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粟。鬼夜哭。仓颉造字成,天地遂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神怪遂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太古之初无文字,及至伏羲画卦,天地间始有人文。河出图,洛出书。先有河洛出图书,后有伏羲画八卦。先有伏羲画卦,再有仓颉造字。
这本是千古不易的定论,东汉年间的《春秋纬》却是另有一番记述:“仓颉生而能书,及受河图录字,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圜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
仓颉生而能书,后受河图录字,此一说似是指造字与画卦无涉,而比此书更早的《易·系辞传》分明是以伏羲仰观俯察为先:“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天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仓颉乃传说中人,亦为轩辕黄帝内史。仓颉造字乃夺天地造化之功,遂为天地所不容,天地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
天雨粟。风雷动。吉气发。此番异象后世不曾再现。自周召共和以降,虽有确切纪年,史籍中亦无此类记述。
沧海桑田,轮回无尽。后人确也无福,纵是仰观俯察者不计其数,却也无人能再见那神迹。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朝。升元元年十月,一群渔夫声称目睹了这奇景。正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登基之日,金陵帝都紫气缭绕,万民欢庆。升元殿前群象拜舞,百官嵩呼。渔夫们自江边来到皇宫,他们以斗笠托举着天降的粟米。太常寺卿将献粟者引至御前,烈祖皇帝龙颜大悦,喜不自胜。钟乐齐作,鸾凤和鸣。烈祖皇帝升座登坛,仰天祝赞:“吾朝初肇,天赐祥瑞。华夷咸若,骏奔结轨。皇哉唐哉,文德信威。仓颉四目,吾孙重辉。天雨粟兮——”
烈祖皇帝遽然色变,阖朝文武联翩俯伏。天雨粟,鬼夜哭。前者是祥瑞,后者莫非是凶谶?
阅尽南唐残存的官史遗书,这普天同庆的瑞兆也只有零星的记载。雕栏玉砌在,往事何堪哀。国灭君降,南唐灰飞烟灭。这个短命的江南大国历先主、中主和后主三代,仅享三十八年国祚。国灭史亦灭,在降臣们奉旨编修的史书中,天命和祥瑞尽皆剔除,凶谶亦付诸阙如。作为南唐一代的异象,后主李煜的重瞳似是仅有的记录。
史载目有重瞳者仅三人,仓颉、虞舜、项羽。仓颉乃文圣,虞舜为圣王,项羽则是霸王。南唐烈祖得国不正,虞舜禅让之德乃是其大忌。篡位者偃武修文,也不愿儿孙学项羽。而在这开国之年有皇孙降生,他情愿将此视为仓颉显灵的朕兆。广额丰颊,一目重瞳,这皇孙生有奇表,及其成年加冠,烈祖为其取字为“重光”。龙章凤质,盛世重光,他在这重瞳中看到的是文采。
这婉娈小儿长成之后,秦淮佳丽们在那重瞳中看到的是柔情。多愁善感的皇子,风雅灵秀的文士,他以玉树临风之姿登大位,而朝官们在那重瞳中看到的是温顺。也有人从中看到了懦弱与昏庸,但却无人看到那杀机。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谢天谢地!身为南唐遗民,我隐姓埋名苟活到了今日。我活到今日,只为那被埋没的真相作见证。
闽人林仁肇,南唐一代名将,南唐残存史籍中不曾提及其后嗣。身为他的不肖之子,如今我亦已是风烛残年。虽曰侥幸苟活,我的德行却不曾辱没自己的先人。人说如今依然是太平盛世,人们说当今圣上也是有德明君。这大宋朝的史官也都说,圣上的祖先也都是有德之人,他们皆为圣明天子。太祖传太宗,太宗传真宗,真宗传今上。这大朝的圣主也曾赐我以恩荫,我却无意领受这一切。我也不愿为今朝的历史作见证。我不想为此虚耗这点残存的心力。如今我气衰手颤,目力昏眊,而在这有生残年,我的未了夙愿就是写下那个大难之日的见闻。这非惟是因我乃林将军后人,亦因我可藉此揭示那个短命王朝的另一般真相。简言之,我亲眼目睹了那“鬼夜哭”的一幕。(神怪茫茫,若真若幻。仲尼不语,我犹欲言。)
魍魉啸舞于离明,狐鼠纵横于城社。逆气足以召逆,妖气足以成妖。人多人食兽,兽多兽吃人。愿圣明的仓颉赐予我笔力!愿这执笔的枯手不再抖颤!我在汴郊荒寺里启笔书写这悲忏。
秋风萧瑟,寒雁南飞。江南的残山剩水早已纳入大宋的版图,江南的金陵也早已不再是帝都和国都。曾几何时,那是一个文采灿然的国度,我也曾在那如画的山水间漫游。民丰物阜,文恬武嬉,而北方的狼群正在窥伺。那也是一个礼佛的国度。国主佞佛,万民迷狂。大江滚滚东去,诵经者声如江涛。群鸦乱舞,它们将礼佛的供品作血食。我在北国的深秋遥想那一场场夜宴,鬓影霓裳,曼舞清歌,酒阑人散,一帘风月闲。而在皇宫深处,一盏命灯预示着一位护国名将的生死。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圣训写满卷帙浩繁的儒典,这本是我在太学读书所必修的课业,而我不聪不敏,既是才思不济,亦非苦学能文之人,我总难熟记那些诗赋与经文。生逢衰世,我实已早就厌倦了那仕途经济之学。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却看到有多少豪门世家富贵不出三代。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常期。起朱楼,宴宾客,多少盛景不过是昙花一现。或为子孙长久计,而子孙能守者又有几人?那些个瓜瓞绵绵的家谱,分明也透着虚幻。那后世不贤不肖之辈,想也是些千人一面的俗物,纵有万般宠爱,也定难有可堪称道的阅历。
缘起缘灭,忽焉一世。而今我如此皓首孑身,阒寥独处,想当年孤舟远遁,风雨飘蓬,终来惟遗旧梦一场。“长路漫浩浩,忧伤以终老。”晨昏朦胧间遥忆那尘烟往事,依稀中也总有那些个女子的形容。料那月色三分,定有一分归才艳,一分归慕恋,还有一分,终随那流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在这人生衰飒之季,我已然出离那有情之苦,我已心无挂碍。梦幻泡影,消灭只在瞬间。且让这支秃笔回到那绮丽靡幻的江南,回到开宝六年的那个秋日。
开宝六年,南唐立国第三十六年,南唐亡国前二年。那本是一个寻常无奇的年份。那一年虽有人相食的例常记录,却也并无天崩地裂的灾变。那也是一个寻常无奇的日子。那一日虽是我的冠礼日,其实也是人世间众多男儿的冠礼日。那一日正是中秋节。那原本也是一个寻常无奇的中秋节。
正午时分,太学生们涌到宫前,他们伏阙请愿,击鼓上书。国主废朝,言路塞闭。奸宄不禁,生民涂炭。北师压境,国家危如累卵。文臣怙恶贪财,武官怯阵惜命,阖朝朱紫能统兵御敌者惟林将军一人。(编者注:马令《南唐书》亦有记载,后主朝枢密使陈乔曾有如此感叹,“令仁肇将外,吾掌机务,国虽迫蹙,亦未易图!”)
狂飙疾作,黑云四垂,顷刻间天沉地暗,昼晦如夜。学生们长跪不起。有人擂胸顿足,有人奔走呼号。天狗吞日,沙霾弥空,六合之内一片昏惨。有人看见宫前的铜驼在流泪,那宫前横街却并无金鸡旗杆竖起,亦无开赦的诏书降下。九重深邃,请愿者无以上达天听。
国势岌岌,国主却拒不省躬罪己。天听悬邈,国主不在禁宫。
午正三刻,龙卫军大开杀戒。请愿者狼奔豕突,有三人立时被砍杀。
我在栖霞山上遥望宫城,视线却为那层峦叠嶂所遮挡。我极目远眺,那一刻我恍若看见一簇微弱的火光。那时我不知是有人在自焚。父亲命在旦夕,太学生号泣呼冤,国人流血焚身,而我只能躲在这山上眺望。
母亲说,父亲被拘凶多吉少,然林家不能绝嗣。身为父母独子,我理应为延续香火而活命。我沐浴斋戒迎来这个冠礼日,这冠礼日却成了我的罹难日。加冠,学礼,为人子,为人臣,礼成而为人,为人而治人。我的生路将因这厄运而改变。在这成人之始的冠礼日,这厄运使我成了落难者。那些请愿的学生还能回到太学读书么?我是自此再也回不去了。行囊取代了书囊,我的身上只有这伴我逃命的行囊了。我将再难回到那锦衣玉食的侯爵府,那座宅院不再是我的家。母亲依然在家留守,她在等待国主的裁夺。倘若父亲难脱一死,母亲必将随他而去。
这柔懦的国主是要灭门夷族么?父亲的罪名是谋逆反乱,密通中原大朝。问天质地,父亲绝非阴怀异志之人,绝非潜图逆叛之人。曾几何时,父亲于御前密语国主,欲乘中原戍守虚弱之机率军北渡,一举收复淮南十四州失地。父亲献秘计说,国主可于兵起之日宣称林将军据兵外叛,以示臣事中原无贰心。“事成则疆土复得,国家获益;事败则戮臣全家,以明陛下无预谋。”父亲情愿背负叛逆污名,也不惜以自己家人为质押,诚可谓是披肝沥胆,忠义皎然,而国主却忧惧中朝降罪,只求偷安苟且。想当年契丹南入,中原大乱,韩熙载也曾力主乘衅北略,无奈元宗皇帝不思进取,终致割地划江之祸。父亲献此诈反之计,国主反斥其为诞妄之言,南唐再度坐失良机。(万幸那国主昏懦不纳,不然若是真有那灭族之祸,我自是活不到今日,父亲的英名也将因此而受损。不为身谋,毁家纾难,那固然是凛然大义之举,但其实也是一种夺情!人伦天壤之间,这样的功德不要也罢!我也曾因此而对父亲暗生怨恨,那恨意多年不曾消解。)
人说中原未敢轻举妄动,只因南唐尚有林虎子。林虎子即是我父林将军。自我记事时起,每当想到父亲,我就总会先想到他那猛虎的文身。人都说,林虎子是江南惟一的虎将了,朝野皆视其为国家存亡之所系。父亲功冠诸将,然名将不逢明主,国主只求于填词念佛中忍辱自安。时危政乱,人心恟惧,南唐虽以金帛求和,其实也只是在苟延偷生。那些个巧言令色的中枢大员,其实也尽是颟顸充位之徒,而谁能料想,那国主忽又起了诛杀良臣的恶念。
享国者自去股肱,这本是昏君的恶作。那个多情庸柔的昏君,其实是刚愎随意之人。就在这个开宝六年,内史舍人潘佑因上疏直谏被逼自尽,司农寺卿李平也缢死狱中。当政朝臣中,我与同辈学子尤爱潘佑。潘佑气宇孤峻,狷介高洁,他曾连上七疏,愤切直言时弊,那警世之言足堪谓人世间有数文字:“人主代天理物,首重民生;朝廷为民求牧,必先吏治。陛下御极以来力袒奸邪,曲容谄伪,聚天下之小人立于朝,遂至天下相顾为寒蝉结舌之状,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今日边腹败坏,盗贼蜂起,庙社悲怨,黎庶无聊,而群官依旧嘿嘿愦愦。国事至此,真可为痛哭流涕者矣。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孽自己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草茅贱儒,世受国恩,然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那群龙卫军缇骑持刀执矟,他们簇拥着内侍监直奔林府。那时父亲正在球场边的廊厩下刷马。那青骢马忽然间四足腾踔,振鬣长鸣。我听见院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看见门卒慌忙打开门楼的中门。
“有旨收林仁肇归案——”
父亲依礼跪地。
天使尖声宣诏。
“迩来彗星贯月,荧惑犯斗,是谓有臣谋主,必致兵灾之祸。天象示警,朕甚忧惧。命既在天,人不足畏。疏奏林仁肇新镇洪州,有自王江西之图;久典重兵,有通敌叛国之谋。谍报汴梁已预为置豪宅,且以写真绘像为质,有使者亲见为证。逆乱斯极,殊难姑贷!可罢神武军统军、本军都指挥使、宁国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南都留守、食邑千户侯。钦哉!”(编者注:南唐先主篡吴后定都金陵,先以吴国国都扬州为东都,彼时长江入海口已不在扬州。及至中主朝割让江北十四州,扬州亦归中原后周,南唐遂又有南都之设。南都即洪州,即今江西南昌。)
父亲惊愕地缓缓抬起头。那是武将中少有的魁梧身躯,我看见那身躯在震颤。父亲掠过人丛直望着我,那神态中只有疲惫和绝望。父亲神色凝重地望着我。
“速入内与夫人诀——”
我看见父亲缓缓起身,我见他正欲向那内院走,又见母亲自那花厅匆匆奔出。母亲神色凄惶,似在无声地喊叫。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有泪光闪动。父亲定定地望着我,他先是对我微微颔首,又默默地取下那佩剑。那甲兵正欲去接,父亲却忽然拔剑出鞘。甲兵们登时一愣,就见父亲飞步奔向左厢的佛堂。甲兵们持械追赶。
佛堂里传出一片砍杀声。家门守卒也都取了刀剑,哭叫着奔去那佛堂。甲兵拤住脖颈将我压在地上,使我动弹不得。他们将我狠压在地,又在我后背踏上一只脚。额头紧贴在地,嘴巴磕着沙土,我无法呼吸,也难以叫喊出声。我扭转流血的额头,瞥见家卒们正冲向那佛堂。那佛堂却不再有砍杀声传出。
父亲已被绑缚,甲兵们将他推拥而出。父亲身上的伤口在流血。母亲号哭一声扑上去,父亲只是轻轻向她摇头。我看见母亲一阵晕厥,侍女慌忙搀住她。父亲神色沉静,他的左手攥着一尊金佛。我迎视父亲投向我的目光,我看见他左手执佛,右手握拳,我看见他右手的拳头猛然砸下。父亲再次向我微微颔首。就在我懵懂点头时,父亲又向那佛堂回望一眼。
母亲再度昏厥倒地。甲兵们高声大嗓推架着父亲往外走。父亲不再挣扎,他拖着被砍伤的腿走过那游廊,走过那些马鞍和箭壶。
青骢马在悲切中嘶鸣。父亲就这样走出家门,不再挣扎,也不再回首。
我在家人的悲泣声中奔向那佛堂。父亲在临难的最后一刻冲向佛堂,难道只为取走一尊金佛么?
那是一尊弥勒佛小像,佛堂正中也有一尊玉石大弥勒佛。大小弥勒像都是佛装螺髻,敛目低眉,妙相庄严而不失慈悲。弥勒佛本是来世佛,父亲却说弥勒佛分身在人间,时时示人而人不识。我想世人不识其化身,或是因那些化身的相貌不似这雕像。这佛堂正中的弥勒佛垂足倚坐,神态迥异于新近时兴的大肚和尚。弥勒佛像本来就是这般端肃沉静,嘴角微扬,而今所见却多是嬉皮涎脸的造型。今人这般喜好已是蔚成风气,而父亲却甚为憎厌这等恶趣,父亲尤其看不惯那大肚和尚的布袋。(编者注:唐代开凿的乐山大佛也是弥勒佛,且为世界上最大的摩崖佛像,其神态亦是端肃沉静,敛目低眉,与今人所见的大肚弥勒佛迥别。)
父亲是要将这金佛献与国主么?父亲是要以此保命么?国主占尽天下珍宝,我看不出这金佛对他有何稀奇之处。或许父亲此举只为淆惑那些禁军,而其本意是将我引向这佛堂。那姿势和眼神已给了我足多的暗示。
绣幡斜坠,香炉滚地,佛堂里一片狼藉,供桌上也有几道血迹。这是那场厮杀的残留。父亲骁勇善射,膂力绝人,也曾空手入白刃。那些个禁兵即令身手了得,也绝非父亲的对手。父亲本是性情刚烈之人,可他何以不杀死那些禁军却反致自身被执?或许父亲坚信自己无愧于国主,或许他以为自己有机会向国主辩白,或许他是冀望于国主的良心发现。他依礼接旨,且不杀死国主的禁兵,但他分明也是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因此才要将我引向这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