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天一连拍了好几下桌子，没错，这样一来，天马酒厂就被逼上了拳击台，想跑也跑不掉了。
“既然要专卖，就要简化销售渠道，最好能实行直销。凉州人爱喝酒，但这毕竟是个小地方，市区的公交线路也只有三四条，所以根本就不需要批发环节。我们要做的只是准备好一台大车，里面装满酒，配备财务和货运人员，每人上一台汉字机。哪个客户缺酒了，一个传呼打来，一个小时内保证送到，现场结帐开票，主客两便。我们的出厂价不用降，但是中间环节减少后，市面的零售价格会自动下降，还利于民的结果，就是吸引更多的人来买我们的酒。”
现在，章怀玉是最兴奋的人，他在父亲面前挣得了面子，可是赵家鸿自己的神情却越来越沮丧。“但是，我们现在做不到直销，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和市糖酒公司分离，而这——”“那就分离好了！”章天一打断了他说的话。赵家鸿惊讶地看着他，章天一大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不够光明正大？不，这是谋略，不是阴谋！”赵家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谋略和阴谋的区别在于：前者对事不对人，后者对人不对事。
我们过去和糖酒公司拉关系，只是利益使然，现在双方的利益发生矛盾了，自然一拍两散，不存在对不起谁的问题。”
赵家鸿无法判定他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却突然想起了瞿云卿说过的那句话：只有真正想赚钱的人才能赚到钱。原来，章天一才是真正的赚钱人，自己连毛都不是。
赵家鸿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很高兴自己一出手就得到了人家的赞赏，可是一想起陈嫣红，心里就不是滋味。章天一老于世故，自然看穿了他的心事。
“你不用担心，我一向讲究事归事，人归人，无论我们和糖酒公司的关系怎样，你们小两口都不会受影响的。”
赵家鸿不得不承认，章天一确实不是个谦谦君子，但却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按照赵家鸿的想法，章天一既然决心要做对不起人的事情，那就应该立即去见陈嫣红的父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人家，说这是厂子求生才出的不得已的下策，以此来得到人家的谅解才是，可是万没想到他竟然安坐在家里不动，上门来求情的却是对方。
当然，这不是因为陈父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而是眼看自己设计的方案已经全面铺开，而当事人却都蒙在鼓里，赵家鸿越想越不忍心，于是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陈嫣红。陈父的第一反应是破口大骂，连“忘恩负义”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可是没等过了当夜，他就立即慌了神，因为如果直销得以进行，糖酒公司上百号人就没了活干，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原来是人家求着自己卖酒，现在却轮到自己去求人家允许卖酒了。想到这里，他的一腔火气立即化为了一团和气。市场经济就是这么神奇，它能让人像白骨精一样一日三变。
章天一比以往还要热情地接待了他，在酒桌上，两人又成了好兄弟——即使已经不是生意上的好伙伴。当着赵家鸿的面，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凉州酒厂把郊县的市场全部让给糖酒公司做，章天一承诺：如果糖酒公司里的销售人员开不出工资，酒厂可以暂时垫付一部分。
不过这样一来，陈嫣红就无法继续留在章天一的身边工作了，即使赵家鸿主动供认是自己泄的秘也没有用。当然，她并没有离开酒厂，而是转到了广告宣传部门，工资也调了一级。这件事自然加深了两人的感情，赵家鸿也得到了陈家父母更大的好感，尽管他们知道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赵家鸿因祸得福，百思不得其解，到后来才终于明白了：原来，在凉州人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个外人，职位虽高却手中无权、麾下无兵，充其量不过是个客卿而已，在利益的圈子里，他还排不上号呢！
销售方案一旦被采用，厂里就没有赵家鸿什么事情了，于是，他又被派去调查兰州市场。
时近岁末，天寒地冻，一天晚上，赵家鸿从新闻里看到大连队获得了首届中国足球甲A联赛的冠军，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激动，尽管他已经远离了那座城市，而且对足球从来就没有兴趣。第二天上午，他想去买一张体育报纸看看，出了办事处，走了好远才找到一个书报亭。在等待找零的间隙，他发现旁边有一个卖书的地摊，不过塑料布上只有一种书，卖书的人也并不对着行人吆喝，而是坐在那里自顾自地看书，赵家鸿未免有点奇怪，等那人一抬头，他就立即惊叫了起来。
岩冰！
他现在的样子，和赵家鸿预想的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岩冰直到他自报家门后才恍然大悟。当然，他也显得很高兴，只是没有赵家鸿那么热烈罢了。赵家鸿立即拉他去吃饭，岩冰没有拒绝，这说明他的脾气比学校里随和了许多。在一个深巷里的小吃店中，两人扫光了一份大盘子鸡，干掉了一整箱啤酒。酒劲上头后，岩冰才开始逐一回答赵家鸿的问题。他确实已经离开了原单位，也谈过恋爱，但是没有成家——以后恐怕更不可能了，现在和一群青海来的民工住在一起。那本书是自己写的，但是没有出版，因为没有出版社对它感兴趣。
“我留给你的那包东西呢？”岩冰听赵家鸿诉说“兰心盟”的蜕变，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我走之前，把文件烧了，钱也捐了。”赵家鸿回答得很简单，因为他的舌头直不起来了。
“好！痛快！”岩冰拍着桌子大叫道。那只鸡头一下子跳了起来，对他们抛了个白眼。
赵家鸿热烈地邀请他搬过来和自己住在一起，至少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岩冰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拒绝了。
“你是个富贵中人，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却成不了同志。”
赵家鸿回到住处后，就开始看岩冰写的那本书，纸质很粗糙，有些缺字甚至用手写体补上的，内容是这一两年来他在西北游历的所见所闻。赵家鸿只翻了一小半就放下了，他觉得现实情况似乎不像岩冰写得那样糟，也许做文章的人总喜欢危言耸听吧，当然他也没有去过那些穷乡僻壤。不过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莫春说得没有错，岩冰的笔力确实非常雄健，自己比不上的。
当务之急是让这本书出版，这也是赵家鸿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他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是想买个版号就很吃力了，好在他有使用业务酒的权力，而在别人看来，那也是钱。
快到春节了，赵家鸿叫办事处的车把印好的一千册书送到岩冰的住处，然后就起程回到了凉州。章天一在他的业务酒回单上签下了名字，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赵家鸿的做法。
“你只看到了理想主义者的可爱之处，却没有看到他们的可怕之处。理想主义者都说，为了崇高的目标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可是，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别人送上祭坛！年轻的时候，我们哪一个人不是热血沸腾的理想主义者？可是折腾了那么多年，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章天一看到赵家鸿的神色，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了，而且也有点文不对题，把自己的身世之慨发到别人的头上去了，那个写书的人，不过说了一大堆保护环境、普及教育、保护弱势群体之类的废话而已，犯不着上纲上线。
“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是做生意，每一分钱都要花到刀刃上，这不是个习惯问题，而是个能力问题。我之所以这样严格要求你，就是因为在我眼里，你和怀玉是一样的。我现在年纪也上来了，只有一个愿望：将来企业发展壮大后，只留一个生产基地在这里，我们一起到北京、上海这些大地方去，买下几套房子，一家一套住在一起。你也可以把父母接过来，我们老同学一起欢度晚年，让莫如海那个王八蛋看一看，到底谁笑到了最后！”
赵家鸿尚未有所反应，章怀玉就赶紧说骂人家是王八蛋太难听了，章天一说那好，就去掉一个“蛋”字吧，反正也差不多。
这个春节，赵家鸿回到荆州过年，他把自己和陈嫣红的事告诉了父亲，赵德光点点头，态度无可无不可。对于这个任性的儿子，他早就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心想就算你要娶莫如海的女儿，我也阻拦不了，何况他人乎？
“我早就知道，那个盒子并没有交到老师的手里。”说起往事，赵德光第一句话就让儿子吃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赵家鸿第一次发现大人都比自己聪明。“你放寒假回来后，对我说朱——你朱阿姨拿到盒子后什么也没有说，我就知道是个结果了。如果她想交给老师，会说些“请放心”之类的话的。我了解她，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的家庭。也许，这就是命啊！”
“全怪莫如海这个——这个人不好。”出于莫春的原因，赵家鸿不愿意听章天一骂莫如海，可是自己却差点忍不住了。“不能光怪他一个人。当时有那么多落难的人，难道都是莫如海造成的吗？”
赵家鸿突然想到了那个鬼片，看看父亲的表情，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瞿云卿从不和邹天驹计较，甚至推荐他出任教研室主任，尽管后者不知道什么叫做感恩。
“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既然事实证明错不在你和朱阿姨，那你回到大连后，为什么不当面告诉她莫如海陷害你的真相，然后两人一起远走高飞呢？”赵家鸿突然说了一句。
赵德光愣住了，过了半天，才摸着已经有点花白的头发，笑着反问道：“那样一来，不就没有你了吗？如果没有你，谁还会来问我这个问题呢？”赵家鸿也笑了，他知道父亲在儿子面前只能这样回答。不过随即就呆了一呆，因为刚才的问题同样适用于自己。他像逃一样地躲开这个念头，把话题转到了铁盒子上。“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把它取回来的。”他信誓旦旦地说道。“算了吧，我看你还是先把媳妇娶回来再说。”意志消沉的赵德光盼望的却是早点做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