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兴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死的人多了,见习惯了,也就不当是天大的事。荃兴说。实际上,荃兴是违心的说,他一整天没有笑脸,没有吃饭。对于古店庄死个人的事大家表现的尽量不往深处想,可我还是一直能听见何顺仔抑或荃兴无尽止地在唉叹。“叹的啥气?死神!”我借用古店庄人的口气暗暗骂他们。我想让荃兴把当年他和胡老大常表演的那种节目拿出来再听听,——我是想调整他的心情,并借此来领略古店庄的文化的独特与神秘。但荃兴整个人一派涂地。他说,胡老大死了他就陷入了孤独绝望的心境,没有活的信心没有生的激情,也把一切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全都忘却或者抛弃;他把他们那些活动说成是过一种寄托式的生活和打发没味的日子,现在不愿了,只希望能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活着。而且,他苦笑,说:“我也是累赘,活着要靠上面的救济,活得心里很闷。总想……”“你是有奋进思想的。”我鼓励他。“有的,”他说,“可就是病把人折磨倒了,心被缚住了,总想放开却放不开……”“什么病?”我问。“不知道。就是感到心里痛苦。”他回答说。“再不解脱出来会更痛苦。”我说。荃兴摇摇头说:“这是古店庄的祖先既定的模子,没法改啦。”我争辩道:“可他们都死了!”荃兴就用醉酒的病语来吱唔我,晃着身子说:“不对不对,他们每天夜里还回来看村子,谁不对就惩罚谁,夜夜叫唤得人心惶惶,不安生呢……”
何顺仔告诉我说,荃兴得了这种病曾偷偷跑出古店庄请过一个医生诊断过,说是病无大碍,若专心治疗则痊愈,若大意不理则可致死。荃兴便断断续续的瞒着村子里人去治过几次,这病也就好不得坏不得,时这样时那样,荃兴也就死不了活不旺,半生半死的一副丧魂样子,多像古店庄,还有点文化底子。就是没有谁肯帮扶一把,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你希望谁帮他?”我问何顺仔。
“你愿意吗?”何顺仔反问我。
“我?我能帮他什么呢?”
“让他治好病就行。”
荃兴并不接受我的建议,只说:我想过了,死就死了,不足怜惜,何况又没有为古店庄做出过什么功绩。就是想,这古店庄的人也该换一种活法了,尤其年轻的一代,需要些新思想补补空白的脑子。但咋说呢,当村长的牛经又让人感到失望。人是不错,可灌注不了外来的先进东西,只一个劲的嚷要革谁的落后帽子,自己又完全颠倒了黑白,想以他们阴阳那一套手艺治村呢!你说可笑不?天下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怪事都出在古店庄了。我得的这病呀,治不治无关紧要,可年轻人就不同了,还没活人呢,古店庄又该是他们施展本领的地方,没有个好的思想咋行?所以要说治病,我想也该先从年轻人着手,治好了他们就是挖出了病根,从此古店庄可以脱胎换骨了。
荃兴说的让我有些心动。我去找村长牛经。
牛经横眉冷眼对我:“你咋还不走?”
“我想跟你谈件事,谈完就走。”
“没你说话的地方。”他说。看都不看我。他在整理一些黄的白的黑的紫的蓝的纸张。桌子上摆放着贴了黄纸符的装粮斗。上面插着各种小旗,旗子上也都是写了字的,那种并非汉字的符号别人看不懂。黄纸符上盖有古代官印式的大红朱砂印,红得很刺目,也有些玄乎的神秘。
“没空!”他见我不离开,又说。
“治病……”我喃喃地说了两个字。这时想不起了该用怎样一些有力量的词语。
“咋?”他冷冷地问。
“给你和……你们治病!”我口齿不清,含糊地说。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好象牛经比我更有威力。我显得微不足道,渺小地可怜。
“神经病!”他骂我。
“你……你去看看大夫。”我又顽固地说。
“出去!”他用手指着门。
门半开半闭,刚能容纳一个人出进。门上有各种纸符,但还遮掩不完那些破裂的缝隙。门黑,上面沾着很古老的污垢。一只黑狗朝着我旺旺乱叫,做着要吃我的动作。
我碰了一鼻子灰。荃兴和何顺仔也不惊奇,似乎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
而我仍不灰心。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有说话的地方,应该有说服他的理由,应该有比他见多识广的经历……我便一直在想。
夜里,月亮星星格外亮。山野寂静的有些诡秘。我们三个都默默无言,守在暗黄的油灯下吸闷烟,屋窑里弥漫着朦胧的幽冥情绪,不安分的灵魂里充盈着莫名恐惧。谁也没有说话。
米斗家有些响动了。一阵,响动更大,终于听清是人的哭声。继而,哭声更响,更凄厉,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持续了一会儿,就有好多人在哭了,好多人在奔跑。震得夜沉沉地低吼。有一个最响的声音传来,听得很清楚,字字扣抓人的心弦——“快来人啊——米斗死了!”
何顺仔突然发出笑声。油灯忽闪了一下,快将要熄灭时又复燃。
荃兴念叨了一句:“这是第七个……”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突跳。我看见自己全身在抖索。
我孤零零站在一个地方,望着古店庄人像蚂蚁般乱纷纷蠕动。
兴起的这场大革命式运动的劳动是数年来惟一调动起了古店庄人百倍信心的一次,祖居在山顶、山底、前后左右十里八里的人们群聚在村子的那个水涝池子旁,站成几列,志高气昂,满面红光,各自手里握着最得力的劳动工具,像整编的雄赳赳的队伍。他们全都拿出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愚公移山的精神做好了整装待发的准备,每一片脸上都兴高采烈。
难怪何顺仔说“不是木头,都有生的渴求呢!”
发起者和领导者当然是村长牛经了。他站在人们面前的显赫位置,两手抱在胸前,摆正了他的总指挥架子。他开始分布任务——把大家分成了几个小组,而且在每个小组中挑选出组长,让组长负责带领组里成员必须完成下达的所有任务,并强调:惟完成任务为最,其他的均不牵扯!尔后,他一声令下:“准备——一祭天祖二开工!”
同时,有人用铁锹、有人用镢头、有人用从家里提来的做面食的铁锣,一齐拿着硬木棍“当当当……”“咚咚咚……”“叮叮叮……”敲击着,紧紧张张的敲击着,并企图尽量敲出节奏来。顿时,古店庄喧嚣了,古店庄沸腾了。在这种声浪里,村长牛经和他的老师赵阴阳两人一起下到水涝池子里,赵阴阳手摇铜铃念念有词,牛经则在池子中央双膝跪地,虔诚点燃黄纸表。铜铃声急剧响一下,牛经就叩一个头。总共铜铃急剧响了九下,牛经也总共叩了九个头,最后直起腰时显出了困难,就一直弯着腰,双腿行走也不灵便,就歪斜着。这道工序才完,牛经还未爬上池子沿就挥动一只手向第一组发出了命令。第一组成员紧跟冲在第一线的组长身后,争先恐后地挥动手里工具,从涝池旁边的那个土堆上挖下土来,全丢进这个历史悠久的涝池子。——他们要填平它!各种铁器发着嘈杂凌乱的沉闷碰撞声,震荡在古店庄的周围。上空里有乌鸦和麻雀来回飞窜,最终落在一处糊涂地傻看。
谁的铁锹不长眼,扬了正往上爬着的牛经一身土。牛经气急败坏,大声骂道:“瞎眼的东西,你想活埋我?”一个年龄老些的人忙扔了手中的铁锹,跑过来把牛经拉上池子沿,就赔笑说:“村长,是我性急,也是想早点过平安日子哩,您大人莫怪。”牛经拍拍胸前土,说:“你要造孽!算了。快点干吧!”
然后是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古店庄人,个个是壮实如牛的劳动力,而且在今天把长久蓄养的精力全使出来了。他们喊着同一种号子:“用力啊”、“加把劲啊”!他们明白这并不是在简单的填平一个水涝池子,而是在深埋希望,在为全古店庄人藏埋着世世代代的平安哩!
何顺仔和荃兴也在其中。他们总归是古店庄人,要听领导全村的村长的话。可两人的行动迟缓,显不出激情。牛经走过去,拍了荃兴一巴掌,问:“你咋的?想死还是想活?你知不知道填不平它还要死很多人的?”荃兴淡淡地回敬道:“这只是你说的,生死听天由命。”牛经愤怒地骂:“没见过你这号人,活着不挣扎活得更好一些,不怕死吗?你病害深了!”荃兴说:“究竟谁病深?天知道!”牛经四下里看了众人的脸,咬了咬牙,忍了,走向另一边,和他的老师赵阴阳蹲在池子沿上当监工。
——我猛然想起了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心里有股异常。来时的那个黄昏,竟没认出他们俩来。
夹杂着浓浓黄土气息的汗水很快湿透了他们单薄的衣服,于是一片片褴褛的衣服从身上剥下来,扔成一堆。发达的躯体黝黑闪光。大呼小叫着号子。赤裸的肌肉在号子声的激励下越发显得劲力十足,争夺着生命,喷泄着情感,像对付一场战争。是的,古店庄人这次上阵团结一致,挥发出了生平未有过的群体力量,谱写了古店庄前进的历史。
我的心底有些诚服。眼睛有些湿润。我佩服他们,确切说是被他们的精神感动而顿生崇敬之情。但是,我无法估摸未来的情形。我怕万一……我不敢想。
何顺仔昨天说牛经要领着古店庄人干一件很伟大的事。我不信。他就婉转地告诉我说,牛经和他的老师赵阴阳都看出来古店庄死了这么多人是那个水涝池子在“犯命”,最后掐来算去,果真就是水涝池子寿辰已满(何顺仔当时到底说是三十年还是五十年,我没有记清),在残害着村子里人的生命,要不采取果断措施补救,还会死更多的人。所以,无论如何要把村子里人召集起来,得把这个水涝池子填平。
我问:“谁会相信呢?”
何顺仔回答:“说不准,古店庄人都快被死人这种事吓疯了。不管咋样,人总都想活着。”
“这会有作用吗?”
“说不准,可还有啥法子呢?”何顺仔又这么回答我。接着是一脸的笑。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那轮艳红的太阳正在淡然地消落。古店庄又进入了寂静中,连水涝池子(实际上,它已不存在了)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些古店庄人也都寂然无声了。他们一个个骨头散了架似的躺在地上,躺了一大片。他们干了整整一天,觉着了累,现在舒舒服服地睡在刚填平池子的绵软的黄土地上,他们想:不会再有啥事发生了,不会了,一切都会平安的,这下就幸福了,包括下一代们。可以高枕无忧了,不必再心惊胆战,可以让疲劳的身心轻轻松松地歇息一下了,因为埋了平安种子在里面。想到以后一切都将平安时,他们露出了笑脸。即使躺在前面的人放个屁,后面的人也例外地没觉得那么难闻,因为,一切会从平安开始。
他们全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牛经喊了几声,他们都听不见,牛经便闭口,和他的老师赵阴阳瞪视了一眼充血的西天,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发出一声惊叫:“咦——”再然后,牛经和赵阴阳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
我迎着牛经和赵阴阳走来的方向。我和他们在半路上相遇。我看见牛经的脸和赵阴阳的脸背着太阳很黑暗,而我想象我的脸正对着太阳该是充满着光亮的。 我们都站住,互相看对方。
牛经终于和颜悦色地问:“你真要走吗?”
我像一截黑黑的木头堵住这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路,说:“你为古店庄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啊!”
“不要取笑我……”牛经脸上红成一片,额上有汗粒渗出。
“敢保古店庄就平安了呢!”我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忙低下头去。在那个很快捷的动作里,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那种无奈与彷徨。“没有更好的办法啊……”他暗暗地说。我听出了那声音中包杂着伤感的成份,便让了路。他和赵阴阳匆匆夺路走开。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你糊涂!”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
给谁也不敢相信古店庄会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事情。
第三天早晨那个曾经抢了何顺仔的未婚对象、后来又和何顺仔成了关系是死死的朋友的奇旺突患病症,在众人手忙脚乱还未请来赵阴阳时就一命鸣呼了。死时疼痛得口吐白沫,满地翻滚。令人更加发奇的是,奇旺临死前用一只手在地上画了个圈,又用手在圆中乱抓,把平展的地抓出了个小坑。
何顺仔自始至终看着这一切。当奇旺最后停止呼吸时,何顺仔一声大吼,像发了威的虎狼一样暴跳出来,挥拳朝着正面急急走来的村长牛经就是一个见面礼。美美实实的一拳打得牛经眼冒金花,后退两步,失声痛叫:“你……何顺仔,疯啦?”“通!通通!”又是恨恨的几拳,牛经脸上顿时红色一片,扑通跌翻在地上。好多人唿啦全围过来,脸上全是愤愤的表情,全都握紧了拳头,一齐歇斯底里大喊:“打啊!打啊!打死这个狗日的!”牛经忽然明白了什么,爬起来直叩头,头在地上砸得嘣嘣直响,哭乞着说:“众位爷啊,饶了我吧,我也是为咱古店庄着想的啊……”
何顺仔猛然冲出人群,抓起一把镢头一边扯长声哭嚎着一边奔向昨天才填平的水涝池子。所有古店庄的人突然全都反应过来了,他们势如放开的羊群一样全都跟着何顺仔涌向那个水涝池子。到了那儿,他们犹如一群疯狂的人,用手抓,用工具刨,用嘴吞,——把填在池子里的土又往出挖。他们怀着绝望、愤怒和仇恨,在挖掘深埋的“平安种子”,挖出来后要爆炒它、咀嚼它,还要问它为啥失去了功能?要找出欺骗了他们心灵的某个东西,再砸碎它解恨……他们痛心疾首,把所有的气都出在水涝池子上了。
太阳正从东方升起。
村长牛经和赵阴阳在最后面从山路上踉踉跄跄地追来了。牛经带着满脸血迹,像只垂死挣扎的公鸡一样,被赵阴阳搀扶着,东倒西歪地深一脚浅一脚走来。他们边走边喊:“不能挖啊……那不能挖呀……挖了要死人的……”凄凉的声音在山涧飘荡着,传播着,被暖风一旋,那喊声就像经不住考验,苍白无力,模模糊糊听不清了。
天刮起了风,古店庄瞬间沉没在黄茫茫的尘翳里。
我茫然站在古店庄之外看着古店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