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枭,那三个字甚至不是她的名字。
他根本连她的名字也不曾知道,但他并不在意。他所记得的,是那一夜明月当空下她惊诧回眸的一眼。
一半是相似,一半是相异,映着满轮的银月和他的影子,占了满眼。
所以那不过是一时兴起,因为她像小昭,但不是小昭。因为七秀公子和苏小昭不可以有任何瓜葛,但是莲九笙和花楼枭,是可以纠缠的。
那只是,一个消遣。
直到此时,他看着天色渐白,花楼枭目光愈冷。血迹点点滴在地面,汇集了小小的一滩。
她看也不看自己的伤,无视生死视线也不曾离开他半寸,那是一个真正杀手的资质。莲漪唇角的笑容已经淡得只剩一个弧度,为什么,对她这样的不惜命感到隐隐的气愤?
他知道花楼密探是些什么人,她的生死跟他无关——但是他真的不想看,有着那样一双眼的女子,这样不爱惜自己。
“天亮了。”他淡淡说道,“你可以走了。我会依约,下一次带着玉匣子来的。”
花楼枭才收了刀,移开了戒备的视线。松懈的一瞬间,他却突然近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仿佛要磨着牙挤出这句话——“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她凉淡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你要杀我么?”
他微默,缓缓道:“没有。”
“那我何须送命?”
他微滞,笑了一下——是么,他可以理解为,她并不是那种亡命之徒么。只是转瞬他已敛去了笑容,淡淡重复道,“天亮了。”
他该回去了——继续当他的七秀公子。
只是——心里,放不下。
金苏红装妖娆生,七秀公子的人回来了,心却没有归位。那伤,只怕会让她吃些苦头,只是当看着她生死度外一心只有职责的忠犬模样时,莫名生气起来一心逼出她的底线。
可是他忘了,有这样一双眼的人是多么执拗,死不回头。
走出房间就听到走廊里弟子们的谈笑,“小昭你今天可真是赖床赖得出奇。”
“这里可是长安呦,要赖床回秀坊再赖啦~”
莲漪这才被拉回现实,调整好笑容漫步走过去,“哦?谁又赖床了?”
“除了我们的赖床鬼还有谁啊?”
笑容里带着温软落向苏小昭,却微微淡去,细看了两眼,“脸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
“对呢……小昭少有赖床赖到这种时辰的,不舒服?”
苏小昭笑得腼腆,应着,“没什么大关系……。”
“小昭不舒服?”对颜如烟来说这自然是大事,“我让人去给你找个郎中,出门在外可不能马虎。”
“师姐,不必了——”
莲漪一直看着苏小昭面色微微苍白却还忙去拦颜如烟,她一向如此脾气温吞却也有小小的执拗,不肯给别人添麻烦。只是她强撑着身体却没有注意到身后搬东西路过的藏剑弟子,被箱子撞得一个趔趄,莲漪一瞬间想都没想伸手拉了她一把,却觉触感微异,苏小昭脸色一变瞬间煞白。
他一愣,纵然神色如常,却压不住心里的惊异。
——她的,手臂?
目光在她煞白的脸上搜寻,仿佛想要看出些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小昭没碰到哪里吧?”
“我没事的,师姐也不必找郎中,不过是一点水土不服罢了……。”
“水土不服也不是小问题——”
莫小铩也嬉嬉笑着过来,“她那是不好意思呢,水土不服不就是泻肚子么,泻两天也就好了——那话怎么说的,拉肚子不是病,就是粑粑没拉净~”
七秀弟子都忍不住别开脸噗噗偷笑,莲漪的脸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低着头,仿佛连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
“既然她说没事,那就让她多休息便好了。”
颜如烟也只好顺从,“那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
“嗯。”
苏小昭苍白的脸上浅浅一个笑容,跟他告退回房。却依然低垂着眼,不见平日安静凝望的眼。
他看着苏小昭的背影,袖子下的手不自觉攥紧——只是个巧合,她许是在枫华谷受了伤,可是为何,心里无法静下来。
那些思绪纠纠缠缠让他有些许烦乱,无论苏小昭隐瞒了什么显然莫小铩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来帮腔——
他是被排除在外,也被隐瞒的对象么。
“秀公,秀公?喂,莲漪!非得叫你大名才理我?”
莲漪瞄一眼坐在旁边隔着桌子倾身过来的叶重华,爱答不理着,“做什么?”
“你有没有带那个小昭来?是哪一个?”
——有一种人,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莲漪还客气着,挑眉问道:“不好好看你的擂台,这么有闲情么?”
冰冷的魅,寒气四溢充满了拒绝,只可惜无论是他的冷还是他的魅对叶重华来说都彻底免疫——十几年的交情,从莲漪一到七秀坊他就代表大藏剑山庄对这个“多年友好近邻”的新美人表示了最大程度的热情欢迎玩到一起了。不管这丫现在变成个什么德行,洁癖,冷傲,拒人千里——这种穿开裆裤的交情难道会变么?
既然吓不退他,莲漪直接选择了无视,正要继续喝茶下座散席上突然一阵骚动,清脆的巴掌声连这里都能够清楚听到——他一眼望去视线落在抓住苏小昭的人身上,顿时冻结。
——没有人可以动七秀弟子,更没有人能动苏小昭!
他会杀了他们。
“——在下,十二连环坞,卓惊弦。”
从那个人出现,从他将佩剑扔还给颜如烟扬长而去,从他咽下了这口气。心高气傲绝色冠天下的七秀公子又如何,为七秀,他忍。但他要那三人千刀万剐来偿还。
只是苏小昭眼里,又如何看他这个连一口气都不能替她出的男人?
七秀公子,一生也只能是这样的男人。
锦衣夜行,丝光如银,却没有莲九笙往日的悠哉,一派只是肃杀。
他可以就这样杀进去,但蓦然停住的身影,却是因为看到了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一把拉住正要潜进去的花楼枭,她嘴上虽说着“跟你没有关系”,却没有戒备他。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面对她的问题他没有说实话,“找你。”
“那就给我半个时辰,办完事我自会来找你。”花楼枭似乎没有怀疑,只是甩开了他的手跳进院中。他只能在原地看着她,像被什么困住一般动也不能动——她来这里做什么?如此缘分如此巧合?可是他心里那些放不下忽视不掉的,是什么?
知道她被请进房中,知道她跟卓惊弦交手,知道她被揭去面上的伪装——也知道,她杀了那三人。
她,杀了那三人。
风在耳边,他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指尖冰凉。
有些事,不可能的。绝对,绝对。
他可以怀疑任何人,但不能怀疑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女孩——是他抱回七秀,是他看她一天天成长,来七秀时她才只有六岁,在朱颜阁里也不过是尚未被训练的孩子,根本不会有其他背景——可是,她花楼枭为什么要杀那三人?
为什么,如此密探她却忘记了已被揭去的伪装,素颜从那间屋子里出来,连最后的可能也抹杀。
他以为那一刻,自己的血液已经凝结。
“你的脸色,还真是不怎么好。”
他努力若无其事,在袖中紧紧攥着手,试图汲取掌心些微的温度,让指尖恢复。
有什么东西,已经毁了。
他抱回七秀的那个女孩在哪?他看着长大的苏小昭在哪?这是他的女孩,他却原来从未认识过她。一切都是假的,属于他的那个女孩再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他的平静,只因为他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一丝蛛丝马迹,嘴角却再也染不上一丝笑意。
——苏小昭,我以为自己一直掩饰的很好。原来,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
“玉匣子,你答应的,带来了么?”
他从腰间摘下锦袋扔给她,一直以来的作弄就到此结束了罢,她虽在骗他但他也算在骗她,就这样两清从此莲九笙和花楼枭不必再见——
然而就在玉匣子拿到苏小昭手上那一刻一支箭向她横飞而来,莲漪一步上前抓住疾飞的箭矢甩开,却见有数不清的弓手包抄而来,一色的夜行衣难辨身份。
他一把拉过她躲过重重箭雨,暗处一人喊道:“把玉匣子交出来,就放你们走。否则,在这里被乱箭穿心,玉匣子我们一样拿得到。”
莲漪手中拉着苏小昭,掌心里仿佛要渐渐被她的温度烫起来——明明已经决定两清,可是在方才那一刻根本想都没有想身体就已经动了。
他一个人可以脱身,他们的目标不是他。
可是,要他放开他已经拉在手中的人?
他看向苏小昭,结果,还是放不开吗。就算知道了真相,就算感到自己被背叛,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只能紧紧拉着她。
——就当做是他欺骗众人的报应吧。
他看向苏小昭,眼前的状况让她在深思着什么——显然,不该有太多人知道他们今晚的见面。
他站在她身后,突然抬起她的头,苏小昭向后一仰微微惊诧的仰面看向他——
“虽然我比较喜欢你无争的样子,不过不服输的时候似乎也不错。”他低下头,近得仿佛连气息都吹拂到彼此,感觉到苏小昭呼吸一滞,微微满意地勾起嘴角,弯弯的唇刷过她的唇——
满意?不,那只是苦中作乐——既然她不再是他的苏小昭,就可以不用客气地捞回点福利吧。
“你——!”
她惊诧而微愠的眼让他的心情又有种微微扭曲的平衡,在他小心珍惜的苏小昭和肆意作弄的花楼枭之间,是她先破坏了他一直平衡的好好的一切。
“——走!”
——是他放不开手。
所以他不会再放开。
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是不是把苏小昭凌驾七秀之上,只知道她的脾气,不死不休。要她为保命放弃玉匣子,没有可能。
莲漪心里有那么一丝,怨恨花楼。
冲出箭网,肋下传来的痛感让他清楚不能再带着苏小昭一起走,他可不想一死一双。他把苏小昭按在一棵树上,“躲着,我们分开走。”
那一眼看到的,是她眼中闪过真切的担忧,透着不安。就像苏小昭的眼。
苏小昭和花楼枭,哪一边才是真的?
被打乱的平衡反复摇摆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点,不知该爱该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