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小的仞伢心中,即使是在黑街第一组织的“死神”里,也曾存在过天堂,但那已是很遥远的记忆。封存在那犹如虚幻的梦境中,有一位美丽的女神,她是仞伢的恩师,也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她拥有一双明亮而坚定的紫色眼睛,乌亮的长发常被风儿撩起,轻轻拂过他的脸庞。虽然知道她在指导练习时的严厉并见识过她执行任务时的冷酷,但在平时,那双见惯血腥的紫眸只要看着他,便会变得非常非常的温柔。
仞伢是孤儿,狠心的父母把还在襁褓中的他就这么扔在严冬的垃圾堆里。在他差点冻死的时候,“死神”的领袖——父亲大人把他带了回来。所有在“死神”的孩子都是刚学会走路就要学习战斗技巧,刚学会跑步就要学会杀人手法。在“死神”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成为一名一流的杀手,但求生和战斗却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般,比呼吸还要简单。当然每一个孩子都需要一名优秀的“老师”,他们通常是“死神”的总部的干部或干脆就是疾风、烈焰、艮岳或淼泽,也就是“死神”任意一门的首领,而这些人则被称为“默者”。
仞伢的“默者”便是这位来自疾风的女子。清楚地记得在初见女子时,还是婴儿的仞伢当时不禁惊得张大了嘴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人,而且她的身上还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在他三岁生日的时候,女子像平常一样蹲在他跟前,温柔地问:“仞伢,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我……我想变得很强。变得跟您一样强!”仞伢看着女子的明眸,惊艳地看着这双充满神采的眸子,奇异的紫色在灯光下流动着,不知不觉他又看呆了去。
女子温柔地笑笑,摸着仞伢稚嫩的脸蛋:“想变强的话,就成为烈焰的人吧。那里是强者的世界。可是一旦你变弱了,就会死。这样你还要去吗?”
“您希望我成为烈焰的人吗?”仞伢歪着头天真地问,小小的脑袋里只想着眼前的人要自己干什么,自己就去干什么。
“我?我当然希望你是最强的。在‘死神’里,只有强者才是一切啊。”女子凝视着仞伢,淡淡的笑容一直留在她唇边。
于是从那天起,仞伢就为成为烈焰的人而努力。女子在平民区找了一所房子,很破旧的地方,但是却很温暖。仞伢开心地看着牵着他的手进屋的女子,问道:“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吗?”
女子摇摇头,弯下腰认真地看着他:“杀手……烈焰的人不需要家,但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所以这里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于是这个破旧的小屋成为他们“睡觉的地方”。虽然没有母亲,但成熟美丽的女子给了他一份母亲般的温柔;虽然没有父亲,但严格冷厉的女子给了他一份父亲般的威严。他曾经一度以为这个美丽而强悍的女神是不会离开他,直到他能独当一面,直到他能实现梦想,成为烈焰的首领,直到他能与她并驾齐驱。要知道,这样特别的人,有谁能战胜她?有谁忍心伤害她?
可是他错了,就在他六岁那年的初冬,父亲大人告诉他:“仞伢,明天你的‘默者’会由白月接替。”时,他就知道,这一切都不再是永恒。
雪白的床单上大片大片的猩红,仪表密密地把床围了一圈,看着那些杂乱的电线和那张毁了将近一半的脸蛋,仞伢强迫自己拉开盖在那已经十分虚弱的身躯上的被单,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足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曾经雪白柔软的身子被炸得血肉模糊,那双经常温柔地抚摸他头发的双手不见了,那双能跳出绝美舞姿的双腿也惨不忍睹,断裂的伤口突兀地露出参差的白骨。紫色的眼睛不再明亮,但在看见他时,里面还是那么的温柔。
“仞伢……别哭……男人……不……不该轻易流泪……”虚弱的声音细如蚊鸣,虽然屋外人声鼎沸,但他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每一个字。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狼狈,但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傻孩子……”
“不要走,我就只有你一个而已……失去了您,我就等于失去了天堂……”所以请你留在我身边吧。
紫色的眼睛变得深沉,女子虚弱而严厉地说:“黑街里没有天堂……‘死神’里更不可能有……记住……只要身在‘死神’一天……你都不要有这种幻想……咳咳……咳咳咳咳……”
“对不起……我记住了……这里没有天堂!”仞伢急忙上前保证,他从来都不会违逆她,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好孩子……”轻轻牵动嘴角,她似乎放了心似的闭上了疲惫的紫色眼睛,容颜安详得仿佛只是进入了梦乡。可是床边生命探测仪刺耳的尖叫让仞伢明白,他已经永远地与他的女神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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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在黑压压的追悼人群中,仞伢从来没有如此彷徨。黑街的人注定是地狱的居民,他们即使死了,也没有可以刻上自己名字的墓碑,有谁知道哪一天会有哪个仇家来把死者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泄愤呢?虽然这是“死神”专属的坟地,但大家还是遵照习俗。于是在女神的新坟上,也就只有一块印有死神图案的黑色无字碑而已。
阴郁的空气拌着隐忍的抽泣,谁都知道,“死神”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哀悼,哭声只会把安眠的人扯入更深的地狱而已。仞伢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说过,男人不该轻易流泪,他记得她的每一句话。但他多么想告诉她,他从未轻易落泪,此生此世,他的泪已经在她离去那天流光了。
注视着仪式的进行,仞伢晦暗的眼里闪着愤怒。“不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并不是凡人呵!为什么要把她和凡人放在一起?为什么要用凡人的气息玷污她?她是那么美丽,那么的圣洁,即使污秽的血液也不可以污染她一分一毫!但是,为什么要在她死后用这么肮脏的泥土弄脏她?”许许多多的声音在脑子里呼喊,吵得他要发狂,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看着她。看着她被轻轻抬起,看着她被晃悠着放在坑里,看着夹砂带石的泥土撒落在她的棺木上,然后只剩下比平地稍高的新土和一座与他人一样却只属于她的墓碑。
透过人群的隙缝,仞伢呆滞地望着新坟,意识开始混乱,仿佛又回到她离去的那天。打碎了所有发出不祥声音的仪器,仞伢抱着她残破而开始僵硬的身躯,发出悲痛的如同困兽般的哀鸣。众人听见屋内的骚动,猛地涌进房门。挣扎着,撕咬着,嚎叫着都没能阻止那些黑衣的恶魔把女神从他身边带走。他彻底疯狂了,毫无章法地把好几个阻拦的人打成重伤,最后不知是谁在他脖子上扎了一针,他便失去了意识。等到他醒来时只来得及看到眼前这个场面。
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了一切,他的天堂也在她离去的那天崩溃了。跟父亲大人禀报过,他不需要别的“默者”,因为她是无可替代的。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这里是“死神”,父亲大人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可违逆。
好痛苦,怎么会有这种把身心都毁灭的痛苦?瞪着寂静的夜空,仿佛又听见那温柔的声音,好想见她……无意识地走在“死神”专属的墓地里,虽然这里有成千上万的无字碑,但仞伢还是一下子就找到了她。双膝跪在微凸的土壤上,感受从地底传来的熟悉气息,以为早已流光的泪水又流泄出来。咬破手指,用鲜血在光洁的墓碑上描绘着女神的名字,血流不出来就咬得更深,既然他不能把她留在身边,那么就让她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一起离去吧!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他最想的还是待在她身边……
第二天早上,当新来的“默者”四处寻找而不见他的身影,最后终于在墓地里发现仞伢的时候,他不禁呆住了。新坟被整个翻了开来,墓棺也被打开,小小的孩子缩在棺里,双手紧紧抱着棺中的死者。十根指头被磨得血肉模糊,想必他是徒手拔开掩盖的泥土的。就这件事,父亲大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他,从明天开始,他的‘默者’会由他担任,如果他能在明年,也就是七岁的时候能通过审核考试成为烈焰的首领,那么便不再追究他的过错,但如果考不上,他便要受到A级处罚,也就是死亡。
仞伢缓缓闭上有点涣散的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然一片清明。失去了女神,这世上便不再有天堂,既然是地狱,那么无论在哪里也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