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在大家眼里就是一个故事,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当然大家也不会感谢她在这样乏味的生活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大家在乎的只有她是不是说了谎。
经过女生们长时间对这个故事的反复琢磨,最后总结出,阿喜一定是看了太多网络言情小说忘记了自己是谁,精神出了问题。有那么一会儿,大家的怜悯之心泛滥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
那是一个没有放假的周末,阿喜请了假外出,中午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八份凉皮。
在那个极为容易满足的年纪里,只要不是食堂,大家吃块学校外面的饼也高兴得不行。我们都说要把钱给她,她一挥手说,这是请大家吃的,别那么见外。大家吃着东西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话会成为之后几天大家反复琢磨的台词。
过了一两天,宿舍里有个女孩丢了200块钱,仔细找过了也没有,她大呼宿舍里一定是有小偷。丢钱的女孩开始明里暗里地骂,和她一身米奇的可爱样子一点都不相符。大家劝她消消气再找找,她一口咬定一定是被小偷偷去了。大家都没再多说什么,心里怀疑的第一个人便是阿喜。可能连怀疑都没有,大家认为就是阿喜偷了钱,不时地看她几眼。
大家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着破财免灾,却免不了心底的猜忌和怀疑。阿喜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说,你们是不是在怀疑我,不就是两百块钱吗,我给你还不行,反正我没有拿,别那么侮辱人。那女孩说,你做贼心虚,我不要了,偷了就是偷了。
那段时间,阿喜心情很烂,她知道她要背负的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宿舍的指责和骂名,而是所有女生的唾弃。
宿舍的女生们拿出女人的侦查天赋,在阿喜不在的时候,把案件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她们把这个案件归结为,阿喜偷了钱出门,心里有愧,才会买凉皮回来给大家吃,花自己的钱,她才不会这么大方。
在一些事情上,我向来沉默,特别是对于女生之间的纠纷,往往带有几分畏惧。
这似乎是雌性动物与生俱来的天性,芝麻大小的事也会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我没有资格为她辩护什么,但是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和她说,没事,我知道不是你拿的,你不会因为200块钱,去做这种事。
即便,我也是对她带有极大怀疑中的平庸一员。
有一两天的晚自习,我们一直在传纸条,一大张一大张的16开白纸被我们写得满满的,她不停地在为自己辩护,“人言可畏”“三人或虎”,她在纸条里和我说。
那么多闲书,她看了也不是白看的,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是什么。大概是我的沉默让她觉得可以依托,便不停地和我说些什么,而我能给她的,只有盲目的信任,让她不至于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立无援。
有天晚自习下课,她拿手机给我看她和爸爸发的短信,短信那边说,宝宝,爸爸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你要是有什么事,爸爸找人替你解决。她跟我说,她不想让事情闹大,因为很可能会出人命的。
我看看短信,又看看她,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别人写好的小说里。
没多久,米奇女孩就搬出了宿舍,那张床空了出来,直到毕业。
这事情一过,阿喜对我更加地亲切起来,孤独的人总能和孤独的人成为朋友,在这场关系里,他们有的只有彼此的一点聆听,这听上去总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吃饭或者回寝室的时候,她会主动过来约我一起,这让我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但也没什么,她黑黑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灿烂的,没有阳光,至少也算得上天黑以后的星光。
因为阿喜,我再一次从深海里被拉了出来,不时有女生问我,你怎么和她这种人混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有女生说,你们都是奇葩,我们正常人都理解不了。不说话的时候我在想,你们所说的正常,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这,阿喜的故事又被翻了出来。加上道听途说的细枝末节,她的故事从一个臆想症患者变成了台湾苦情剧的戏码。传言,她的那个家族是存在的,那个牛哄哄的父亲也是存在的,但她的妈妈是个代孕母亲,由于生下来的不是男孩,便把她们扔在了这里,母亲在村子里开了一个小卖部,勉强过着日子。女生们的同情心再次泛滥。这么说,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有女生说。是啊,要谁谁受得了呢。
管那么多干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真是一句被用烂了的同情心结束语。
睡她下铺的女孩有轻微的洁癖,阿喜不在的时候,她和我们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感觉床在晃,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有次从上面掉下来一个用过的护垫。她说,我真不知道她都在床上干了什么。大家听得瞠目结舌,这些,都是在 200块钱事件之后被挖出来的。
然而,议论远不仅仅如此。
阿喜每天晚上都要打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都聊了什么。那个下铺的女孩说,有次她凑上去听了一下,差点没把她吓死,电话的那边,是没有声音的。阿喜说的所有的话都是自言自语,她每晚每晚地,都在对着手机那边的空气说话。我说,可能是音量小吧,有些手机就是那样。她说,还真不是,我观察了很久了,你自己去听听吧。
她说完之后,我还真留心了一下,像做贼一样挤着笑脸从她身边走过去。好像是有那么几次,她说着说着话自己停下了,沉默了有十分钟的样子,接着又说起来。
有天熄灯后,她蹲在厕所里聊天,我故意过去假装上厕所,步子很慢,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的确没有声音,心里猛地坠了一下。她见我过去,和那端的空气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回去了。走的时候还朝我笑了笑,她捏了捏我的脸,让我脊背一阵发凉。突然间,就想起了她给我看的那条短信,谁都知道,她有至少两个同时在用的手机号。
阿喜的故事就在传言之中飘浮在每个人的生活里,但她还是她,即便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她也是不时藏着一本自己的闲书。大家忙起来的时候,也无心去管她故事的真实性,更没有空闲去怜悯同情,顶多看到她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人好心地和她说一句,高三了,你还是学点习吧。至于两百块的事儿,后来大家谁也没有再提,大概真的是已经忘记了。阿喜身上背负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成为当时的女生们夹杂在拥挤生活中的谈资。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谜语,谜底或许带着些平淡或苍凉,但这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老师可能会记起没收了她一橱柜花花绿绿的网络小说,但不知道会不会记起,连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的家长。
阿喜没什么朋友,我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她的朋友。她会出现在我日记的评论里,去我那个无人问津的杂草丛里给我留言和我以这样的方式说会儿话。她每次换手机号码的时候都会发来一个短信通知,我存了她很多号码,但我们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电话。毕业以后,也再没见到。大概,我真的是在无心之间,成了陪她度过灰暗时期的伙伴。
谜底究竟是什么早已经没有人关心,每一个谜语都有它自己不愿诉说的故事,才会不遗余力地层层包裹。我依然没有资格去说些什么,因为我并不知道谜底。很久很久以后,我想起她来,唯一相信的是,她是一个善良的谜语。那些纸条上的信任,可能只是一句安慰的谎言,却给了需要它的人最大的温暖。
请回答
文/秀伟君。
那一刻,笑妍看到致野凝视手机上的照片时露出的满足笑容,终于得到了答案。
时钟嘀嗒嘀嗒,倒转回经年,填不回时差。
机场航站楼的T2出站口,寒风中笑妍失落地看了看表,距离上一班飞机落地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刻钟,仅剩的几名乘客从出站口拖着行李箱疲惫地走出来,还是没有看见致野的身影。
有些疑惑的笑妍环顾四周仍未发现前一晚约定好“穿着卡其色上衣,水磨牛仔裤,围着浅蓝色围巾”的对方,只好捧着一大捧花悻悻地走出机场。
四年前很相似的场景,只不过方向相反而行,同样微妙的心情,但却迟迟没有答案。
“啪。”一声清脆的敲击声,电视机在八点零八分这一刻很巧妙地消失了画面,“咝咝”的声音刺耳地燃起黑暗中的焦躁。就算拼命地重启、摁遥控器,甚至一通乱拍电视机也无法还原清晰的影像画面。
真是倒霉——兀自在心底里埋怨,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上交校报最新稿件“奥运会开幕式感悟”,脑袋里像是通话突然变成忙音,嘀嗒嘀嗒地让人心率加快手足无措。
可当看见对面楼栋里突然亮起的那片紫光时,一切好像又找回了希望。
致野的家就是这么奇怪,玄关设计成了很幼稚的卡通样式,天花板是墨绿色的,家中所有的吊灯全都发出紫色的光,夜晚深入,以为是进了盘丝洞,可从来不会觉得对这里有任何陌生感,从小到大,这里是除了自己家仅次于人民公园第三熟悉的地方,连书房第几层第几格放置了什么书籍都一清二楚。
“我家电视机坏了,新闻社布置的观看任务又必须完成,所以,来借用你的电视机。”致野总是来不及拒绝笑妍就已经看见她在安稳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从他们幼儿园一个班后来父母又是同事那一年开始,就这样默契地注定了。爸妈告诫致野要让着笑妍,于是扮演大哥哥的角色似乎成为了独生子致野人生中另一项摆脱不了的设定。
笑妍拿起遥控器换了男生正在看的游戏竞技频道,然后摘了一颗刚刚洗好的葡萄塞入嘴巴。致野只好极力克制着自己看到笑妍霸道的所作所为时不满的情绪,陪着女孩一起看自己毫无兴趣的奥运会开幕式。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鸟巢全场灯熄,整个房间也跟着暗了下来。
走出机场的路上,笑妍始终抱着这束并不轻松的捧花,花是早晨早早起床从花店挑选的。
踩着有些疲累的步子,上了离开机场的地铁。终于回到市区,原来和致野每每高中晚自习放学的必经之地,也还没有画出整齐的斑马线,一切都还保留着原始的模样,笑妍和致野也是。
十一点,城市的天色像黑色的绸缎铺盖在天穹上,马路边上升腾起的热气又像神秘的面纱等待着学生们一层又一层地围卷起来。关东煮、撒尿牛丸,一点点孜然,当然少不了金针菇,两个人的嘴巴里发出“哧溜”的声音,吃食爽快地下肚,冷风中哈出暖热的气体,浑身暖暖的。那时候致野总嘲笑笑妍一到冬天就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有时候走路也会悄悄绊她因穿得太厚而行动不便的腿。
但从来没有得逞过,反而因此被女生用书包重重地砸中脑袋。
致野从不还手,只是揉揉脑袋然后继续走在笑妍的外侧,好似在等待下一次恶作剧的时机。嬉笑打闹总是不计较时间的流逝,于是那些个冷暖交叠的夜晚,下课铃像是解放的征兆,路边摊的一时饱腹就成了真正的释放。
一步紧跟着一步,然后逆着寒风,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年。
而马路承载着这份黏稠的记忆保留了原始的模样,一直到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原本偕行的人却分道两边。
脑海里的回忆一幕一幕地踩着柏油马路的斑马线而清晰起来,红灯熄灭,绿灯亮起,这才被人流扯回了注意力。现在看看这条富有历史感的马路已经变得自己快认不出来了,石子路被黑色柏油重新填刷,原本道路两旁的低矮树木全都长高了很多,树旁的高阶路换成了光滑的地砖,雨天过后走上去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
被安装一新的道路缠着记忆也一同千回路转。
穿过马路,走累了便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憩。对面就是再熟悉不过的人民公园,原来致野常常和自己一起写生的地方。
“里面那群黑天鹅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沉默时竟然突然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也是啊,从2008年这座公园翻修之后就再没有进去过了,坐在长椅上的笑妍看着不息的人流进出人民公园的大门,突然也很想走进去看一看。
公园的标志性建筑——清风湖,就是这群黑天鹅经常悠闲嬉闹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前在每次写生结束后,肚子空空的两个人总是会就地野餐,然后分一些面包碎屑给天鹅。翻出手机里一直保存清晰的一张照片,笑妍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小块面包喂给黑天鹅,然后左手摆出胜利的姿势,那个表情傻极了,可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了,手机换了好多部,也一直没舍得把这张照片丢弃。
大概是因为照片是致野拍的,学过美术的人向来对于这种记录瞬间美好的事情有着自然的天赋,于是原本对画画毫无兴趣的笑妍突然有一天提出要跟致野一起出来写生,这才激发了笑妍的美术天分。后来很巧妙地两个人被分在同一个班级里,也是这个班级里唯一的两名艺术生,经常偷偷趁着自习课跑到这块桃花源享受紧张中一丝丝安稳的时光。
天鹅安静地浮游,勾勒一笔,就以为定格了整段流年。
冬天的湖面马上就要结冰了,黑天鹅的影子也早早不见了。
仍旧捧着花的笑妍游历了一圈好久没来的公园,最后想要从侧门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翻修过后的公园已经将侧门改造成了一个新的景点,只好有些失望地离开。
重新折回公园对面的那条长椅上,掏出背包里的面包,继续等待。
长达四年的等待就像一个人患了一场大病,他在沉睡中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这个世界颠了个个,水草变成了天空中的浮云,飞鸟成了海水里的鱼群,而我和你成了相反方向中的一枚星辰一株香草。
宇宙中传来回音,这个梦戛然而止。
而梦终止的声音却是伴随着一声凄烈的惨叫。
因为那次致野送笑妍去医院,学校里开始疯狂地传起两个人的八卦,本来要好的两个人也为此而身陷尴尬的处境,有好长一段时间放学也只好分开走,后来八卦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公然将偷拍两人一起走的照片发布在校园的BBS上。
那段时间,笑妍的手机和邮件里不断受到陌生人的语言攻击。
其实原因很简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致野之前因为市级的一个艺术创作比赛获奖然后闻名全校,再加上长相清秀,变成了众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或是白马王子,于是当她们发现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女生的时候,这个女生便成了她们的敌人。
“大众公敌”的外号大概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被人叫的,逐渐被人疏远,处在风口浪尖,被人唤作心机女,诸如此类的事情像一颗又一颗定时炸弹安装在自己原本平凡安逸的生活里,快把笑妍弄得崩溃。
但突然某一天,一颗更加重磅的炸弹轰然而至的时候,一切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致野某一天在校园广播站里突然播送了一条声明,内容大概是希望关于自己和笑妍的绯闻就此结束。听到这条广播的时候笑妍正在教学楼前的操场做值日,手中的扫把一下子滑落在了地上。
发出如双脚落空般“咯噔”的声音。
其实有些东西并不需要靠否定来证明,相反会产生剧烈的反作用,就比如那时的笑妍,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致野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被这段广播摧毁在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