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淑仪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抬眸,看向那个施施然静立的倩影,淡静温雅,如一道最美的柔光。
“过来磨墨。”他随口吩咐,低下头专心看折子。
他的口气与方才和毓淑仪说话时大相径庭,太过随意,倒让顾云羡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新婚夫妻。
犹豫一瞬,她站到书桌前,素手拿起了一段朱砂,慢条斯理地磨了起来。
端砚石质坚实,润滑细腻,用其研墨不仅发墨快,研出之墨更是细滑,书写流畅。此刻乌黑的砚台中,慢慢流淌出殷红的朱砂,如离人的心头血一般,看得人莫名心惊。
顾云羡手下动作未停,思绪却有些飘忽。
她想起前几日,阿瓷困惑地问她:“小姐为何要帮毓淑仪脱困?我们何不索性趁这个机会,将她的宫权也夺了,这样后宫就与从前一样了,全听小姐一个人的!”
这样天真的话语,让她只能无奈摇头,“你呀,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叹口气,“凡事不能做得太绝,不然只会把原本能够共存的人,彻底推到敌对面去。我最大的仇人只有景馥姝一个,想要除掉她,便不能给自己过多树敌。”
如今这宫中,庄令仪与柔婉仪都已是她的人,定美人是景馥姝的拥趸,难以争取。至于姜月嫦,她们俩差不多也算是仇深似海,没有半点结盟的可能。所以,她最需要下功夫的,就是毓淑仪。
沈竹央这人,表面上八面玲珑,暗地里却心高气傲,且疑心病极重。她是不会轻易答应与自己合作的。顾云羡此番费尽心思,也只能迫她答应不与自己为敌,后面要做的,还有很多。
皇帝鼻端嗅到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是来自她袖口的清韵。想到她就站在身侧,温柔地为他研磨,一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自己,心中便说不出的愉快。
幼时读书,看到“红袖添香”一词,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难言的风流雅致,心中亦曾向往。可后来自己看书时,却总嫌妾妃侍候在侧太过碍眼,只得作罢。
如今时隔多年,他没料到居然真的能体会一番书中的情致。伊人相伴,原是这样的令人心神愉悦。他甚至觉得,只要她永远陪在他身旁,他便能做成所有的事情。
眼光往旁边瞥了瞥,正好看到她纤细柔白的指尖,捏着一截殷红的朱砂。强烈的颜色对比,竟显出几分魅惑来。
他觉得自己肯定魔怔了,一双手也能看出魅惑,心中还如同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压抑不住的躁动。
想抬头去看看她,却又忽然起了一丝较劲的心思:要是他一直不说话,她会不会先叫他?
面前是雪白的纸张,上面一字一句,谈论的皆是关系这个国家运势的第一要务。可他却觉得自己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那些字慢慢散开,他从中间看到了一张雪荷般素净柔美的脸。
他猛地抬头,看向身侧。她眼眸低垂,无意识地研着朱砂,神智却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窒闷。
她在想什么?他因为她的靠近而心猿意马,而她明明在他的身边,却想着别的事情。
他以为是红袖添香、两情缱绻,谁知那添香的红袖却心不在焉、不以为意。
他方才的情动,不过是自作多情。
太久没听到翻动折子的声音,她猛地惊醒,这才发觉他居然已抬起了头,默默地看着她,一双黑眸里殊无情绪。
“陛下?”她轻声唤道。
他看了她一会儿,自顾自低下了头,继续看折子。
她心中困惑,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也不敢随意开口。
书房内一时安静得有些可怕。
与方才的安静不同,此刻的安静,是一种连空气都凝滞的感觉。让人一置身其中,便察觉出不对劲。
吕川侍立在另一侧,见情况不好,不住朝顾云羡使眼色。顾云羡与他目光相接,也不知哪来的灵感,竟一下明白过来。
“陛下,臣妾最近跟尚食局的宫人学着做了一道点心,陛下可要尝一尝?”
皇帝认真地翻完手里的折子,留了长长的一句批示,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那就尝尝吧。”
点心是在含章殿做好的,装在食盒中,由采葭一路提过来。此刻听到吩咐,吕川忙从采葭手中接过食盒,仔细尝过之后,才呈到了皇帝面前。
雪白的细瓷小盘,上面摆放着八块黄澄澄的糕点。他夹起一块放入嘴中,软糯甘甜,一口咬下去,还有微微的酸和苦,却是回味无穷。
“这道点心原本是以糯米、酸果再混以白糖等多种调料制成,臣妾吃过之后觉得甚是可口,就想学着给陛下做一做。后来在真的动手时,突发奇想,加了一点用银杏水泡过的薏米,夹在最里面,所以咬到最后会有一丝苦涩。”顾云羡微笑道,“臣妾给它取名‘千里婵娟’,陛下觉得如何?”
“‘千里婵娟’?”他淡淡道,“有什么说法么?”
顾云羡道:“陛下看这糕点,圆圆黄黄的,难道不像中秋之夜的月亮么?”声音带上一丝怅惘,“中秋之夜,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然而总有人天涯分散,难得相聚。所以,这糕点有甜,有酸,还有苦。五味俱全,正是众生之态。”
皇帝闻言微讶,抬眸看向她。却见她眼神恍惚,带着无边的思念。
“你又在思念母后了?”他握住她的手。
“恩。”她颔首,“做这道点心的时候,一直在想。”
他看着她微蹙的眉头,脑中闪过一句“轻颦双黛螺”,适才的不快一瞬间烟消云散。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别难过了,有朕陪着你呢。”
“可陛下您也不能总陪着臣妾。”她趴在他胸口,语声低幽,“今年是臣妾自打十三岁入宫以来,第一次没有与姑母共度中秋。”
他听出她话语中的悲切,心底也是一阵难过。中秋那晚,他碍于局势,不好对她太过亲密,所以没有去含章殿。然而当他坐在大正宫中,看着盈月高悬,心中又何尝不黯然失落。
也许那晚,他们两人该待在一块才对。管什么旁人的目光、抑或是前朝的局势,他只想和她一起,怀念他们共同的亲人,彼此依偎。
“方才臣妾给陛下研朱砂时,想到带来的点心,一时走了神,又记起了从前在椒房殿,伺候姑母笔墨的事情。”顾云羡幽幽道,“当真是恍如隔世。”
他听到她的话,觉得心中的阴霾被如同一只手拨开,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她不过是忆起了母后。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两个人靠在一起,慢慢用完了一碟点心,顾云羡又命采葭奉上她做的汤,皇帝很给面子地用了小半碗。
顾云羡见他心情转好,暗暗松了口气。
时辰已晚,吕川低声询问是否安置。皇帝回首,刚好看到顾云羡微笑的侧脸。立在灯畔,显得鬓如黑鸦,唇红齿白,十分诱人。
他想起适才看到的那一幕,纤纤柔荑执朱砂,分外妖娆。
“安置吧。”他这么说着,几步上前对顾云羡道,“朕忽然想看你写字了,替朕写一首诗吧。”
“现在么?”他不是已经吩咐了要安置么?
“一首诗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
她想想也是,立到书桌前,他笑着地立在一旁,像模像样地替她研磨。
提起紫毫,在砚台里一舔,“陛下要什么诗?”
“唔,就写《会真诗三十韵》吧。”
她的手猛地僵住。
“怎么了?”他笑得不怀好意。
“陛下……。”她抬头看着他,咬唇。
他被她的动作搞得心神一颤,慢慢走过去,从身后拥住他,“怎么,不愿意写?”
“臣妾不会。”
“撒谎。”他低笑,“你肯定会。”
见她不语,他握住她的手,“若真不会,朕便教你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