的事情，自己是做不出来的。不过，岩冰一走，他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当然，他不会再拖累自己了，更不会伸手向自己借钱了，更重要的是，从此自己就没有了某种道义上的压力。
赵家鸿离开了车站，一个人走在这个因重度污染而灰气蒙蒙的重工业城市里。暮色中，街灯逐次亮了起来，朦胧的光圈下，弥漫着鼻音浓厚的吆喝声和牛肉汤的香气。红海滩，白鸥鹭，凌水河的蝉鸣，星海湾的潮生，一个个闪亮的日子，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显得是那样的遥远和不真实。当天晚上，赵家鸿做了一个梦，一棵树上开满了碗大的白花，妙曼的歌声从树顶上飒然飘下，浑如天籁。他醒过来后，发现枕巾已经湿了一片，很奇怪自己居然还会哭。
章天一见到赵家鸿很高兴，作为五一劳动奖章的获得者，他马上要到北京去开会了。而陈嫣红就有点不高兴了，因为赵家鸿出去一个多月，居然空着手回来了。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自己的双手就被套住了。
“真好。”陈嫣红喜滋滋地说道，她反复端详着手腕上的那副玉镯子，小心地撞击了一下，听着它们发出清亮悦耳的声音。
“你还记得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同学吗？她居然要当妈妈了！真没想到，毕业才一年，大家就各有各的生活了，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其实，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黄敏和郑君未必就这么想。这也没办法，他们眼里看到的还是昔日的同窗，而他面对的却是一对夫妻。
“她可真能干！”陈嫣红听赵家鸿述说自己途中的见闻后，独独只说了这么一句。
赵家鸿知道她心里或多或少有点自卑，其实凭心说，自己认识的大多数女孩子都比不上她，错就错在她去大连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莫春，所以心理上就有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么一想，他恨不得像贾宝玉一样发下“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誓言，可是话到嘴边又压回去了。原来，凉州城西十里外那片乱石堆叠的荒滩，就是历史上曾经“漫流四郡”的弱水故道，可是现在除非赶上下暴雨，你连一瓢水都舀不到。
周围的环境一旦熟悉，日子就过得快了起来，赵家鸿天天忙着跑市场，到后来，他的时间概念里已经没有寒暑，只有淡季和旺季了。那么，在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和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他喜欢和陈嫣红一起去看电影、喝咖啡、月光下散步什么的，可是这种情调在一个边城里是找不到的，自己也创造不出来。凉州当然不可能没有电影院，不过放的内容和大学校门口的录象厅没有什么不同，观众也以中学生居多，而且不乏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两人塞在中间，就像羊群中的骆驼一样引人注目；咖啡厅也有好几家，不过兼营台球和麻将，有时候还提供洗脚和按摩服务，让人总怀疑杯子中的颜色黑得不地道；至于月色，那几乎是天下最美的了，可是走在霓虹灯勾勒出轮廓的城墙下，你永远也不会有“高高秋月照长城”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赵家鸿发现了一个真理：浪漫的感觉，只有在陌生的环境里才会产生。可是凉州人相互之间太熟悉了，两个人携手出去，一路上要和数不清的人点头握手，回答涉及公事和私事的各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实在没有勇气走完一条街。
不想出去的时候，赵家鸿就待在屋子里看看书，他甚至想报名读个MBA充充门面，最后却放弃了，不能按时到兰州的大学里上课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心态已经静不下来了。陈嫣红也没有闲着，她学会了编织毛衣，这是件好事，可是赵家鸿觉得她现在就学习做贤妻良母未免太早了点，当然，他不得不承认，陈嫣红虽然头脑不够聪明，手却巧得像织女一样，在这方面莫春是望尘莫及的——她连扣子也缝不好。
这种单调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章怀玉毕业回来以后，情况就热闹了许多。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喜欢和他玩情感捉迷藏的女同学也跟着一起回来了。这个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一个颠仆不灭的真理：浪漫爱情的结局并不一定就是美满婚姻，你最爱的那个人未必就是最适合你的人。
“太好了！你们一来，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见到他们赵家鸿的语气不是高兴而是感激，在这个四方城里，他已经憋闷极了。他手中有车，所以很想载着陈嫣红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野炊露营，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让别人看见了，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现在多了一对儿，可以互相监视或者说是互相壮胆，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出了城市，赵家鸿的心情好极了。现在，他发现沙海和大海有着本质的区别，一样的空旷无际，一样的变幻莫测，但后者有女性的敏感轻柔，前者却充满了萧萧肃杀之气。同样的落日，在海边，看着浪涌霞蔚中跳动的那一抹红，难免会勾起万千心绪，绵绵愁思；而在大漠的天空中，夕阳就像一面铜锣直坠下去，地上的黑影刹那间席卷而来，吞噬了一切，景象悲凉得让人落泪。
晚上，四个人坐在帐篷里聊天，听着风吹发过蓬顶发出的尖利声响，好像魔鬼的狞笑和哭泣，陈嫣红已经感到很害怕了，何况赵家鸿还说要出去。
“我听过一个传说：在月圆之夜的沙漠里，你只要躲在沙丘背面不出声，就能看到古代被风沙吞没的驼队的影子，而且它们还在继续前进！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可真够刺激的！章怀玉和他的女友都说好，陈嫣红却抓着赵家鸿的衣袖，惶急得几乎要掉眼泪了。赵家鸿无奈，只好留下来陪她。一晚上，他都有着说不出的烦躁，更何况听同伴回来后讲述目睹的奇景和怪异的感受。他不禁想，同样的夜晚，莫春可一定不会退缩的。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陈嫣红有一天很迟疑地对他们说：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很多人都说我们开着敞蓬车招摇过市，是显富摆阔什么的。而且，我爸妈也觉得这样不好，因为我和家鸿还没有——”
赵家鸿截口说既然不能出去，那就到市内的公园去玩吧。凉州城北有一个明代修建的古刹海藏寺，周围是一大片高木深林，每到春天的时候，泉眼的涌水就涨满了千沟万壑，赵家鸿小时候最喜欢光着脚在里面捞鱼。可是现在旧貌换新颜，差点让他辨认不出，且不说梵音如潮，香火如燎，就是林中凭空出现的一泓碧水，也像海市蜃楼一样的不真实。四个人现在收敛了很多，他们把自行车存放起来的时候，赵家鸿随口问看守的大娘，修了这个湖，泉眼不就全部消失了吗？大娘用不屑的目光看着这个出口转内销的凉州人，“你们大城市都有湖，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呢？”赵家鸿被驳得哑口无言，他承认，家乡的人确实有权利决定在自己的土地上修一个湖，尽管它的代价是全城的地下水位下降。
章怀玉建议大家去划船，赵家鸿正如俗话所说的，海里的大风大浪也过来了，却怕阴沟里翻船，死活不肯上去，宁愿和陈嫣红坐在柳荫下喝茶。章怀玉乘船到了湖中间，突然划不动了，他一使劲，结果连人带桨掉到了水里，他的女友尖声大叫起来，赵家鸿赶紧跑来营救，因为章怀玉只会一点狗刨。可是没等他脱掉外衣，章怀玉自己就像个泥人一样站了起来，原来，现在正是枯水期，湖水的深度竟然不到他的腰际。赵家鸿将他拉了上来，章怀玉一边笑一边骂，最后说了一句：
“我以为它能濯我缨，谁想到还不能濯我足！”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家鸿的社交圈子逐渐扩大，他在《西凉新报》上投了两篇稿子之后，就认识了几个报社的人。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发现他们比自己还无趣。这天，几个人又聚在一起，讨论未婚同居是否应该提倡，赵家鸿一听，觉得这个话题不但落伍得可笑，更是无的放矢，因为同居多发生在异地谋生的男女身上，凉州市民十之八九是土生土长，哪个女孩子当晚不回家，父母第二天就满大街去找了，套用古人的一句戏语，就是“居之不易”。再说，同居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置喙，何来“提倡”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