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人回到村里的那一夜,有只狐狸忽东忽西地嚎叫了整整一个晚上,不停地扯开那副破嗓子哀啼,一会儿在山顶,一会儿在沟崖,一会儿又在半山腰,弄得全村人都没能睡着觉。本来,黄人这晚回来,村里原先一块摸打滚爬过的几个哥们儿都要跟他聚一起喝两盅,唠些个多年被搁置了的话题,却不料,经狐狸这么一叫,弄得大家都没了好心情。内中阿芒不住地皱眉咒骂着:“妈的,这只骚狐狸,叫得要死呀!”
黄人从包里掏出一瓶包装繁杂的蓝盒子酒,笑一笑道:“狐子也有狐子的难处嘛。”几个听了,都一怔,望着黄人,不解话意。黄人说:“其实,动物和人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周围环境的反应,文化点说,叫做磁场感应。这只狐子之所以这么叫,而且死死守着不走开,必定是它预感到了些啥……”黄人这么说,那几个越发对黄人另眼相看了,忽然都觉得黄人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极像是深沉的读书人,特别有文化的那种。再细看,果然,穿着打扮已不一般,离村时皱皱巴巴的中山装烂布鞋已换成了西装皮鞋,脖子里还多了条亮晶晶的领带。阿芒当即就怀了小心问道:“黄哥,这几年,敢情在外面闹大了?兄弟一看就不一样了嘛!”
黄人依然不慌不忙地拆酒盒取瓶盖,谦虚地笑笑,道:“和人不同的是,人可以把预感用语言表达出来,讲给其他人听;狐子只能叫,叫了人也听不明白,还说狐子是哭丧哩,不吉利,却哪里明白狐子也是急着要给人们说明一个问题哩。”阿芒就问:“黄哥能懂得那狐子叫啥来着?”黄人倒出四杯酒,一只手端着酒瓶说:“不瞒哥们兄弟,我这几年就玩的这个。”
几个仍未完全弄明白,都半张着嘴,看黄人先把一杯酒灌进嘴里,听他说:“我刚进村那会儿,知道不,狐子还未叫时,我就看出来了,咱们村有点问题——我敢保,不出几天,可能就要出事哩!”几个顿时感到后背上“嗖”的一股凉,像被冬天里的生铁从背肤上滑过一样,一齐心里跳了一下,又听到那狐狸叫得正凄惨,宛若死了孩子的女人。瞧瞧窗外漆黑的夜,都把慌乱的眼光又盯在黄人脸上。黄人似若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又恍然如对小事一桩的镇静,独自笑一下,忙又说:“咋的?嫌这酒不好?哥们,来——喝酒,喝酒!今夜有酒今夜醉,莫管门前狐狸啼。”几个这才一齐抓了酒杯,猛一仰头,灌了,都说:“好酒,档次就是比咱村里的高!”
酒过三巡,黄人面不改色,那几个却都红扑扑了脸,都解嘲说:“黄哥,到底是见过大世面,都成海量了,小弟们是招架不住,哪见过这阵势啊。”黄人的眼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才正色道:“咋,嫌哥们这酒档次不够?”阿芒忙说:“黄哥这话说得哪跟哪呀?小弟们平日里连村都不出,哪沾得上过酒?实在是没练出酒量来,陪不住你的。”黄人说:“这个简单,兄弟们若只这般管保你们一日三餐酒肉穿肠过,要什么有什么,被人当爷敬着。”几个一齐惊了,问:“咋弄?有这好事,兄弟们不跟定你还跟定谁呀!”黄人便又自己灌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地给他们讲了几个无法辨明真相的事。
黄人回村原是个不起眼的小事,但黄人有了大本事回到了村里却是个炸弹。先是狗子家传出了话,夜里将请在河南遇着高人学艺归来的黄人捉鬼。
狗子女人前年到井上去打水,来到井边看见井口旁站着一个穿红花袄的女人朝她笑,她也友好地朝那女人笑,刚要搭话时,那女人就不见了。狗子女人吓了个半死,回来对狗子说了,狗子迟疑了一阵,说见的那女人是他娘。因为狗子女人在嫁狗子时,狗子他娘跳井死了快十年了,死时恰好就穿着红花袄。而当时,狗子女人才十多岁个小娃儿,根本没见过她婆婆的影子。狗子这一说,女人就倒了,从此卧床两年不起,整日要人伺侯着,吃喝拉撒都不动。狗子请了捉鬼先生不下数十人,但谁也没能真正捉住狗子他娘那个鬼,女人的病也一直未好转,不时犯邪,还向狗子要新红花袄,口气也全然是他娘的语气。狗子痛苦不已,却也毫无办法。
黄人坐在狗子家炕头,吸着自己带回来的高级香烟,听狗子又一次诉说了事件的种种细节和全过程,微笑着毫不动容,好像这事儿轻易得就跟喝一两杯酒差不多。阿芒跟着黄人,听着狗子的形象的形容,心里毛悚悚的,就像自己也切实看见了狗子他娘似的。阿芒问:“黄哥,都准备些啥?”黄人朝窗外望了望,见太阳全落了下去,村里人也围了半院,才开口说出所需的物品。他要的东西极其简单,瓦罐一只,狗子娘穿过的旧鞋一只,红布三尺,黄表十张,香火一盒。黄人需要的东西如此之少,狗子心里便不怎么踏实了。阿芒也是跟着黄人经历第一次,不好说别的,只道:“狗子你只管备就是,黄哥是咱村里自家人,自然为你着想,能省点就省了,有心后补嘛!”狗子连声说:“谢黄人了,谢黄人了。”赶忙去准备了。
狗子走出去了,黄人便向阿芒传授技艺和推销自己,说:“你哪里知道,一个异人厉害的并不是要多少多少东西,那是骗!就为着要东西来的;真正法术高超者,分文不提,单看结果,若是治了病,主家自然不会亏着你,你只管坐在自己家里等收谢礼就是了。”阿芒点着头。黄人继续道:“我告诉你,知道我学什么招么?”阿芒说:“黄哥,不,应该称你一声师傅了,我正想问哪。师傅的特长是‘刀山’、‘油锅’、‘跳神’、‘带角’、‘求卦’,还是‘布阵’、‘下阴’、‘弄风水’?哪样?说了我今后也好给主家介绍么。”黄人微笑,“什么呀,那都是老一套了,谁现在还弄哪些个旧玩艺!都数字化年代了,提倡的是快节奏明朗化、现代化,越省事越好,谁都轻松,赶趟儿也跑好几家。我正告你,我那叫‘阴阳咒’,一咒三式,共九咒二十七式,厉害得很哩。‘咒’你明白不?我说,真正的高人他不在摆多大的架子,设多大的摊儿,只一眼就能瞧出了病根,掐指一算就能知结果,几句咒打出,叫鬼鬼能应,唤神神能来。”阿芒听得佩服了,说:“我能学么?我这人笨,黄哥看得上我?”黄人严肃了,说:“只要六根清静,慧根不浅,自然学得,再说了,我也需要个帮手哩,你先跟着跑两趟看看嘛,有这方面天赋了我就教你。”阿芒点头称诺,“那我就更应该称你师傅了,师傅!”黄人笑了笑,说:“先说清楚点,这事儿复杂着哩。”
夜完全黑下来时,狗子把黄人需要的东西全备齐了,恭恭敬敬拿给黄人。黄人看了,说:“还有一事,阿芒,你去陪了狗子到他女人处弄点左手中指上的血来,另外,让院外的众人向后退十步,不得靠近我做法的地方。”阿芒迟疑了一下,说:“我,我也去么?”黄人不耐烦地说:“叫去你就去,啰嗦些什么。”阿芒便跟着狗子去了。院外的人被他们哄出十步开外,都伸着脖子朝窗户里望。哄远了人,又去狗子女人处放血去了。
阿芒和狗子端着盛了狗子女人几滴血的杯子回到黄人做法的窑里时,见黄人把瓦罐已用红布罩上,狗子他娘用过的那只已破烂得快要蚀化了的鞋子倒扣在瓦罐口上。黄人接过血杯,朝内一看,伸出一只手指蘸了,在自己眉心处一点,忽的一声大叫,“吾乃——大慈大悲大怨大难大苦大伤耶——菩提萨埵婆耶——南无皤啰诃耶……”开始众人还能听得两句,后面就不知他唱些什么了。但见黄人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攥着那只血杯,眼睛闭得实实,脸上红光一片,嘴对着血杯高一气低一气地唱着什么,且在地上翻腾旋转,头也一仰一勾,很是用力。众人谁都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都被黄人的奇异大法震慑了。院外的人堆中一个孩子说:“看他多像电视上那些歌星呀!”话刚落,他娘就扣下了一巴掌,孩子委屈道:“像就是像嘛!”
黄人在那里歇斯底里,声调涩哑得唬弄了一阵,忽的又一个跟斗翻起,落下时,已盘膝坐在地上,合掌默念,手中夹着已血液乱飞了的空血杯。阿芒不知该帮什么,轻轻靠近,爬在耳边问:“师傅,我呢?”黄人不答话,阿芒就又直身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狗子又走近阿芒,问:“阿芒,黄人法师他说什么啦?”阿芒环视左右,猛就看见了桌上放着的黄表,说:“让你跪着给你娘烧表哩。”狗子听了,赶忙跪着一张一张地烧起了纸表。
一会儿工夫,阿芒和狗子就都同时听见瓦罐里传出了吱吱呜呜的声响,一齐惊的看黄人。黄人忽然嘿嘿一声狞笑,说:“果然是你!”阿芒和狗子都惊呆了,不知该不该接上话茬,还是该不该做点什么。黄人却又闭口闭眼。再过一阵,瓦罐里又是一阵吱吱呜呜的声音,黄人这才睁开眼,吩咐阿芒拿上那只旧鞋,叫和狗子两人一齐跟了他到狗子女人躺的窑里。黄人先左三圈右三圈围着狗子女人转,并唱道:
怨死鬼魂不安生——耶
叫天叫地都不灵——耶
屈害自家求平稳——耶
那料一缠十年整——耶
你今该去就该去——耶
转生投胎另寻门——耶
如若耍赖来害人——耶
我一把大火烧你魂——耶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