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的这一大段开场白让艾思琳昏昏然飘飘然。她干咧的嘴角难以掩饰地露出了笑容:“那就随你便吧。不管你用哪种方式讲述,我都会认真听完的。”
于是,刘凯用一个个蒙太奇般的画面简洁而又精确地将警方同陆雪的多次“交锋”,及陆雪给他们留下的种种疑问和困惑回放了一遍。
刘凯的话音刚落,艾思琳便按捺不住地跃跃欲试了。看得出来,在刘凯讲述时,要不是出于礼貌,有好几次她想打断他,从而插入她编辑的精彩片断。
“这就是全部?”艾思琳像是终于听完了一个冗长乏味的报告那样如释重负。
由于时间过长,她戴着铁镣的双腿显然并列得很不舒服,于是,接下来,她微微欠起身,调整了一下坐姿。经过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她的两腿弯曲着,上身前倾,腰像是被抽掉钢筋的楼体訇然瘫塌下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下子由小学生变成了老太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脸上那份病态的高傲和不屑。这让她无论身在何处都显得自信满满。
“是的。全部。”刘凯说。他能看出来她很不喜欢他的“白描”,也许她在心里正调谴着各种辛辣的词汇嘲讽着他文学细胞的贫乏。
“我觉得,我觉得事件的脉络很不清晰。”她尖刻地说。
在这个死刑犯面前,刘凯分明感到了一种压迫感:“也许我讲得不够全面,甚至漏掉了一些关键性的情节。”他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是想向她传递一种公平和公正。即此时此刻没有警察和犯人的身份差别。在回溯吴建失踪案的前前后后人事纠葛中,他们之间是平等的。
一抹狡黠的笑意从她的脸上掠过。
“倒不是你的讲述有什么问题。我指的是警方对陆雪的看法。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把她视为吴建失踪案的嫌疑人之一。要知道,她是吴建的妻子,是受害者呀!”她的嗓音干涩而又沙哑,但她还是很好地控制着发问的节奏,努力使语调变得起落有致。
“客观地评价这件事,陆雪和警方都有责任。我们之所以一开始就将她列为嫌疑人之一,是因为她对我们隐瞒了很多东西。比如她有情人,比如她的种种反常行为……对陆雪的做法,至今仍有很多地方难以解释清楚。我想,也许你能帮我把谜底揭开,艾思琳,自陆雪搬来白云市后,你一直是她最知心的朋友。”说这话时,刘凯不由自主地也想揶揄几句。
艾思琳微笑着谦虚起来:“也不尽然。警官,把陆雪当成傻女人,应该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现在回想起来,她和我一样有着多面人生。我能感觉到她始终在同自己内心的魔鬼作斗争,她并不轻易相信我,表面上把我当知心朋友,背地里却鬼鬼祟祟地做事,她只身去鲜花舞厅,独自踏上南行的死亡之路,对神秘邮件秘而不宣。包括她一开始对我讲的来白云市的真实目的,都是一派谎言。我和她唯一不同的是,我最终钻进了她的心脏,洞彻了她的全部心思;而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不管怎么说,在你和陆雪的博弈中,最后的胜者是你,艾思琳。毕竟,陆雪已无法开口,而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做她的代言人。”
“这倒是真的!”她眨着眼睛,颇有几分得意,“好吧,我尽其所能地为你解疑释惑吧,警官。”
终于有了再次表演的机会,她自然而然地伸长脖颈,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将额前的一缕头发理到耳边,甚至还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而后,在开讲之前,她让自己的脸上保持着恬淡的微笑。
“我们就从陆雪去夏之梦酒店开始吧!至今你对她在吴建房间所做的一切都很茫然,是不是?”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刘凯问。就像一个好脾气的老师在启发头脑愚笨的学生。
“的确。这事已让我困惑很久。”
“陆雪是在‘秀’给你看呢!”她轻蔑地抿了一下嘴唇,“想想吧,她等了那么久才去夏之梦酒店。她哪里把吴建的失踪放在心上!”
“可当时的陆雪很憔悴,也很忧郁。”
她禁不住冷笑了一声:“可怜的警官!有时,我只注重了你的身份,却忘记了你的性别。你们男人真的很容易被女人欺骗,即使是火眼金睛的警察也不例外。你说陆雪变得忧郁、憔悴,这我都相信。但她的这份痛苦失落并不是因了吴建的失踪造成的,而是由于情人秦方童突兀地离她而去……”
“那她在吴建住过的房间乱翻一起又摔又砸的行为该如何解释呢?”刘凯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
“表演!警官,她想利用一系列的肢体语言向你表明她很在乎吴建,由此与你冰释前嫌,将她从疑犯的名单上画掉。你知道被人误解尤其被警察误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陆雪不遗余力地穷其所能地在你面前充当了一回怨妇的角色。但她的演出是杂乱无章的,简直就是一个女人率性的裸露,也就是说,陆雪并无演出的脚本。”
刘凯聚精会神地听着这番宏论。
“不过,正是这种无目的性达到了真正的目的——你被她感动了……”
“不是感动,是迷惑了。”
“好吧。就算是迷惑了。自那以后,她疑犯的身份在你的心目中开始动摇,对吧?”
“我承认。我一直认为陆雪在夏之梦酒店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真情的流露。”
“这是因为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的一次拙劣表演就让你的思维陷入混乱。”她竟奚落起他来。
刘凯沉默不语。
“说实话,我很担心你会把陆雪从疑犯名单中删除。所以,在她移居白云市后,我不得不处心积虑地制造一系列麻烦,把水搅混,往她身上栽赃。从而让她一直牢牢地吸引着你们的眼球。”
“你很聪明,艾思琳。”刘凯用手指摸着下巴,面无表情地说,“的确,你恰到好处地利用了陆雪嫌疑人的身份。既陷害了她,也扰乱了警方侦破的视线。”
“这倒是真的。谁让我大脑这么发达呢?”她先是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便狂妄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想到她对陆雪的种种捉弄,想到她一再让刘凯、马森的侦破误入歧途,她的狂笑越发肆无忌惮了。
刘凯不想让她失控的情绪持续太久,于是,稍加思索之后,他说了下面这番让人琢磨不透的话:“不过,聪明人并不等于智者,对吗,艾思琳?”
她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不由两眼聚焦,瞪着他看了半天。
刘凯紧闭双唇,两眼望着别处,似乎在暗示她:我并不想对这句话做任何解释,你怎样理解都行。
她在愣怔了片刻之后,决定换下一个话题。她先是让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然后,慢慢地将聚焦的目光变得散淡。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陆雪的那个情人我见过。”她说这话时,很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
“你见过?”
“确切地说是我跟踪过秦方童。他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跟吴建没法比。警官,即使跟你比也差着一大截。”
她的类比让刘凯很不自在:“你扯得太远了,艾思琳。”
她马上还给他一个“请原谅”的微笑。
“我所以提到秦方童,是因为他在吴建失踪案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跟陆雪的关系也很微妙。在百丈崖下,陆雪零零碎碎地给我讲了一些,期间,我对他也进行过一番调查。总之,我认为陆雪选秦方童做情人,真是一大败笔。这个丑男人老是做蠢事、帮倒忙。他去鲜花舞厅调查,让陆雪深陷‘纵火门’;他在用钱钓阿丽上钩的当儿,又使陆雪误入‘车祸门’……你瞧,警官,正是秦方童的愚蠢行为让陆雪在浑然不觉间滑下了百丈崖……”
艾思琳抬头看着刘凯,意犹未尽。
刘凯用铁青的面孔和冰冷的沉默回答了她。
刘凯怠慢的态度让艾思琳十分扫兴。因此,她转换了话题:“你喜欢玩电脑游戏吗,警官?”
“你又来了,艾思琳!”刘凯记起在死山时,艾思琳曾讲过“游戏”一类的话,这让他很反感。
她却不买他的账:“这个游戏太好玩了。一个大活人同时扮演着死者的角色,而死者又时不时地代表活人讲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笑的是被捉弄的人却浑然不觉。”艾思琳说着便仰起头,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够了,艾思琳!”刘凯忍不住一声断喝,“你不觉得这游戏太残忍吗?你认为狡猾多端、嗜血成性是超人所为,真是大错特错!只有懦弱的糊涂虫才会铤而走险。真正的强者既尊重他人的生命,更尊重自己的生命。”
艾思琳这才收敛起狂傲,嗔怪地鼓着嘴巴说:“你不该替她讲话。”
“我是在替一个被你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女人发言。”刘凯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义正词严地说。
艾思琳却并不示弱,甚至还梗了一下脖子,嘴角挂着冷酷的笑,冷冷地说:“可又有谁能替我发言呢?警官,你忘了,我比任何死者都更可悲更可怜,因为我是个从未出生的人啊……我被丢弃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杀人如麻,都不曾引来你们的目光……”仿佛站在辩论台上的辩手,艾思琳说得理直气壮。
刘凯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他霍然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病入膏肓。于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艾思琳这才打住话头,不满地望着他,说:“怎么,你要走吗?可我还没讲完。”
“我不想再听了,艾思琳!”刘凯冲她作了个告别的手势。
“你真没礼貌!”
就像一场好戏戛然而止,艾思琳不情愿地眨着眼睛,恼怒地扭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