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历光懿十七年三月初十,京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无数百姓夹道而待。不计其数的嫁妆自皇宫正午门抬出,蜿蜒成一条长龙,与华美奢侈的喜轿一同浩浩荡荡穿过官道,围观的百姓被护卫御林军拦在街道两侧,却丝毫未消去他们看热闹的心。
有不明所以的外乡人两眼放光地问道:“好大的排场!老哥,这是哪家的小姐成亲啊?”
京华的百姓都有点小傲气,扭头睨了那个外乡人一眼,哼道:“哪家小姐成亲能有这么大的声势?这是咱们的荣昌公主大婚!瞧见没有?十八人抬大轿,除了荣昌公主,谁敢这么铺张?”
东兴帝的女儿很多,却并不是每位公主都有封号,而这位荣昌公主是司徒皇后所出,尽管她头上还有一位异母姐姐,却是当之无愧的皇嫡女,刚出生就被授予封号“荣昌”,荣宠之极。
新娘的手很漂亮,五指纤纤,也因为手被牵起,喜服的袖子有一截褪了下去,袖间露出如凝霜雪的皓腕,配上腕上套着的红色珊瑚珠串,鲜明的颜色对比,竟是分外地诱人。新郎官似乎没有注意,一旁的少年脸色微红,不自然地别开了头去。
……
这个男人的手心是寒的。
从坐上喜轿一直神情恍惚的百里静终于清醒了一些。
因为蒙着喜帕,无法看到面前男人的脸,上台阶时,他的手一直攥着她的,从喜帕下的空隙里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也异常苍白。
这个男人,果然如传说中一样久病,掌心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想要挣脱,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的很大,手心温热的不会是世子祁玉,而是……那人。
呵。
思及此,百里静兀自嗤笑了一声。
随即察觉到面前的男人手心一紧,把她飘远的心神重新扯了回来,正好听喜娘道:“公主,小心门槛。”
百里静右手提着喜服裙摆,没有借左边男人的一分力道,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王府自然不比皇宫奢华,可婚礼的程序却如此繁琐,等到走过所有障碍,便是拜堂之礼。大兴国尊重礼法,即便贵为嫡公主,与王府一门有君臣之别,但在拜堂之时仍需敬重舅姑,所以,三拜之礼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耳边听得礼官的高声唱和,百里静慢慢俯身行礼。
双眸低垂,眼前只有大片的红,锦绣的鸳鸯,五彩的霞帔,还有从此刻起真正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的长腿和双脚,只是……看不到面容。突然,这一切都在升腾的水汽里慢慢模糊起来,像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魇。
怎么会?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已经嫁作人妇,可新郎……怎么能不是司徒赫呢?
“礼毕,送入洞房。”
她的手重新被交到那个男人的手心里,陌生的寒意再次来袭,她的全身都禁不住开始发冷,此起彼伏的奏乐声连绵不断,似乎绕着偌大的京华城,一直延伸到城西的征北将军府。蓦地闭上眼,把汹涌而出的泪生生阻断,她不能再哭了……
“大哥,恭喜恭喜,得此良配真是羡煞旁人啊!”一旁有脚步声走过来恭贺道,可怎么听,这声音像是真心实意地祝福,没有带那些无良的讥诮。
“是啊,荣昌公主是大兴国出了名的美人,能看得上大哥你,让我等兄弟情何以堪哪。”又一道男声毫不收敛地大笑道。
新娘不能开口,新郎也无动于衷,百里静这才想起她的夫君是与世无争的,面对这样的嘲讽和挖苦连一个字都不想答出,她不禁握紧了左手,这一握,却握住了她夫君的手指。
“二哥,三哥,父亲让你们帮忙招呼客人。”一袭天蓝色衣角停在她身边,少年的声音很是干净清脆,又转个了角度对喜娘道:“快带我大哥大嫂回房休息吧。”
本是前路被阻,喜娘才愣在原地,此刻见四公子出面解围,忙搀着百里静的胳膊往新房去。
一路七拐八绕总算到了新房,百里静被引至喜榻上坐下,很快,一阵虚浮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停在她面前。接着,眼前陡然一亮,她头上的喜帕被挑开,隔着凤冠上垂下的珠帘,她总算看清传说中那个名动京华的世子的脸——
很是出众的容貌,五官细细看去可以算是惊为天人,薄唇淡淡抿着,眉间清浅淡漠,只是那双黑眸意外地很温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丝毫不凛冽。又因为久病面色苍白,浑身上下竟现出一股病态的孱弱来,让人无端泛起怜悯之心。
大约是他今日穿了宽大的喜服,身形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瘦得可怕,只是略微修长些,让坐着的她不得不抬头仰视。
许是她实在打量了他太久,祁玉垂下眸子,折身放下手中的喜秤,朝放置着许多糕点的圆桌走去,执起一盘如意糕又走回来,略略矮了身子递给她。
百里静没伸手。
见她不接,祁玉也不在意,将糕点放在了床边的高几上,之后抬起双手,伸向她的凤冠。
百里静不动,任他将她头上沉重的凤冠摘了下来,脑袋总算能活动自如,她抬头冲他一笑,祁玉双手捧着凤冠也朝她淡淡笑了,笑过便返身往梳妆台前走,才走了两步就咳了出来,红烛高烧,映得他远去的影子格外地单薄。
有人来敲门,百里静站了起来,祁玉却对她轻摇了摇头,将高几上的那盘如意糕重新递到她手里,之后便朝房门缓步走去。
等到整个喜房里只剩她一个人,百里静低头看着满满的一盘糕点笑了笑,她的病秧子夫君,竟是意外地温柔体贴——怕她累,怕她饿,怕她等,他想得如此细致。可他,终究不是他。
咬了一口糕点,太甜,她便放下了。走到圆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上好的女儿红,一口一口地喝下,除了辛辣,什么滋味都没有。
情不自禁地抚着腕上那串辟邪佛珠,深栗色的珠子一圈一圈地缠在手腕上,缠得那么紧那么密……
护城河边的垂杨柳刚刚抽出新芽,她偷偷跑出宫去找司徒赫一起放纸鸢。那个勇冠三军的男人沉默地陪她走完长长的石桥,突然开口说道:“荣昌公主,是司徒赫辜负了你,臣已请求陛下赐婚于羽落公主,一月之后完婚。”
他说完,不等她的回答,便转身离去。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六神无主,可不一会儿,她却笑了,追上去抱住司徒赫的胳膊,仰头对他做鬼脸,嘻嘻哈哈道:“司徒赫,赫……我错了,昨天不应该不听你的话偷偷去逛碧波阁,下次带你一起去逛好不好?”
司徒赫停下脚步,却没有笑,他清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好看,眉宇间微微蹙起,占据着身高的优势,他用俯视的角度毫不回避地望进她的眼,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静小七,我刚刚说的是真的,婚期已定。”
她的身体在颤抖,可双手却将司徒赫的胳膊抱得更紧,她努力地笑,话语里却掺杂了诸多帝国公主的傲慢:“没关系,我去求父皇改了旨意就是!父皇会答应我的!况且,明天是我的及笄之礼。”
司徒赫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睑淡淡道:“我爱她。”
如此陌生的三个字,她从未听韩晔说起过,哪怕是他最疼她的时候,也不过是说,静小七,我喜欢你。
她的手忽然就没有了力气,再也握不住司徒赫的胳膊,哑着嗓子问:“怎……怎么可能?你才见了她几次,怎么会突然爱上她?”说完,跑回了宫中。第二天举行及笄之礼,他送她一串珊瑚珠,她以为他回心转意,对母后说赫不是外人。可是……
司徒赫望着她的眼神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如既往地带着若有似无的宠溺:“有些人只看一眼就可能爱上,静小七,你还小,所以……你不明白。”
这是司徒赫,说话的口吻没有变,动听的嗓音没有变,可是他的心……变了。
她一句话也答不出,连眼泪都忘了掉,像个傻子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司徒赫拧着眉静静注视着她,忽然转过身,沿着河岸旁整齐的垂杨柳,头也不回地走远。
她手指一松,轻飘飘的纸鸢随二月的冷风坠进了冰冷的护城河里,十五岁,百里静的纸鸢再也飞不起来了……
突然发了疯似的,她朝那个远去的背影追过去,她大声地叫他的名字——
“司徒赫!司徒赫!赫!司徒赫!”
无论她怎么喊,他都不肯回头,任她嗓音沙哑声嘶力竭,任她狠狠地将自己摔下去……
“司徒赫……”
手腕处尖锐地一痛,百里静骤然睁开了眼,感觉到冰冰凉凉的泪滑落在脸颊上。
梦境是骗不了人的,和疼痛的伤疤一样,只有自己才知道。
她不自禁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辟邪佛珠还是缠得那么紧,疼痛从极小的缝隙里细细密密地钻出来……
可这一抬手,她却吓了一跳,大红色的喜服!垂眸看去,目之所及是红色的喜被,红色的鸳鸯帐,她翻了个身刚想坐起,却正好对上一双温和的黑色眸子。
百里静长到如今十五岁,见识过宫闱的诡诈,市井的势利,甚至五台山上的争夺,却从未见过如此与世无争的眼眸,平静得好似一汪无波的湖水。这汪湖水离她如此近,近到可以听清他浅浅的呼吸声。
“我……”她正要开口,忽地一袭红色广袖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温凉的指腹慢慢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仿若珍宝般小心翼翼。
百里静被他略略温凉的手指一触,不自觉冷得一颤,猛地撑着手臂坐起了身,这才发现她刚刚竟是睡在他的臂弯里,祁玉散在枕上的长发与她的黑发有几缕零乱地纠缠在一起,而两人身上的喜服俱都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