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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童林传》二十一

上回书说到李光辉一家目睹陆成惨死的情景,哭得悲恸欲绝。正在这时李光辉之子李英劝说家父:“此事人命关天,还是及早告诉我婶娘一声好。”李光辉顿时感到此话有理。

哎呀,李光辉哭罢多时:“好吧,尸体未离寸地。去,你陪着你娘把你婶子请来。”蒋氏都不知道迈哪条腿了,儿子搀着,老妈架着,来到弟妹的房里。咱没说过,把一宅分两院,有一道墙,把两家隔开,当间掏了个门,为的是有事儿方便哪,从这门里出来进去的,外头是一个大门。夫人带着儿子来到弟妹这儿。这屋也听着动静了,因为离着那练功房较远,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陆成的夫人,领着八岁的儿子陆寅,正好到院里听声的时候,一看嫂子来了:“嫂子,怎么了?”“哎呀,我的弟妹呀,你快去看看,出事儿啦!”

凡人,都有这种本能,一听这话,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事儿。陆成媳妇也不知道怎么迈的腿,总而言之算到了练功房了,进屋一看,“哎哟”一声,死过去了。陆寅也哭开了:“爹呀!爹呀!爹呀!”这一哭不要紧哪,引得李光辉又哭开了。蒋氏夫人、李英都陪着哭开了。这不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多好的两家人哪,转瞬间,出了这种大祸!这就是说,人的一生并非容易,酸甜苦辣,意外的遭遇,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拿他们两家来说,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这时候,蒋氏夫人还得让老妈、丫鬟过去抢救弟妹。等把陆成媳妇给抢救过来,陆成媳妇又哭得死去活来呀!

一个妇道人家,面对这种情况怎么办?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李光辉不能老哭呀,强忍悲痛,把眼泪收住,告诉媳妇,把弟妹、侄儿接到前屋,好好商量商量,这是大事儿啊。

等到了前屋,夫妻二人又劝解多时,好不容易陆成的夫人这才止住悲声:“大哥、嫂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唉!”李光辉说,“弟妹呀.咱把详细的经过跟你讲讲,你也明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先叫那个家人说。”就把那家人找来了。“说实话,怎么回事儿?”家人原原本本一讲:“我们大人上城洗澡去了,没在。二爷来了,管我要钥匙,要进练功房,一直没出来。等我们大爷回来一问,到后院儿一看,才知道二爷死到那儿了。”

李光辉说:“弟妹,你听见没有?还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清,牵扯到贤弟他挑了我的理,埋怨我不该背着他练这种功夫。你看怎么样!我要早跟他说呀,恐怕早出事儿了。他不听我劝哪。我告诉他挂棉花球,告诉他玩砂袋子,谁让他上了三十六把刀呵!唉,现在死了,咱且不说是谁的责任,现在人死到我的练功房,也可以说死到我家了,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弟妹,咱们两家有交情是有交情,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你看这事儿怎么办?要乐意经官,那你干脆马上找人到昆明府递呈子,你告哥哥,告嫂子。啊,我听凭官府判决,官府怎么判,我怎么领。你要说私了,不乐意经官,咱怎么办,咱都把这话讲清楚,不能把我兄弟撂在那儿啊,及早咱得办丧事啊!”哎呀,陆成媳妇又哭开了,总而言之,又哭得死去活来。大伙解劝多时,陆成的媳妇才止住悲声。这媳妇也挺明白:“哥哥、嫂子,你们说那话有什么用呢?干什么要经官呢?你们又没害他,又没心坑他!咱俩家的交情谁不知道啊?他自己找死嘛!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大伙都在这儿可以做见证。他不行,他硬逞能,得这么个结果,这也就是说呀,命该如此!咱两家要经了官,叫人家笑掉大牙,所以妹妹我不会经官。”

李光辉一听,我这弟妹多好,多贤惠啊!“弟妹呀,你要不想经官,私了也行。这么办,我兄弟这不死到我这儿了吗?所有丧葬费用完全由我这儿花,啊!我负责,超度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把他埋到坟里,绝对叫妹妹你过得去,这是一。二,当初我们哥儿俩一个锅里吃饭哪,共事儿这么多年了,如今剩你们孤儿寡母,家里头没有男人了,也可以说挣钱的人没了。从今以后,你们家的账封上,分文都别动,所有的开销,哥哥我负责。我有多大力量使多大力量,养活弟妹,养活我侄儿。多咱我侄儿长大了,能够顶门立户了,然后我再把这财产二一添作五一分,以尽我这盟兄之责呀!”“哎哟,哥哥,这可不行!我们家有的是钱。您的心,我领了。人不已经死了吗,您花多少银子也是那么回事儿了。干脆就买个棺材,念念经,早点儿把他安葬就算了。”说完又哭。

人哪,都是恭敬怕的。越这么说,李光辉越觉着过意不去呀,就这么的,马上找人,出去买棺材。哎,另外这个事儿,也得写个呈子,报告官府啊,死了人啦,官府也得验验尸,看看怎么回事儿。

李光辉写了封信,就这么,派人到昆明府去了一趟,昆明府还真派人来啦,到这儿一检查,一验尸,问明了经过,写好了呈单。没有告状的,那官府管这事儿干什么呢?你们乐意私了就私了吧,所以官府没干预。李光辉酬谢过官府的人儿,把人家送走,开始办丧事。

这丧事儿办的,在方圆百八十里,也是头一份儿。光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花了上千两啊!和尚、老道、尼姑都来了。那棺材都是金丝木的。要说是绝顶的丧葬有点过分,在一般的老百姓当中,那是头一派了。

等到殡葬这一天哪,哎哟,左邻右舍,十里八村的都来看热闹了,光送往就送了好几天。

李光辉是一只手了。等到了时候,灵堂拆了,这才把陆成的棺材送往坟地,入土为安。

拍好了坟丘子,头前儿立了碑。大伙又烧纸,又痛哭多时,这丧事才算办完。

自从这事儿过去以后,李光辉就得了个病,睡不着觉,每当想起这个事儿来,后悔不已。他为什么那么后悔?又不是他害的。他觉着不应该发生这个事儿,心里想:我就忘告诉我兄弟一句话,我要告诉他这句话呀,他肯定死不了。什么话呢?就说你每当赶上危险了,手拉破了也好,你哆嗦也好,腿挨扎了也好,遇上这些情况,你赶紧卧倒,往地下一趴就没事儿了。这刀在半空悬着,你这一趴它碰不着你,不就没事儿了吗?

可这话我忘了说了,我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冒险哪!少说一句话,搭上一条人命,我对不起我兄弟!

李光辉是厚道人,越想到这个事儿,越后悔,有时候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半夜里经常听见弟妹在那院哭,孩子也哭,他这心哪,跟油煎了似的。但是人家伤心,你劝皮儿,劝不了瓤儿。

唉,咱这么说吧,从此之后,这两家人沉默无语,连当家人的都失去了笑容。

这人是热天死的,转年春天,陆成媳妇忧虑成疾,一病不起。弟妹也病了,怎么办?李光辉派人套车,到昆明府找最好的郎中来给看病。一天两剂药,都是蒋氏夫人亲自煎汤熬药,怕那丫鬟婆子不忠心,把这药煎好了,凉温了,给弟妹灌下去。

唉,尽管这么及时治疗,也无济于事了,到了清明的时候,陆成媳妇是一命呜呼啦!她也死了,这是想丈夫想的。消息传出,三村五地的人都在哭啊。别的不说,就剩了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陆寅。你说这孩子才八九岁,命苦不?

娘死了,这孩子趴到娘怀里头这一哭呵,真叫人觉得抽肠剐骨!

但是,事情都摊上了,经过保证、验过尸,确实是害病死的,没有其他意外,然后准许发丧出殡。仍然是李光辉拨出钱来,给弟妹出的殡,让他们夫妻合葬,埋到一个坟里头。唉,又给立了一个碑!

李光辉有时候就到坟头这儿哭,哭完了心里痛快,再回家吃饭。

现在,剩个侄儿了,那么点儿小孩能挑门过日子吗?李光辉就收养在自己膝前,把旁边这屋收拾干净,让儿子李英跟兄弟陆寅住在一块儿。没事儿尽管让孩子高兴,想吃什么给他买什么,想上哪儿玩,带他上哪儿玩。

但是该念书的念书,该练武的练武,这不能荒废了。

李光辉还经常想:为了对得起自己死去的弟弟和弟妹,我对这孩子要加意栽培,我一腔心血得扑到这孩子身上,比我儿子还要注意。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请高明先生教他念书,李光辉不管多忙,要亲自看他的功课,同时,给他传授本领。

其实,那个小陆寅哪,也会几手。爹活着那时候,也没少教给他,只是没专门当回事儿去练。这回变了,真叫他练了,跟李英在一起,哥儿俩刻苦练功,二三更的功夫,一天不准落。

李光辉把自己平生最精华的本领都传授给这陆寅。简短捷说呀,一转眼,又过去八年,李英到了二十四岁,陆寅到了十六岁。他俩差八岁嘛。这男孩子要到十六岁,不算小孩儿了,接近成年人,也立了事儿啦。女孩子到十六,那早就出嫁了。陆寅一般的事儿什么都懂了,跟伯父、伯母、哥哥相处得非常好。

哎,说他家那边怎么办呢?李光辉早就做了安排,把他府里的家人、老妈全都遣散,为的是缩小开支。遣散之后,把他们家账封了,原来有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等这孩子长大了,把这账本、东西往下一递,让孩子自己成家立业。所有的开支都是李光辉花,这就不错了。

陆寅呢,也感激伯父、伯母,跟哥哥相处得亲密无问。有时候李光辉一看心里高兴,你看这哥儿俩就是岁数差点儿,就像我跟他爹陆成相处得那么好,但愿他们传宗接代,永远能这么好。李光辉是这么想的。

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

这世界上专有这么一种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说东家,道西家,七个碟子、八个碗,没事儿是专门靠着挑动是非过日子。这种人哪,不把别人家挑个乱七八糟,他觉着不痛快。

这蒋家村就有这么一位,姓孙,叫孙疤拉眼儿。因为当初他传闲话,让人啪嚓一茶碗,好悬没把眼给扎瞎了,后来治得及时,眼睛保住了,成了一大疤拉眼儿。

那你改了就得了!不,恶习不改呀!这小子闲得没事儿,东家出,西家入,南北朝,三列国,他是什么都能讲一套。这家有什么事儿,那家有什么事儿,他专爱管这个,是夸夸其谈。他就在外头给散布流言蜚语。

他说:“众位,你们看见没?三国年间的曹操,咱没瞅着,也就是看戏讲古。可是当今的曹操就在这摆着呢。”大伙儿问:“谁呀?”“李光辉呗!你看看,哎哟,你瞅这人,笑面虎、杀人贼呀!别人都识不破,他瞒不了俺老孙!哈哈,我这眼睛不揉沙子,一看,懂了!你看他这戏法练的,假装练功,让陆成上套,结果陆成死了,然后再欺骗人家孤儿寡母,用甜言蜜语哄着人家别打官司。那妇道人家懂什么呢?就上了他的当了,也没到官府去申诉,这哑巴亏就吃了。你看老陆家的财产无形当中就被老李家给独吞了。甭问,陆成媳妇,那人多厚道,有苦说不出,窝囊,不到一年,死了。你看李光辉在外表上多够面儿呀,出那殡有多大,还给夫妻合葬,还在坟前磕头,这都是演戏,让老百姓看。唉,妇道一死,剩个孩子,这孩子刚不****,他懂什么呢?把这孩子收养在膝前,想吃点什么给买点儿什么,带他玩,那能花多少钱呢?这不是吗,老陆家一辈子攒下这点财产,都让李光辉一个人独霸了。您说这种人厉害不?杀人不见血哟!哈哈,这才是真正的曹操!”

这个孙疤拉眼儿就给散布这种流言。有的人不信,说:“这家伙扯淡!懂个屁,穷咋唬!”可有的人没有主见,还就真信了,没事儿坐到一块儿交头接耳,就老叨咕老李家和老陆家这点事儿。你看人家这些人叨咕不往外传,不出事儿。还说这孙疤拉眼儿,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有一天哪,他对着李家这门楼在那儿晒太阳,一边晒,一边抓虱子,眼睛瞟着老李家。正好陆寅从里边出来。

陆寅刚练完功,打算到外头透透空气,转个圈。陆寅刚出来,这孙疤拉眼儿眼珠一转,坏水儿冒出来了,紧走两步一笑:“陆少爷!”“啊,这是孙伯。”“啊啊,是我,是我。哎呀,我可担架不起,别管我叫孙伯,你就管我叫孙疤拉眼儿就行了。”“哪能那么说话呢!您在这儿干什么?”“没事儿。我就等着你呢。”“等我?有事儿啊?”“没事儿,咱爷儿俩唠扯唠扯。你要是有工夫的话,咱转个圈。”“走吧。”陆寅说正想出去透透空气呢,也没往别的地方想。两人边说边走,出了蒋家村,到西河套去了。西河套那儿是坟地,有点树木,还有一小河流,这地方夏天挺凉爽。这也是赶上个热天,把陆寅领到小河旁边,两人往那儿一坐,先谈了点闲话,然后这孙疤拉眼儿话题一转,就转入正题了:“少爷,怎么样?还过得可以吧?”“可以,行。”“哎呀,你说你们家那小日子过得多好啊!你父亲干了一辈子,给你积攒下一笔巨产,如果你父母都在世,你们家好日子一过,那真是没比的了!”陆寅闻听长叹一声,眼圈红了:“孙伯父,天不从人愿哪,那怎么办呢?该着出事儿,我爹妈都死了,那怎么着?唉,谁不愿意好啊!”孙疤拉眼儿继续进攻:“那么少爷,我问问你,我们这个不明白,老爷怎么死的?他怎么就死到老李家那练功房子?”“那阵儿我小,我哪知道啊?我就知道我爹满身是血,我娘一哭,我也跟着哭,这详细情况我不知道,光听我伯父跟我说,我伯父没在家,我爸就把钥匙要去了,自己跑到后屋练功。我爹也不会呀,就这么的,我爹就被扎死了。”“哈哈哈!少爷,这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我听着不大可能。”“孙伯父,您这话什么意思?”“你看,就闲谈,你可别往心里去。就拿你爹来说,那好功夫啊,谁不知道陆成啊?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你爹在昆明府开镖局子,十几年没出过事儿,什么原因呢?一方面是你爹会交朋友;另一方面你爹有本领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什么阵势没见过?就小小的练功房,就插那么点破刀,就能要了他的命?岂有此理!”陆寅还是头回听到这个词儿,那陆寅当然要问了:“孙伯,那你说不可能,他怎么死的?”“唉,这玩儿很难说了。大侄子,咱们都乡里乡亲的,对不对呀?这是看着你这孩子挺可怜,每当我去到你父母的坟前,我都得掉几滴眼泪,但是死的是死了,这你活着的,我要再不说话,我觉着世界上就太不公平了!孩子,不是这么回事儿!你爹爹死,肯定是陷害啊!”

“谁把我爹害了?”“你自个儿琢磨去吧,我可不敢说,这我说完可就完了啊,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就觉着这事儿不平,我才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娘怎么死的?”“我娘病死的。”“为什么?有病?想你爹就想死了?你娘她窝囊,你娘那人厚道啊,有苦说不出。你还小,身边没有个知心人,她那人有苦就往肚子里咽。”

“人啊,就怕这样。哈哈,看来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娘却清清楚楚啊,哎呀,告不能告,说不能说,这一窝囊也死了。你小孩儿,你懂什么?人家说什么,你可就得听什么呗。哈哈,你看看,你们家那财产都归了人家了吧?没事儿啊,你回去睡不着觉把我这话翻来覆去想想,有没有道理。谁是恩人,谁是仇人,要认清,别认贼为父!”

这小子说的话可够恶毒呀,一开始是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后头是单刀直入,有什么说什么哪。很明显,他把李光辉就比喻成凶手了。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挑拨离问。

陆寅一听,呆坐在那块儿是半晌无言哪。孙疤拉眼一看,我这药灵了,看着没,他真动心了!我把话已说出,看你们的热闹。

你说这小子损不损?他把火给点着了,他溜了。

单说陆寅,真动心了,跟一摊泥一样,挪不了地方,翻来覆去琢磨这个事儿。他一想:孙伯跟我伯父没仇啊,他那么大岁数了,吃饱了撑的?他肯定知道点儿情况,乡亲们也备不住这么议论。难道说我爹死得真冤枉?真像他说的那样?可他一琢磨不是没有道理呀。哎哟,李光辉呀,你真是这么一种人,你可损透了,你缺德可带冒烟儿啊!我陆寅能答应你吗?我岂能善罢甘休啊!老匹夫,你杀人不见血!你还我的爹娘!

他这人也任性,他就偏听偏信,拿这事儿当真的了,恨得咯咯直咬牙。

打这儿以后,他恨死他伯父和李英了,心说:你们不叫我好,姓陆的也叫你们好不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放把火,把这财产都烧了!我得不着,也不让你们得!你把我父母给逼死了,我杀你一家子,让你加倍偿还!

他是起誓发愿,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您说陆寅这小子多有心计啊,表面上不露声色,到时候回家还乐呵呵。他恼在心里,笑在脸上,该怎么称呼怎么称呼,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但他开始在心里憋劲儿。

陆寅小小年纪,到底涉世不深啊!究竟陆寅今后作何打算?心里怎样谋划?

话说陆寅陆晓初听信了坏人的挑拨,信以为真,从心里就恨上李家父子了,总想暗中下手,把李家全宰了,给爹娘报仇。所以呀,他准备了一把刀,背着别人不知道,磨得锋芒利刃,用皮套套好了,往腰间一带。这个家伙呀,心挺重,表面上一点儿都不带出来,该叫伯父、伯母,他就叫,该叫哥哥叫哥哥,还是有说有笑的,谁也看不出来。这就叫咬人的狗不露牙。这种人是最厉害不过。但是呢,他想要报仇啊,机会难得,这是杀人哪。他知道李家父子身手不凡,那都是武林之中有两下子的,他敢轻易动家伙吗?那样一来,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了,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打算动家伙。常言道:常赶集没有遇不上亲家的时候。

在这一年的六月,云南地方也不知怎么那么热,本来是四季如春吗,今年有点反常,热得人透不过气儿来。李光辉有个睡晌觉的习惯,在屋里发闷,怎么办呢?他就挪到那天井院儿来睡午觉。在花架子底下放把安乐椅,旁边有个茶几,上面摆着茶壶、茶碗,老头顺手拿了本闲书,看困了往那儿一栽歪就睡了。李英呢,还得忙于自己屋里的事情,伺候娘啊,自己读点书啊,有机会也得休息休息。家人们更是如此,谁不想偷偷懒,找个地方歇歇!所以这晌午格外安静。

陆寅一看哪,这可是下手的机会。我得先杀了李光辉,他是罪魁祸首,然后,我再宰别人。能成功则成功,不成功,我也算给我爹娘报了仇了。

他晌午不歇着,到处转悠,四外踅摸。偏在这一天,李光辉到了院儿里,往安乐椅上一躺,看了两篇闲书,有点儿困了,头一栽歪,睡着了。

陆寅这小子一看,机会可来了,心里头怦怦怦怦直跳,把刀子别到腰上。他转了一圈儿,一看睡觉的睡觉,不在的不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轻手轻脚到了李光辉近前,还假装叫了两声:“伯父,伯父,您喝水不?您用点儿什么不?”嗬,连叫几声,李光辉没听见,照样睡。陆寅这心才放下,撩衣服,噌地把刀就拽出来了。这阵儿,您再看他那模样儿:五官挪位,面目狰狞,十分可怕,眼睛都立起来了。他紧咬牙关,双手捧刀,心中暗想:曹操,老匹夫!我爹娘惨死在你手,害得我们老陆家家破人亡,我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但愿爹娘有灵,保佑你儿给你们报仇,捧刀就刺向李光辉的软肋。

实质上这李光辉睡着没睡着呢?没有。陆寅的所作所为都没瞒过老头。这就叫姜是老的辣呀!李光辉是干什么的?闯荡江湖半辈子,经验丰富,什么人没遇过?你别看这陆寅表面上有说有笑,好像是什么也没露出来,实质上他跟正常人也有点儿不同,再隐蔽也没瞒过李光辉的眼睛。哎哟,李光辉就合计呀,这孩子怎么了呢?平常问过他几回,他说没什么事儿,这么样看来,他是有事儿。难道听信什么流言蜚语了?李光辉就留了心了。拿今儿这事儿来说,他往这儿一躺,脑子里还在想这事儿呢,打算找个时间哪,把陆寅找来,爷儿俩推心置腹地讲讲。这孩子十六七,也不小了,别让他听信流言蜚语,伤了两家的感情。他正琢磨这些事儿呢,陆寅来了。他这一叫李光辉,李光辉就感觉出来了,有事儿,他不是真叫我,他是在拭探,嘴里没动弹,假装不理他,看他想干什么。李光辉用眼睛角那一点儿余光瞟着他的行动。老头可真没想到,陆寅居然持刀行凶,要害自己的老命!就这么一刹那,李光辉心如刀绞一般哪!心说话呢:我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们老陆家!特别地对待你陆寅哪,我把心都掏出来了,我把亲儿子推到一旁,拿你比如亲儿还亲。拿传授功夫来说,我把最精华的教给你,都没教给李英啊!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老头当然不能多想了,心说我一抬腿这刀就得飞,我当场把他拿获,问他是怎么回事儿。可那么一来把这孩子再吓走了呢?岂不是误会上更加误会?可不能那么做;可不那么做命没了,他真动家伙呀!

您说这老头多忠厚,到了这下步还想这事儿。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月亮门洞里嗖蹦出一个人来,正跳到陆寅的身后,飞起脚来就是一下,当啷啷啷,把陆寅的刀子给蹬飞了,还没等陆寅看清是谁呢,这主上头一晃,底下一个扫堂腿,把陆寅打翻在地:“别动!”一只手掐脖子,另一只手拧手腕子,用膝盖儿顶住他的腰眼儿,把陆寅给摁倒这儿了。

陆寅这才看清,弄了半天,这个人是李英。连李光辉都没想到是他儿子。

其实李英啊,也注了意了。这小伙子不白活呀!他以前跟陆寅老在一起,一块儿吃一块儿睡。陆寅什么脾气,什么禀性,他是了解的。他发现陆寅最近虽然有说有笑,但是反常。有几次李英发现他睡着觉,暗中咬牙,这是什么意思呢?李英背着父亲,到四外摸了摸情况,知道外头有流言蜚语。他心说啊:你看见没有,听了闲话了!有心跟父亲说,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有时候咳血,不想让他老人家着急;你要不说,这是个大事儿啊,万一陆寅想邪道怎么办呢?该跟陆寅解释解释,那也不行,拿自己的身份来说也不相称。我跟他是平辈,我这人脾气还挺急,一旦我们俩说僵了,也让我爹操心。

后来李英就想了个办法,什么招儿呀?暗中保护爹爹,观察陆寅的行动。果不出李英所料,今天父亲在院里头休息,李英躲在月亮门洞旁边暗中盯着。一看陆寅真来了,对爹一下家伙,李英能干吗?这才跳出来把他打翻在地。

事情这一发生,李光辉不能装睡了,赶紧从安乐椅上站起来,一指李英:“住手,还不把你兄弟放开!”

李英是孝子,赶紧松开手往旁边一退,二目瞪着陆寅。可这陆寅呢,不服气儿,翻过身来往面前一站,俩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瞪着李光辉,瞅着李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拉那架子还想拼命。

李光辉站起问他:“陆寅,你这是何意?为什么要行刺你伯父?你是不是听闲话了?”“哼!”陆寅把脑袋一扑棱,“你做的事儿,你心里头清楚!你说我为什么宰你?我宰你们全家子,给我爹妈报仇雪恨!怪我一时没加谨慎,被你们识破了。好了,我说李光辉,你们随便,把我送到官府治罪!那好呀,该什么罪我领什么罪,要把我整死那当然好了!整不死,有三寸气在,我活着出来,我还宰你!不把你们一家子宰绝了,大爷死不瞑目!”

李英一听:“你跟谁抱怨?”往前一凑就想接他,让李光辉给拦住了,问陆寅:“孩子,一定是你听了闲话了!谁跟你说了什么了?我怎么把你得罪得这么苦哇?你爹娘怎么叫我害的,你如实地说嘛!”“唉,不用说!你……你清楚,我说什么!你何必还演戏呢?”

把李光辉急得直跺脚:“陆寅哪,好孩子!我恩养了你这么多年了,我说话你不信,外人说你就相信,咱这不是天生的冤家吗?你不爱听,我也得说,让你明白明白,李英啊!给他搬把椅子来。”搬了把椅子,逼得陆寅坐到李光辉的面前,李光辉掉着眼泪把跟他父亲的事情原原本本都讲出来了,一直讲到现在。讲完了,李光辉泣不成声啊:“孩子,你爹爹死是他自找的啊!我觉得我这样做就不错了,你说我恩养了你这么多年了,我为的是什么?我图你什么?也许你认为我图你们家的财产。你要那么看,把你老伯看得不是人啦!你那边的账,我早就封上了,这么些年分文没动,等你成家立业以后,原原本本交给你。我说你要是听信谣言,我是前功尽弃了!陆寅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自己回到屋里头,好好地琢磨琢磨。你再问问那真正的明白人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总而言之,上有天,下有地,正中有良心,我就不说什么了!李英,送你兄弟回屋。”“爹,这……这就完了?”“完了。这一段事儿就揭过去,往后该如何咱们还如何,不准往外讲!”

陆寅呢,也没言语,站起来把臂一甩,回到自个儿的屋了。

李英一看他走了,问爹:“爹,这小子是条狼啊!您说他这样对待您,您太轻饶了他了!这有一就有二啊!今后他还下家伙怎么办?”

“唉,那怎么办呢,孩子?不管陆寅多不对,他是孩子,他听信了流言蜚语,早早晚晚得有水落石出那一天!你可不准对他无礼,听了没有?你是当哥的,倘若你要惹我生气,做出意外事儿来,为父可不答应你!记住了?”“遵命。”李英这个人,就这么好,父亲的话,唯命是从。可这爷儿俩不说,陆寅过不去呀,回到屋里他躺下,他一想:今儿这事儿真倒霉!怕出事儿,怕出事儿,还出事儿,怎么办?告吧,手边没证据,估计着告也告不倒;不告吧,这气儿出不来,心想:我等几天,我看看,然后再定,备不住这爷儿俩嘀咕嘀咕,对我还真下手呢。我还不走!走,我显得怕你们。

该吃吃,该喝喝,他见谁也不说话。李光辉就耐着性子,又跟他讲了几次,最后他是这么说的:“伯父,也许我听信流言蜚语了,也许我猜得不对,可也许对。事情啊,是这么的,时间长了就看出谁对谁不对了,是不是呢?您往后就甭提这事儿了。”

李光辉一听,他还是听这些流言蜚语啊,不然他咋这么说话呢?唉,解释看来无用了!老头暗中就着了股急,谁也不知道,李光辉就吐了几口血,本来这些年就积劳成疾,身体就逐渐地衰退,再加上这个事儿,更加速恶化。李光辉就觉着精神恍惚,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看家里头还养个刽子手,你知什么时候他醒着,你正睡觉,噗嗤一刀把你捅了?会功夫还行,像自己的夫人不会功夫,那还不就得把命搭上了?还得加这个防备。后来爷儿俩呀,一个上半夜睡觉,一个下半夜睡觉,晚上还得加紧巡逻。

李英呢,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尽量让爹多睡,自己呢,打更下夜。可人这个精力是有限的,一天两天行,长了谁抵得住啊?到了秋天,李英就老觉着乏困,往那儿一站就觉着头沉。李英一看这几天爹爹身体垮了,干脆我就提点神吧,晚上他打,不用父亲打更了。李光辉由于身体太次了,他就答应了。李英一晚上不睡觉,白天再不睡点,那还受得了吗?所以这一天他觉得一阵心血来潮,在书房那屋,头朝里,脚朝外,他就睡着了。他刚睡着,陆寅这小子进屋了。

陆寅恨上李英了,他心说话:现在我也会点功夫了!要说李光辉能耐虽大,现在他一病不起,剩了一把骨头了,不是小大爷的对手,我要说杀他不费劲儿。这家是我顶点的冤家,我得先把李英给干掉,别的人都好办。所以,他现在又决定拿李英开刀。

这阵儿李英在屋里头刚睡着。他在外头一看,嗬,机会来了!挑门帘,他进了屋,手里头拿的不是牛耳尖刀,拿了一口单刀啊!而且今天与往常不同的是什么呢?他把衣服都换好了:勒着十字襻,大带扎腰,蹲裆滚裤,抓地虎快靴。把自己应用的衣服他包了个包。还有不少银子、首饰,他都系到腰里。他心说话:能成功则成功,不成功,爷爷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我学好了能耐,再找你们算账。他做了两手准备。

可他这撩帘一进屋,还没等到李英的床前,李英就知道了。李英这小伙子多机灵啊,睡觉是睡觉,睡觉脑袋里头也没闲着,这阵是似睡非睡。李英就觉着有点声音,用眼缝一看:哟,陆寅!马上明白了,李英也没动,等陆寅提刀到了床前刚一举刀,李英在床上使了个鲤鱼打挺,啪啦就这一脚,正踹到陆寅前心上头。陆寅毫无准备,往后倒退几步,扑通摔了个仰面朝天。李英回手从墙上把刀摘下来,还没等转过身来,陆寅这小子就到了院里头了,在院里喊了一声:“哎,姓李的,爷爷走了!咱们后会有期!你把脖子洗干净,不一定哪天我回来取你的狗头!”说着飞身上房,踪迹不见。等李英提着刀出来也上了房,没影了。哎呀,这怎么办呢?我得跟我爹说一说呀,急忙起身到内宅,见着父母,把这事儿讲述一遍。老夫人一听,吓得魂不附体:“哎呀,这事儿怎么弄到这个地步啊!这这……员外,你看怎么办?”

哎呀,李光辉二话没说,连晃脑袋带跺脚:“完了,这仇算彻底结下了!孩子,马上派人,无论如何得把他找回来!”“爹,找他回来有什么用啊?天天咱们提心吊胆,家里养着个刽子手,这何苦呢?您看把您熬得这个样儿,我看就甭找他了。”“不行!回来这事咱们解决,我还得解释,咱们要做到仁至义尽。他将来不说是杀你不成他吓跑了,他必说咱们一家子把他挤走了。这就叫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是理呀!再一说,冲在你死去的叔叔、婶娘的分上,也不能放他走,快把他找回来!”

李英没办法,听爹的吧,把家人们都打发出去。哪儿找去?整找了二天连个影儿都没有,家人们陆续回来了,向员外爷一说,李光辉一看,算了吧,这就叫仁至义尽了。告诉李英:“他家的财产还是别动啊,门封着,账封着,等将来他有悔悟的那一天。回来,仍然把这财产交给他。你就记住,只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李英点头答应。你看这,不怎么的吧?没过几天儿,李英的母亲吓病了,哎呀,一天神魂颠倒呀,尽做噩梦,不是梦见有人拿刀来杀她,就是梦见鬼魂在眼前乱晃,要不就是着火了。就这样,蒋氏夫人一病不起,怎么治也治不好。从病倒那天算起,不到四十天,一命呜呼!把李英给哭成泪人了,李光辉也掉眼泪。可死了,怎么办呢?人死不能复生。办丧事儿,把夫人送到坟地,家里边就剩下爷儿俩了。

经过种种打击,李光辉病更重了,说这话就是陆寅走了已经两个多月了。李光辉一看够呛啊,我这条命大概保不住了,最近觉着精神恍惚。

外边飘着小雪,屋里头点着炭火盆。夜深人静,老头就好像看见陆成、弟妹这些人在眼前晃动。

古人讲迷信,见着这个,就认为自己的寿数到了。老头儿躺不住了,高声喊喝:“英儿!英儿!”“唉,儿在这儿呢。”

可把李英累垮了。母亲病了,然后死了。母亲刚死,爹又病倒,接茬儿伺候爹。他是煎汤熬药,左右不离,连一个好觉都睡不成。

这不李光辉在这儿躺着,李英就在外屋,还得防范那刽子手回来报仇。听爹一叫,李英赶紧进了屋:“爹,您有事儿吗?”“儿啊,搬把椅子,坐在我的面前。”“唉。”李英照办,往下一哈腰:“爹,有话您说吧!”“哎,家门不幸啊,出此孽事儿,怎不叫人烦恼?你娘的死与这个事儿有直接的关系。人吗,就怕摊上倒霉的事儿。说你父亲现在也够呛了,我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啦!趁着这阵儿我精神还好,我跟你说几句话。”“爹,您说吧。”“孩子,我在着就甭提了。倘若有一天爹爹不在了,你对陆寅打算怎么办呢?说说让爹听听。”“这……爹,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陆寅到外头跑些日子,觉着不是那么容易,一玩味这个事儿,自己错了,能回来主动认错,财产都是他的,人家的东西都给人家,过去的事儿满天云彩就算散了,孩儿决不计较。”“嗯,对!那么假如他坚持己见,非要报仇呢?”“那不挺容易吗?他本来没理,他非要找理,恩将仇报,那我就对他不客气了!他要杀我,我就杀他呗!”“好孩子,说得真有道理!”老头儿说到这儿,一只手支着床,把身于抬起来,另只手抬起来,对准李英的脸蛋,啪这耳雷于削得把李英直扑棱脑袋,魂不附体,扑通就跪下了:“爹,您怎么了?”就见李光辉浑身颤抖,嘴唇都青了。折腾好半天.李光辉恢复了平静,手指着李英:“奴才啊,你知我为什么打你吗?我就打你后边说的这些话!噢,陆寅不对,他杀你,你就杀他?这就叫我不放心!你不能那么做呀!”“那……爹您说我得怎么做?”“咱们对他要仁至义尽。只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孩子,防身可以,决不能伤他!见面就解释,见面就解释,多咱把这事儿解释清楚了,算完事儿。

“你未曾下手之前,想想你爹我怎么嘱咐你的,想想你娘是怎么死的,再想想你死去的叔叔、婶娘,你这火可就消了。孩子你记住:只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听见没听见?”“是,爹爹的话,儿一定照办!”“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李光辉说到这儿,眼泪也掉下来了。喘了一会儿,他又说:“孩子,要讲究武艺,你并不见得比陆寅强啊,原因是什么?我把精华都传授给他了。所幸的是,咱们家的五虎断门枪,我没教给他。如果教给他啊,你这条命,我这条命都完了!从明天开始,爹传授你枪法。还有一个绝命之刀,我教给你,作为防身之用。”“是。”

简短捷说,到了第二天,李英伺候爹吃完了药,父亲传授儿子武艺。李光辉病那模样,能起得来吗?起不来,就在那儿躺着,拿筷子当兵刃。李英呢,跪在爹床前,也拿只筷子当兵刃。爹怎么比,自己怎么学。

其实武术啊,就是一层窗户纸,不告诉你,你不知道,一比划就知一个套路怎么使唤。再加上李英从小就练功,那基础扎实,那儿一教也就会了。有不熟的地方,练几趟,他父亲再给他指正。李英呢,学完了就到院里拿真刀去练,拿真枪去学。

光阴似箭,眼看到了年末了,李英把这能耐也就学到身上了。

他能耐学到身上了,李光辉也就尽到最后的努力了,这一天,就觉得身体更不好了,还没等跟儿子说几句告别的话,就与世长辞,结束了他的一生了!

李英一看父亲死了,痛不欲生,这个难过劲儿就不必详细形容了。家里头操办丧事儿,李英头顶麻冠,身披重孝,给父亲超度完了,跟母亲合葬,重新修坟。

你看这坟地,左边一个坟头,右边一个坟头,都挺高大的。上垂手埋的是李光辉夫妻,下垂手埋的是陆成两口子。坟前都立着碑,还有石头桌子。哎呀,李英在这里守孝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然后这才回家。再一进门,觉着门庭冷落,又是一阵难过。

话说李英之父李光辉故去之后,等转过年的春天,有人来了,给李英提媒。一开始李英不同意,后来人们就说:“你都二十多岁的人啦,你说你哪有不成亲的道理呀?唉,也不能说给父母守孝,家里出了点丧事,这就不结婚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你的爹娘在阴间也不能瞑目啊!”李英一想,可也是那么回事,后来就同意了,娶了个贤德的媳妇王氏。

这王氏啊,离蒋家村八十里地。这姑娘也好,跟李英过得门来,夫妻是非常和睦,小日子仍然过得挺好。

这李英最不痛快的,就是陆寅这事儿,派人一打听,他走了一年多快两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哪儿去了?

这是心病呀。每当想起这事儿来,李英就不痛快。这王氏,也有耳闻,没事儿,问丈夫是怎么回事儿。李英不能瞒着他,原原本本向夫人讲述一遍。

夫人呢,也多了一层担心,但是呢,也没有办法,担心是担心,过日子还得过日子。后来夫人开怀,先生个男孩,后生个女孩,这回儿女双全,一家四口人,有多好哇!

陆寅一眨眼就走了五年,石沉大海,没有消息。李英啊,住着住着突然有一种感觉,感觉什么呢?他觉着陆寅这小子肯定学能耐去了,不然他不能不回来。你说他要学了能耐,再领上一拨人回来报仇,我是小事儿,我妻子惹着谁了?我儿女惹着谁了?万一我出门办点儿事儿,回来,我一家全死了,我还活得了吗?不行,他跟妻子一商议:“咱哪,得搬家。咱惹不起,咱躲得起。即使陆寅这小子回来报仇,一看找不着咱们,他也就完事儿了。”夫人为了后代着想她也就点头答应了。就这样,把陆寅家里那财产仍然封存,找一个看门的看管,李英把自己这半边宅子卖了,变成现钱,这才离开蒋家村,背井离乡,找个地方隐居起来。隐居哪儿啊?也离着昆明不太远,在大山里边,不到二百里地。这山里还真不错,真山真水,风景如画,交通闭塞。在那个年代,要在这儿一躲,你还真就找不着。李英花了二百来两银子,在这儿盖了五间房,弄了个套院。夫人本来就是农户的人家,弄了点鸡啊、猪啊、牛啊、羊啊,折腾挺厉害,也没雇仆人,其实生活是不成问题的,有的是钱。李英不便出头露面,老在昆明府那儿晃悠,没什么好处,他就把多年的一个老管家,叫李安,留到蒋家村了,让他在这块儿守坟,到年节了,给父亲、母亲烧香、烧纸,另外呢,探取陆寅的消息,作为自己的一个耳目。

就这样,李英在这山村里头呆了一年多。这个人是这样的,老在一个环境里呆着,他苦闷得要命哪!这儿什么热闹也没有,难道说这一辈子就躲到这山沟了?李英一想:离开昆明一年多了,这回去一趟,听听有什么动静没有,要是没什么动静呢,再换地点,再搬回家,跟夫人一说,夫人同意了。

李英换了套新衣服,挎了把刀,起身赶奔昆明,二百多里的路两天就到了。白天哪,他没回家,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买了点烧纸,买对儿蜡,又买点儿供品,直接赶奔坟地。

来到这坟地,看了看,那坟头还挺高大,坟场扫得挺干净,他就知道是李安在这儿收拾的,赶紧把蜡点着,李英往父母的坟前一跪,放声痛哭。他一边哭着,一边心里说:爹娘啊,二老知道儿受的什么罪吗?背井离乡,我躲到没人儿的地方去了。可咱惹谁了?要做坏事儿啦也行,问心无愧,还得躲避恶人!

哭罢多时,又给婶娘、叔叔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心里默默地祷告:叔叔,婶子,咱们两家的交情多好呀!谁知落到这个后果呀!你侄儿现在我受了好多罪了,但愿你们有灵验,让我兄弟陆寅早点儿能醒悟过来,我们还是好兄弟啊!想到这儿又哭。李英呀,光顾哭了,没注意身后来个人。这人来到李英的身后,用手一拍李英的肩头,可把李英吓了一跳,认为是陆寅呢,用手摁住刀把,转身一看,不是,弄了半天,是老家人李安。哎哟,把李英吓了一跳:“李安,是你?”“哎哟,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唉,我也是刚来到,时间不长。”“少爷,您挺好吧?少奶奶挺好?”“哎,托你的福,都挺好。”俩人说着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李英就问:“你怎么样?”“哎,我也挺好呀。”“李安哪,听着点儿什么风声没有?”“没有。”“陆寅没回来?”“没有,一直没露面儿。”“噢。”“不过,少爷,最近昆明府可出了点大事儿,您没听说呀?”“什么事儿?”“您可别害怕呀,我可如实地说。”“就是要如实地说吗,我害什么怕?”“甭提了,最近这一百多天哪,昆明府接连着出人命,都是奸情案,先奸后杀呀,手段可残忍呢!把人家姑娘糟蹋之后,不是开膛剖腹,就是把脑袋瓜给剁掉,把人家的首饰东西全给整走啊!恐怕能有十几条人命啦!现在昆明府全动起来,正在破这个案。”“哦,知道凶手是谁吗?”“凶……凶手?都说是你!”“胡说!”李英把眼一瞪,“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能干这事儿吗?”“请您别生气呀!当然我相信您没干这事儿,别人不相信呀!您幸亏没回家,咱们家周围全是官人呀!四周都找您呢!都找开了花了!我的少爷哟,我的心都拽到嗓子眼儿啦!官府传过我三次了,追问下落,我就说不知道,他们这才把我放了,要知道您在这儿烧纸,非来抓您不可!”哎哟,李英知道李安从来不说瞎话,这个人最老诚。他不明白怎么是自己呢?他把心情安定下来,问李安:“您说这官府为什么抓我?它根据什么?”“根据是什么呢,我也打听出来了。听说这作案的贼人太缺德了!嗯,作了案之后呢,他必须得留点儿记号。画那么个花呀是什么的,我也没看着呀。据说这是绰号,这都不说。这不是昆明府大老爷严令捉拿吗?他恨上这昆明府的知府大人了,他跑到知府衙门去了,那儿有个小姐,今年十七岁。唉,没想到也被他先奸后杀,最后把脚给剁下来了,挂到大人的公堂上,那个惨劲儿就甭提了!他还蘸血在公堂墙上写了四句话。”李英就问:“这四句话写的什么?你还记得吗?”“嗯,我听别人跟我说过,我想想。噢,对了,是这么写的:英雄生来武艺精,五湖四海任纵横;先奸后杀为消遣,腾身步月是李英。少爷,落款写的是你的名儿啊!要不,官府怎么能抓你呢?”哎哟,李英听完坐到那块儿,四肢无力,眼前发黑,就知道这事儿弄大了。说到这儿,咱得解释解释。这第四句“腾身步月是李英”,这怎么个意思呢?原来李英啊,在蒋家村的时候就跟他爹练武,十六岁就成了名了,经常有人到他们家来拜访,一拜访,李英就练一套。他拳脚出众,颇受大伙儿的称赞。就这么着,大伙儿给李英送了个绰号,叫腾身步月。那意思是,他身子太轻,武功特别高,想够月亮都能够得着,这一腾身,就能把月亮给够着,所以才叫腾身步月。要不知道底儿的人,他不清楚,看来作案的人知道底儿。

李英啊,这阵心里就琢磨: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儿?甭问,看着没,也许是陆寅干的。这小子一看我搬了家了,报仇报不了啦,找我找不着,他才干了这种事儿。干完了,留下我的名字,给我栽赃,利用官府来抓我。陆寅啊,这事儿要真是你干的,你小子缺德带冒烟儿啊!你要说你夺了,你抢了,你砸了谁家了,这官司我替你打,可以。你干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儿,我能替你打官司吗?不但不能,我还得协助官府抓你呀,我跟你完不了啊!你太缺德了,你呀!但李英又一想:谁知道是不是陆寅呢?要不是他呢?所以现在还不敢下定论。

李英就跟这李安解释:“老哥哥,你相信他们的话吗?认为这事儿是我干的?”“不不,一点儿我都不相信。您是什么为人,我还不清楚吗?我也懂得这是有人栽赃陷害。不过少爷,咱们懂得有什么用呀?官府不明白呀,十八条人命啊,能完得了吗?人家苦主天天上衙门那儿去闹腾去,说要破不了案,人家还要上告呀!把官儿都逼坏了,现在调动城里大批人马在破获此案哪,四外都撒下追捕公文哪!少爷,官府嘴大,咱们嘴小,这要把你抓住严刑拷打,你不承认也得承认,不是你也得是你呀!老奴我为这个着急。少爷,可别说了,是非之地,不可久呆,一会儿还备不住要来人,要看见是您,那就糟了!赶紧躲躲!”“好吧,”李英站起身来,拉着李安的手,“老哥哥,看来最近我不能回家,我要暗中缉拿凶手,把他抓住之后归了案,洗刷我的名声。哪阵我才能回去,时间就不好算了。我父母和我叔叔婶娘的坟就拜托给你了!”

说着从兜儿里拿出二十两银子来,李安说什么也不要,说:“老爷在时,对我不薄,而且,少爷您走之时给了我那么多钱,我没花光呢,还给我留银子干什么?”“不,这你也留着,多吃点儿好东西。我希望你身子骨硬硬实实的,早晚看看凶手是谁。”“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娘的他太缺德了!就冲这一样,我也得睁睁眼睛多活几年,我看看这恶人是得个什么结果。”“好,但愿如此。”李英跟老哥哥说完转身走了。李安收拾坟地咱不说。

单表腾身步月李英,这回回去他可害怕了,来前他不知道啊,到饭馆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可他往回走时,知道自己犯法的身子,随时都有被抓的可能啊!

李英是绕着背道往家赶,等到家里跟夫人讲述一遍,夫人一听哭了。女人家哪经过这个啊!吓得直哆嗦,问李英怎么办。李英说:“这么办吧,看来这个家我不能呆了,你别看它再背,官府早晚也得来。一旦知道我在这儿,就得把我提走,到了那阵儿把我投入大牢里,怎么说也没用了,等着官府破案哪,一般不会有头绪。我打算明天就起身。”“那你上哪儿去?”“嘿嘿,我呀,暗地之中捉拿这凶手,我看看他是谁。早点把他捉住,也就把我这案子给了啦,光依靠别人不行啊。夫人啊,我离家之后,一双儿女就交给你了,你就多操劳吧。”说完了李英也哭了。夫人一边哭,一边嘱咐丈夫这么保重,那么注意。李英还说:“你看我走了,随时随地也可能遇见坏人,哪一天也许就出事儿。一旦我出事儿,你放心,不要害怕,咱没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用这些话安慰媳妇。

到了第二天,李英就走了,身上带着银子,背后背着包裹。李英弄了个大帽子,往上一扣,把半边脸遮住,恐怕发生意外。就这么明察暗访,他找这凶手,结果半年多都过去了,消息皆无,官府撒开海捕公文,换了一茬又一茬,也不知道凶手是谁。李英不着急吗?满口大泡呀,后来一想,备不住这个贼人作了案后远走高飞了。我光在云南昆明这儿转悠那也不行,我也远点走吧。就这样,他背井离乡,开始到内地来转悠。

您说有多巧。这一天,李英走到苏州。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到苏州的时候,城门刚开,李英就进了城了,找了个饭摊儿,吃了点早饭,坐这凳子上琢磨着。琢磨什么呢?钱花得差不多了,要把钱花没了怎么办?哎呀,光鞋换好几双了,怎么就找不着陆寅呢?

他正在那儿琢磨呢,从身边过去个人。李英无形中抬头一看,嗯,这个人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仔细再一看,哦,是陆寅!

冤家路窄呀。陆寅可没看见他。李英一看,这小子变样了,走那会儿,接近成年人,但又不是成年人;现在二十好几了,肩膀也宽了,腰梁也细了,个头也猛起来了,梳着一条大辫儿,面似银盆,宽脑门,尖下颏,头上戴着草帽,身上斜背着包袱。不用问,包袱里头是家伙。他穿绸裹缎,箭步如飞,拔着脖子,瞪着眼儿,往那边盯着,所以,他没看见李英。

李英赶紧起来,在后头跟着他,心说:这小子他干什么呢,鬼鬼祟祟?噢,这才明白,弄了半天,他盯着前面的一辆花轿。就离着陆寅不远哪,二人抬一花轿,旁边跟着俩老妈儿,走得挺快。这轿子出城,陆寅就在后头跟着,他在盯梢。

李英明白了:哟,看出来没?这小子没安好心,花轿里坐的不是少妇,就是少女,你这干什么?看来昆明府的案子十有八九是他干的。李英有心过去把他拽住,问他,一想不行,太鲁莽。这阵你拽住他一问,他矢口否认,什么都不承认,你能把他怎么的?一点儿凭据都没有呀。李英一想:我不能干那种蠢事儿。我跟着你,我看你小子想干什么,一旦你做坏事儿我抓住你,老账、新账一块儿算!

李英想到这儿,就注了意了,在后头跟着陆寅。

时间不长出了城了,外头是个大村庄,挨着城边显得非常繁华。过了十字街往西一拐,有一个漂亮的门楼,小轿停住,丫鬟婆子过去把轿帘一打,从里边下来个姑娘,五官相貌没看清楚,就进了这门楼了。然后轿子也抬进去,门咣啷一声关上了。李英闪到旁边,偷眼观瞧。就见陆寅这小子,在门楼里头转了两圈儿,回头看看有人跟着没有。因为李英藏起来了,他没看着。当他确认无人的时候,然后,他往兜里一伸手,拿粉笔就在这门上画了个圈圈儿。这圈圈像鸡蛋那么大个儿,画完了把粉笔揣起来,陆寅走了。

李英赶到门口一看,噢,三个白圈儿。明白了,这叫记号,绿林人、下五门的都这么干事儿。画这记号的意思,下晚儿怕找不着。看来他不是到这儿寻花问柳,就是到这儿抢夺财物。所以李英把这门楼也记在心,转身跟着陆寅。呀?陆寅这小子没进城,离开这西关乡,找个僻静之处,有一个小店房,他进去了。李英也进这店了。“伙计,刚才有一位住这儿?”“啊,住这儿啦,住到后院三号。”“那么前院有没有地方给我安排个房间?”“可以。”李英包了间房,住前院儿,暗地之中监视着。

后来,发现这陆寅上厕所、打水、叫伙计端饭,没离开这儿,一直到掌灯以后。李英可注了意了,周身上下紧凑利落,把屋门关上,窗户整了个窟窿,盯着院儿里人的一举一动。后来到夜深人静,院里没人了,李英离开屋赶奔后院。一瞅三号那门关着,窗户有灯光。他来到近前舔破窗棂纸,往屋里一瞧,陆寅这小子正收拾呢。噢,敢情要起身。

就见陆寅周身上下收拾好了,把包裹背上,斜挎镖囊,里边还带了不少零碎,噗一口,灯光已灭,跳上床去,踢开后窗户,飞身上房,晃身就走。李英在后面跟着是一步不落。

等离开这店房,哈,看清楚了,陆寅真奔那家去了,

来到这家的门前,还站着看看有那白圈儿没,等确信无疑,陆寅进了院里,李英跟着他进了院。

这一家是个财主,五层院子,东西跨院,左右厢房,很气派,看来是苏州有名有姓的人家。这陆寅会找,找来找去,找到第四层院子是姑娘住的绣楼。一瞅绣楼灯光闪闪,陆寅飞身形上了楼台,按现在说就是凉台。上来之后,看看左右无人,趴到窗户外边,舌尖舔破了窗户纸,往屋看着,真是这姑娘的屋子。说怎么找得那么准?因为这小子干坏事儿不是一次了,颇有经验,善于寻花问柳。

那姑娘在屋里头,丫鬟们都睡了。姑娘把外衣闪掉,穿着贴身的紧衣,手里头呢,拿着块绫罗,正在这儿全神贯注地绣花。嘿,这姑娘长得真不错,十六七岁。陆寅这小子在外头一看,垂涎三尺,神魂颠倒。可是他得等这姑娘休息了,他好下手,不然的话,深宅大院,户大人多,一吵吵、一喊,不就麻烦了吗?他就在外头等着,李英在身后瞅着他。李英一瞅,我这阵抓他不行,等他行动的时候我再抓他。再者一说,不能惊动本宅的主人,这一有声音就麻烦。所以,李英也等着。后来一看,绣房的灯灭了,陆寅要动手,李英才准备捉拿陆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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