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似乎也不忍看见如此血流飘橹的情景,压抑了心中的悲愤后,终于敌不过乱世的无情,流下泪来。
纷纷的雨点刚开始还是断断续续的悲戚,而随后,就变成滂沱大雨。
如雨般碎裂的,还有张辽和高顺的心。
“主公三思,若然如此,我等日后恐被天下人唾弃啊!”张辽猛然以首叩地,声声见血。
“主公,如此所为,我大汉王朝将何谈命数?”高顺磕头不已,以死相谏。
对于张辽、高顺来说,他们实在想不通一直敬若神明的奉先公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疯狂而无谋。
曹操这个乱世奸雄,用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神看透了长安之乱,又用无匹的雄心和华丽的智谋导演了一出进京勤王的好戏。濮阳借兵,挥师西进,占领旧都洛阳后又马不停蹄的赶赴长安。
此举,进可扬名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退也可博得忠义的美名,雄踞洛阳,以图发展。
如此气魄,天下何人能及?
若是非要找出能与匹敌的人来撄其锋芒,恐怕就是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了。
未及弱冠之年,雄霸西凉,韬光养晦。天下大乱之前孤身深入虎穴,以安暴主之心。长安大乱之时,又定计脱困,鹰搏长空,一举平定叛乱,赢得天子青睐。
种种作为,明智已近妖!
现两大雄主相撞,定然璀璨无边。
只可惜自己身不由己,不能一同贴身见证这绝对会被历史铭记的时刻。
高顺和张辽同时仰头,看到自家主公那暴戾而绝望脸庞,想着吕布同这两位文韬武烈的雄主相比,突然觉得这无双的战神只是被乱世抛弃的棋子而已。
如果这棋子认知自己的命运,甘于随波逐流,也能保得一世美名。可这个不认命的主公,权欲之心何其雄野,妄想凭一身本事毁天抗命!
就在刚才,马超听闻曹操领兵进长安,便慌乱率领刑骑营前去迎候,至于是战是和,尚未可知。
临走时令徐晃收编俘虏,打扫战场。至于如何对待脱困的奉先公,马超甚至没来得及交代。
因为马超觉得这根本用不着交代:即便有恩有怨,上有千秋忠义的帽子压着,下有救命之恩在眼前摆着,吕布不至于翻脸不认人吧?
可马超没想到,吕布根本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揣度,吕布的选择,不能用翻脸不认人来形容,他的做法,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拔鸟无情的老嫖客!
吕布居然妄想趁马超不在之机,攻入长安内城,挟持当今天子为质,号令九州!
却不曾想到的是,他刚透露出这个意图,就遭到了张辽和高顺的极力反对。
此刻,也许苍天也为之震怒,雷电轰鸣,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来。
张辽聚集目光望着对面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沉声道:“主公对小将的栽培,张辽实在感激不尽……只是这件事,在下却说什么也想不明白。您到长安之后为何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现在大汉王朝已然风雨飘零,主公为何还要雪上加霜?”
“风雨飘零,雪上加霜?文远,你少给我掉书袋了,吕某人虽说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这两个词儿大约是什么意思。这两个词难道就是叫你来反对我,阻止我么?”吕布打断张辽,嗤之以鼻道,“大汉于我何干?吕某人有今日成果,哪次不是从血海刀山中拼杀获得?大汉王朝何时又曾看到我吕某人出生入死?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吕布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沉思。
对奉先公这番话,张辽和高顺惟有苦笑,却没有辩解,实际上辩解也是无用。吕布是那种一旦思想固化形成概念,就再不会改变的人。这已是他们多年跟随吕布得出的结论,高顺尤其对此体会颇深。
更何况行为和后果,永远比动机要重要得多。不是吗?
沙沙的雨水象瀑布一样浇下,闪电划过天际,就着这一丝亮光,诸将看到奉先公侧着脸看着门外,那张英俊的脸上,竟然带有一种奇特的表情。天色归复黑暗,吕布沙哑的声音响起,显得悠远而苍茫:“诸位,我有没有和你们说过?吕某人的家乡,是并州北部五原郡的大草原。在那望不到边的广阔原野上,有着世界上最坚忍最有耐力的动物,那就是草原的狼。”
“狼分两种,一种是成群接队的群狼,几十甚至几百几千地兜杀围猎,哪怕是再凶狠的敌人,再众多的猎物,也休想逃掉。但若是其中一只受到重伤,这些同伴们不仅不会照顾它,反而会群起而攻之,把它当做一顿难得的美餐。另一种则是离经叛道的孤狼,它们往往为族群所不容,被迫单独流浪。由于缺乏食物,所以从来没吃过顿饱饭,为了追捕猎物,常常会走上近千里的路程。”他那平淡的话语,令所有人感到一阵战栗。
“匈奴人一向都自诩为狼的后裔,吕某人是匈奴与汉人的混血,自然也不例外,”他淡淡地道,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似乎是自嘲,又好象是沉痛,“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所有人沉默不语,心中平添了无数感慨,虽然仅有这短短十二个字,却蕴涵了多少辛酸的往事,道出了多少挣扎求存的艰辛。
“马超祖父为汉伏波将军马援,世起名家,现在西凉已经深得民心,所以他能尽统大军,扬枪长安......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吕布忽然转变了话题,那充满疯狂杀气的眼神忽然聚焦在张辽和高顺的脸上,大声咆哮起来,“我呢?我吕某人不过是个混血的杂种,自幼跟着母亲姓吕,甚至连匈奴的爹爹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那种人背后有大家族撑腰,又读过书,论起财力和人脉,这些优厚条件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呢?”
“哼,吕某不过一个戍卒出身的战士,又哪里能接触到这些东西,这份差距即便想弥补也弥补不来。可是叫我就此认命,那便是死也不甘心!”他愤愤地啐了一口,自嘲地冷笑,“他们有的,我没有;但我有的,他们也没有!我有骁勇善战、所向无前的战绩和威名,我有超凡绝伦的一身武艺!哼,吕某人用不着去读书弥补什么缺陷,根本就用不着!只要将我超强的武力发挥到极至,另辟蹊径,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空!”
所有人目瞪口呆,后背发冷,看着吕布近于疯狂的咆哮:“所以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就是孤狼挣扎的真正意义!”
“自从砍下丁原的人头那天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眼神中依旧射出凶猛的光,“从那一天,我就努力使自己变成一匹狼,一匹永远饥饿的孤狼。”
这一刻,天空泪如雨下,仿佛也听到了这匹狼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