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刘凯独自驱车去大仓监狱看艾思琳。在对她执行死刑之前,刘凯想和她谈谈。
大仓监狱位于白云市市的郊外,路途并不遥远,如果不堵车的话,也就一个多小时。刘凯对这里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了。多少年来,他常常为了某个案件中的疑点,奔波于刑侦大队与监狱之间。
通向监狱的路车辆稀少,人迹杳无,在乌云低垂的阴雨天驾车行驶在这条路上,让人感到沉闷单调,而此时刘凯的心情尤其沉重。虽然监狱也有着使人重生的作用,然而,又有多少人进入高墙后,便一去不返。比如艾思琳……
让人心悸的系列杀人案的凶手终于落入法网。然而,刘凯却丝毫也轻松不起来。他崇尚那种思维慎密、逻辑清晰的侦破风格,从不允许自己草率从事。可在艾思琳一案中,需要破解的谜团实在太多了,他不明白是什么让美女变成了野兽,又是什么让野兽变得如此残忍!
在审讯中,艾思琳对自己犯下的数起罪行供认不讳,却对某些细节讳莫如深。刘凯心里最大的疑问是,艾思琳究竟是谁。他查遍了所有资料,都无法弄清她的真实身份。想知道她到底是谁,除非她自己开口。
他必须赶在艾思琳走向刑场之前弄清一切。
汽车驶过一座掩在树林中的小村庄后,刘凯便放慢了车速。监狱的入口在大路岔道两华里左右的深处,路上看不见任何有关“监狱”字样的标识。上了岔道,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暗灰色金属大门,高大、厚重、威严,门内站着挎长枪的警卫。在警卫的四周,是一座布满了电网的高墙。
刘凯走进接见室时,艾思琳已坐在木桌前等着。她穿着肥大臃肿的深蓝色囚服,戴着手铐的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腰像虾米一样弓着,上身前倾,头稍稍仰起,那双曾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没有了神采,瞪得大大的,久久地望着铁窗外发呆。
听到刘凯的脚步声,艾思琳才缓缓地收回目光,扭过头来。在目光与刘凯相遇的一刹那间,她立刻挺直了腰,继而,浮肿而肮脏的脸上露出强装的带着嘲弄的笑容。
看着眼前这个逷遢得不堪入目的女人,刘凯不由想起死山上那个曾让他和马森震惊不已的鬼魅狐仙般的艾思琳……
刘凯知道她不服输。从死山下来之后,她就不再驯服,潜藏在她身上的狂傲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一直试图同警方较量,努力想证明她是多么聪明,而警察是多么愚蠢。这嘲弄中,既有她想努力掩饰的自卑自怜的一面,也有她想占上风的一面。她不想让刘凯看出她是多么狼狈沮丧。
“艾思琳,你还好吗?”刘凯走到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艾思琳伸长了脖梗儿,做出好斗公鸡般的姿态:“我很好。警官,你呢?”
“我嘛,不太好。”刘凯索性实话实说。
艾思琳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随即狡诘地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的原因,也早就猜到你会来看我。你发现我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可又无法查到我的真实身份,对吗?”
“是的,我想让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刘凯早已做好了“示弱”的准备。当正常的审讯无法撬开艾思琳的嘴巴时,他决定换个方式,与这位“强者”斗智斗勇。
有那么一会儿,艾思琳似乎被刘凯的坦率打动了。艾思琳咬着嘴唇想了想,说:“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们,是你们不想听。你们关心的是我作案的过程,却不想去追踪我的心路历程。”
“请原谅,艾思琳,我向你道歉。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倾听你的全部心路历程。”
一抹得意的神色从艾思琳的眉梢掠过。刘凯暗自思忖,“示弱”的方式看来奏效了。
“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警官。只是,我仍无法确定你是否真的想听。”艾思琳这么说,明显是想从刘凯那儿感受到更多的迫不及待,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刘凯当然明白,他故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朝前探了探身子,严肃认真地说:“艾思琳,我当然想听。我早就发现你的文学造诣很深,如果你肯走创作这条路,我想,当今文坛那些无论用大脑写作还是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在你面前都得败下阵来。”刘凯暗暗观察着艾思琳的表情,顿了顿,又说,“讲吧,艾思琳,我相信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艾思琳轻轻咳嗽了一声。听着刘凯这番几近肉麻的恭维话,她就像一个自负的小女孩那样抿了抿嘴唇,高傲地说:“谢谢,警官,你对我的评价十分准确。我一向认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作家。虽然我并没有出版过一部作品,但天才终归是天才。对吗?”她望着刘凯,想再次获得他的肯定。
刘凯不失时机地点点头。
艾思琳满意地笑了,接着说了下去:“在讲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信不信由你。警官,我——艾思琳,是一个从未出生的人,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像所有喜欢卖弄的人一样,她做了这样一个故弄玄虚的开场白。
“我不明白。”刘凯摇摇头,他说的是真话,“我很笨,听不懂。”他再次向这位“强者”示弱。
刘凯的臣服让艾思琳非常开心,她耐心地换了另一种表达方式:“警官,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真实的名字,也没有在任何机构有过关于个人身份资料的登记,你会吃惊吗?”
刘凯从艾思琳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恶作剧的迹象。沉吟了片刻之后,他说:“是的,我很吃惊。”虽然他想说的是“我并不吃惊”,但他强忍着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艾思琳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明”,他希望把这种“敌强我弱”的状态维持下去。
艾思琳先是傲慢地一笑,紧接着,脸色陡然变得如霜似雪样的冰冷。
“警官,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人听,可就是找不到值得倾诉的对象。此前,我误以为陆雪是合格的听众,可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根本就不相信我讲的是真实的经历。谢谢你给了我倾诉的机会,不致将我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带进坟墓。”
刘凯不动声色地默默望着她,任她讲了下去——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因为,自母亲孕育我的那一刻起,这个小小的胎儿就被赋予了另一种非人的印记——我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证据”出生的。这在那个南方的小县城引起了一场轰动。所以,我降临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是受了无数双心怀鬼胎的眼睛和记者的闪光灯的惊吓而发出的呼救。
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
我出生在六月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县城的妇产科医院条件本来非常简陋,但由于我特殊的身份,由于我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已经被当地数家媒体曝光了多次,于是,县医院为我的出生准备了最豪华的产房。他们深知,这间产房一定登上报刊,弄得好,对医院是巨大的宣传。遗憾的是,当年那个小县城还没有电视,否则,那间产房的芳容也许会在经过无数次拷贝后变成永久的文物。
没有谁的生产会像我母亲那样场面宏大,万人注目。那完全是一场生育公开课,几乎整个县城都为之沸腾了,小小的产房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我的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她在这辉煌而又隆重的仪式下应有的文雅和庄重,相反,当时只有十六岁零四个月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似地哭号着,挣扎着,被汗水粘湿的头发蓬乱地遮住她的半边脸,肮脏、蜡黄的脸又因为剧痛而扭曲着,使她看上去丑陋不堪。直到一位男医生粗暴地将我从她的两腿间拉出来,她才收敛起难看的嘴脸,头一歪,昏死过去。
作为“证据”的我,就这样在李小影的大哭小叫中,在各家小报的关注中,在缺少聊资的人们的翘首以待中,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一刻,记者们也不知是不是感到于心不忍,纷纷把对准我母亲的镜头移开去。我外公见状,扯去他这段时间以来在媒体面前伪装出来的慈父的温情面纱,像一条疯狗般朝着产床上已经半死不活的我母亲一阵疯咬。
这当然怨不得他,为了保全这个“证据”,他处心积虑了十个月,如今,真相就要大白了,如此多的镜头聚焦于我母亲,她本当体面地出现在镜头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展现她的楚楚可怜、娇弱动人、清白无辜,从而引起社会舆论的同情,在“证据”之战未打响之前就占领先机。对于我外公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民来说,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我的母亲再不好好抓住,也许就会前功尽弃。火烧眉毛之际,我外公能不狗急跳墙吗?
但我外公的“狂吠”并没唤醒我的母亲,这个女人早已忘记了她孕育“证据”的使命,只是虚弱地昏迷着,飘忽在阴阳之间。
稍顷,记者们才从我外公的狂吠和我母亲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他们开始将杆杆长枪似的镜头对准了我这个刚刚出生的“证据”。尽管我像我的母亲一样困倦,但为了自尊,我还是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恐惧地望着那些长枪,发出了孱弱的求救信号。
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块遮羞布,将我这尚未开垦的处女地裹起来。
没人理睬我。人们关注的是一个证据。就像排练戏剧一样,记者们让我外公把全裸的“证据”托在手里,面对镜头,说着他的感想。
第一个开口的,是一位情绪激动得有些歇斯底理的女记者,她将短炮抵着我外公的下巴,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李先生,你现在终于拿到了证据,面对这个证据,此时此刻,你有何感想?”
我外公咳了一声,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你们难以想象。不错,她是一个证据,可她还是一个生命,是那个混蛋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认下这个外孙女……”说到这里,我外公装模作样地挤下了两滴虚伪的眼泪。
这时,另一个壮得像笨熊似的男记者拿着短炮钻到我外公面前,追问着:“如果通过血液鉴定,确定陈新潮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你还准备把他告上法庭吗?”
我外公就像刚刚吸了大麻的瘾君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当然要告他!去年我女儿还不足十六岁,他这是强奸少女,他必须拿出巨额赔偿,否则,就得蹲监狱……”
又一个长相甜美的女记者凑了上来,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压低声音问我外公:“李先生,你……你不觉得让你女儿生下这个孩子,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吗?你让这孩子以后怎样去面对社会,面对生活?还有,你的女儿连抚养她的能力都没有……”
我外公猛地将我扔到床上,抬起头,火冒三丈地打断了女记者的话:“这正是我想告诉世人的。作为父亲,我让我女儿生下这个孩子,的确很残忍。众所周知,这个孩子是作为证据出生的,她只能是个证据,否则,她的出生不仅毫无价值,而且还是个灾难。可她必须出生,因为她是我打赢这场官司的唯一筹码。除此之外,我已无路可走。我女儿出事这一年多以来,我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四处奔走,只是想讨个说法,可没人拿我们当回事儿。他们几乎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话:‘陈新潮不就是跟你女儿睡过觉吗,年轻人你情我愿,睡就睡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你女儿怀了陈新潮的孩子?这很简单,去医院流产嘛。’‘你怎么能证明孩子就是陈新潮的?我们问过陈家人,他们说压根儿就不认识你女儿。’……这些人没有一个站在我们的立场说话,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让女儿生下这个‘证据’,以还我们的清白,让陈新潮赔偿我们的所有损失。”
“可是,李先生,我还是想知道,等这个证据的作用发挥完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呢?”还是那位漂亮的女记者在追问。
“把她送走!反正我没钱养她,我女儿也没这个能力。”
听着我外公掷地有声的话,记者们又将长枪对准缩在床上的我。
闪光灯把我的脸照得一片惨白,那情形真像一只挨了枪子的没毛小老鼠。
这时,我死气沉沉的母亲的眼角淌出一滴混浊的泪来。
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都被我外公的“豪言壮语”惊得瞠目结舌。
“可怜的孩子!”许久,我才听到漂亮女记者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听到的最有人性的话。
我之所以会被当作“证据”出生,据说是因为我所谓的父亲的一次淫乱行为。我用“据说”这个字眼,是因为至今没有哪个权威部门给出同样的说法。
我的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李小影。但我外公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却另有含义,即女儿是不真实的,来到这个家庭的只是个影子。因为外公希望三十四岁才好容易怀了孕的妻子生的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这位念过八九年书、能说会道的老售货员,却跟封建闭塞的小县城里的那些目不识丁的愚昧老男人没什么两样,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是他一生的奋斗目标。
李小影十五岁时,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后,最终死于癌症。为了偿还母亲欠下的巨额医药费,刚读高中不久的李小影只得中途辍学,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到县城的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十五岁的李小影长得像花朵一样甜美,人见人爱。但在我来到人世后第一眼看到的她,却像一只干瘪得几近腐烂的苹果,连发出的味道都是酸臭的。
那个冬天的夜晚,天很黑,夜很沉,县城的大街上灯光昏暗,寒风袭人。酒店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了,一群“富二代”夹带着一股熏天的酒气拥进来,张口就要进包间请漂亮小妞陪酒。于是,李小影被老板派去了。
成箱的酒下肚之后,“富二代”们开始对李小影动手动脚。没见过世面的李小影躲闪着闹出了声响,这让“富二代”们很恼火。他们关上包间的房门,拿毛巾堵住李小影的嘴,众人嘻嘻哈哈地剥光了她的衣服。
李小影在一阵拼死的挣扎之后,吓昏了过去。
“没劲,真没劲!走,去白牡丹酒吧玩个痛快。那个叫蜜蜜的小妞才够味呢……”几个人扫兴地走出了包间。
有一个人却留了下来。
“我就喜欢她!”那人关好房门,脱光衣服,躺到李小影身边,一把将她搂紧了。
李小影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躺在一个少年的怀里。她刚“啊”了一声,就听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你敢再喊一声,我就掐死你!”说着,少年就把一双铁爪子按在她的脖子上。
于是,这只小母鸡便展现出她乖巧的天性来,她听话而柔顺地任人摆布着。直到兴致全无了,少年才起身穿好衣服,坐在一旁,瞪着散乱在地毯上的已破碎的“布娃娃”说:“这事你对谁都不能说,你要是说了,我和我的哥们儿会杀你全家!”
李小影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的一片叶子。
等少年走出包间之后,她便穿上被撕烂了的衣服去见老板。老板正在跟人打电话,只拿眼角瞥了她一下,什么也没问,用手指指沙发上早已备好的一套整洁的衣裤,让她换上。接完电话后,这个对员工极其苛刻的家伙又破例地准她休一天病假。
李小影对所受的屈辱没有半点声张,不仅没有向父亲哭诉,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流露。她从来就不是父亲的宠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小影像往常一样上下班。她几乎不跟我外公说话,这个家就像坟墓一样阴森而又冷漠,两个活死人犹如幽灵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外公无意中发现一直如麻杆般的女儿的肚子突然胖了起来。外公的眼前不由一阵发黑。他不打算跟女儿费什么口舌,他压根儿就没有对女儿说话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