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简介
吴冠中,中国当代画坛泰斗,著名的美术教育家、散文家。1919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十七岁时考入国立杭州艺专,先后师从潘天寿、吴大羽先生习中国画和西洋画。二十七岁考取国民政府的公费留学,赴巴黎深造。1950年回国后,曾在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建筑系任教。
1997年,台湾历史博物馆举办“吴冠中画展”,并在高雄市立美术馆巡展。
1999年,文化部举办“吴冠中艺术展”。
2000年,被选为法兰西学士院艺术院通讯院士。
2003年,《生命的风景——吴冠中艺术专集》出版。
2005年,启动《吴冠中全集》编撰,并在上海美术馆举办“吴冠中画展”。
导语:2006年圣诞节,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宽敞的大厅里面迎来了一位贵客。吴冠中2006新作品展,在这里开幕了。对于年轻的学生们而言,能够在校园里如此近距离地与当代艺术大师接触,近距离观摩大师的作品,机会实属难得。
已经年逾八十七岁的吴冠中老人,至今依旧笔耕不辍,2005年、2006年连续两年举办年度新作品展。不断地拓新,被老人视为生命延续的动力。在这次新作品展的序言中,吴冠中写道:“老年,明悟自己的生命近尽头,虽然‘希望’永远在诱惑所有的人们。如果失去了‘创造’的激情,失去了‘希望’的诱惑,我想也就失去了生之欲。”
画家
吴冠中是一位学贯中西的艺术大师。几十年来,他一直探索着将中西绘画艺术结合在一起。吴冠中早期的作品多以江南水乡为题材,画面充满诗意。近年的画风有些变化,更多以粗线条来自成意境。
吴冠中:创造任何一个作品,它都是忘我的,必须以一种忘我的精神,什么功利都不考虑。像猎人要打豹子,你要追那个豹子,在追打的时候,你什么都忘了,哪怕地上是坑,都管不了,只想把那个猎物打到。所以当时追那个画追自己想要的艺术,一定要把那个画搞完以后才能够放心下来,那时候胃才开始工作,才能够吃东西,才能够喝水。在这个之前,什么都停下来了。所以这比妇女生孩子还要痛苦。
许戈辉:您是这么形容的,比妇女生孩子还要痛苦,我就经常看到您的文章里出现“怀孕”两个字。
吴冠中:确实是这样的。怀孕最困难了,画家一般不容易怀孕,他能怀孕,他能够成长,他将来分娩不是很大的问题,关键是能不能怀孕。我们很多画,都是叫无孕分娩,没有怀孕,他就画画了,实际上他没有真感情,是这样的。所以文艺作品,不完全是哪一行的,是文学或是美术的,他必须有真感情。没有这个,他照样可以画,大家都会画。但是要的是艺术,而不是技术。
1992年3月26日~5月10日,伦敦大英博物馆推出吴冠中个人画展。画展收录了他自1970年以来所创作的油画、水墨和素描共四十四幅作品。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次为中国在世的画家办展览,这也成为吴冠中绘画生涯的里程碑。
多年来他致力于油画民族化与国画现代化的探索和创新。素面朝天的作品背后往往蕴藏着浓艳炽烈的情感。而由创新所引发的艺评界的争论,却也伴随了吴冠中几十年。
许戈辉:您是在您的国画里引入西洋画派的,像这个“面”,还有在西洋画派里引入国画的“线条”。我觉得在不同的时期,您一定也遭受过一些争议,比如说吴冠中的画,中不中,西不西。那您面对这些争议的时候,您自己……
吴冠中:不仅是不同的时期,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认你是中国画,你这是西洋来的,不是国画什么的。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不值得一争。因为我们古代的审美同西方的审美,实际上它美的本质是一样的。虽然表面形式不一样,但真正的好东西都是相通的。
香港《资本家》杂志创刊号载文说:吴的绘画充满了最能集中反映本世纪中国艺术面貌的各种特点,即东西方艺术的汇合与杂交。
吴冠中要比其他受到西方艺术影响的中国画家都要走得远。
吴冠中:我在报告里还做过一个比方,就是说中国古代的很好的东西,同西方现代的很好的东西,好像差距很远,时代也不同。我说它们是哑巴夫妻,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是相爱的。我一直是这么比方。我们的作品,不管你是用什么材料,不光在中国能够欣赏,在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域的人都能够欣赏,那才是艺术品。我的作品怎么样能够感动人,是更重视真的感情。假设在技法上有时候生疏一点关系不大,但是它主要是讲真话,好像你们这个广播,宁可口齿不流利,但讲的话是实际的,我觉得就爱听,只怕讲那个虚伪的流利的话。
许戈辉:我要记得您说的这话,宁可讲不流利的真话,也不要讲流利的假话。
回首来时路,对那份“真感情”的追逐,竟一直牵引着吴冠中的人生方向。就像一只翻飞在林间的美丽蝴蝶,吴冠中一路追着它从年少走到暮年,从故乡宜兴远赴巴黎再回到祖国。蝴蝶的美丽身影一直不曾让吴冠中迷失方向,而路边丛生的荆棘却让路上的行者遍体鳞伤。时至今日,吴冠中还是把这条不归路称为“歧途”。
许戈辉:我记得我读过您的一句话,我特别喜欢,还特意抄下来,是您在您的文章《歧途》里面说道的。您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选择,说我支持向自己认定的方向摸索,遇到歧途,也不大哭而回,错到底,作为前车之鉴。我觉得您的这番话,表达了自己一种即便是悲情但也是义无反顾的那种坚定的决心。
吴冠中:因为原来我是在浙江大学里面一个工业学校学工科的。
许戈辉:而那个时候学工是有前途的,所以全家都以您为荣。
吴冠中:很有前途,而且很难考的,浙大也是名校。家里就说将来的生活有保障了。那么后来去参观了杭州艺专,第一次看到美术品,看到那么多油画,雕塑什么的,那么美,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美术品。因为过去没见过这样,这就像是初恋,第一次看到这个,看到人是那么美丽,可以说是恋爱,什么都不要了。那时候大概也十六七岁,高中了,自己有独立的想法了,觉得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一定要爱上她,所以变成初恋的感情。学艺术是要穷的,我觉得我是属于我自己的。甚至我觉得父母他们那么爱我,但这也是个包袱,觉得如果没有父母爱我的话,我会很自由。我要毁掉它也可以,但是另外有家属,就觉得不能那样,所以矛盾。觉得我选定了就不能改了。但却很幸运,这是不幸的幸运。后来打仗了,我们国家打仗了,那么就流亡了,沦陷了,家乡都沦陷了,父母都没有消息了,从此断了多少年,一直不知在哪里。当然他们忧虑、担心等等,但对我讲来,我暂时看不到他们的悲哀,他们认为我也许死了,也许怎么样了,那么我倒觉得,我这个时候可以拼命地搞我的艺术了。
1936年,吴冠中违背父命,执意放弃了已就读一年的工科专业,转考入国立杭州艺专。后来,吴冠中把当时的杭州艺专比喻成法国美术院校的中国分校,因为当时艺专的林风眠、吴大羽、刘开渠等教授,几乎清一色是留法的。而那时的吴冠中和同学们也早巳爱上了塞尚、梵·高、毕加索这些还完全不为中国人民所知的西方现代美术大师。
留学
1942年,吴冠中从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四年后,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
吴冠中:当时都想到法国去学美术,但是抗战出不去。那么日本投降以后,教育部觉得日本投降了,国家要兴盛了,就搞公费留学考试,送到英、美、法、丹麦这些国家,送了一百多个。那是八年来第一次送公费留学生。全国有九个考场同时考,人也很多,每个科目都是取两名,这个考试就很难考。考试很紧张,竞争很激烈,差一分你考了个第三名,差一分也考不上,所以这对我讲来是生死挣扎了,是生命的很大的一个转折。如果这次考不上,那我根本出不去。出不去的话,我的人生轨迹会有很大的改变,会完全不一样。
1946年,是吴冠中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年份。他在这一年中同时尝到了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的大喜滋味。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公费留学绘画专业的名额,得到法国最高美术学府——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的入学资格。次年,他和百余名留学生踏上了远赴欧洲的“海眼”号轮船,开始了充满激情和梦想的留学之旅。
许戈辉:我看到您的画上有一个题名“荼”,如火如荼的“荼”,这个字怎么讲,您怎么会给自己命名为“荼”?
吴冠中:这个字本来是强烈的意思,如火如荼嘛,如火,是强烈的意思。还有呢,因为都是油画,开始都是画油画,用油画笔签名。油画笔不好写,不像毛笔那么方便,所以写一个荼字就代表了。不要写吴冠中三个字,少写一点。写洋文就好了,像毕加索一笔勾就签名了,但中国字写起来比较麻烦,不好写,所以写一个荼字比较简单。
巴黎,这个世界的艺术中心,让吴冠中大开眼界、如饥似渴。对艺术的热爱,让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如同他的笔名“荼”字一般炽烈。每当课余闲暇,他都扎在各大博物馆和古文化遗址中,疯狂地汲取西方文化的养分。在国立巴黎美术学校中,吴冠中先后进入丢巴(J.Dupas)教授和法兰西学院院士、美术界一代巨子苏弗尔皮(J.M.Souverbie)教授的工作室学习。
许戈辉: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说在法国学习的时候,苏弗尔皮教授有一句话,对您有影响,他说小路艺术是娱人,大路艺术是撼人,是震撼的“撼”。
吴冠中:对,震撼的撼,这个很重要。因为他是我的主要导师,他就讲艺术有两路,一路是小路艺术,他叫Mino,他说艺术是娱人耳目的,让你感觉到好看、舒服。他认为这是漂亮,他把漂亮和美分开的,漂亮和美不是一个字,法文里也不是一个字,不是一个概念。一个是漂亮,一个是美,他的意思是说要走小路艺术是漂亮,是使你感觉到耳目舒服的;大路艺术,它是震撼你心魂的,这个完全不一样,所以觉得,应该走大路艺术,震撼的是人的心魂,这让我有很深很深的印象。因此从这一点,我们把艺术看得非常神圣,比什么都伟大,当时是这样。那时候我想成为很大的艺术家。很想有成就,所以就是不管一切,也不管法国的生活好,等等。我想的是怎么样能够搞出真正的好艺术来,在这种情况之下,后来回国了。
法国作为世界艺术之都的诱惑,使吴冠中在去与留之间,不断犹豫徘徊。
许戈辉:在那个时候,您没有犹豫过吗?您没有考虑过,国内是经过了战乱的,而法国一直是一个艺术的殿堂,我是否应该留在法国?
吴冠中:犹豫,不只是我犹豫,我们所有的留学生都犹豫,这是我们的生命选择。我们一会儿想回来了,一会儿又不回来了,这是主要的矛盾。像我们这样,过去也穷惯了,倒并不觉得法国一定生活好,认为我们穷困就一定想过好日子,不是这种想法的。我们是想怎么样艺术能够上去,法国是世界艺术的心脏,那当然见得也多,可能发展得更多,回来可能就闭塞了。
生活还是其次,法国是过得好一点,当时也不大好,战后的法国也很可怜的,生活也是这样。那么回来当然更糟糕了,但生活不是主要的。想回来就是说,在自己土地上是不是没有那么多失落感了,因为在国外,人家歧视你。在教室里,老师、同学中间,都觉得你画得好。但是你出了学校到街上,法国人都瞧不起你。那时候中国人很少,他们看到我们是黄种人,以为我们是越南人,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他们一般歧视得很厉害。所以这样的情况,我觉得不可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回来。
回国
1949年,游历欧洲的留学生们即将结束自己的学业,这时的祖国正发生着翻天巨变。留在国外还是回祖国去,吴冠中和同学们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在给尊师吴大羽先生的信中,吴冠中说:“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赶快回去,从头做起。”法国导师苏弗尔皮教授听闻吴冠中要离开,遗憾地说:“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你似乎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吧。”
吴冠中:梵·高在一封信里讲,他的兄弟说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你不要在巴黎浪费你的生命了。这个话对我影响很深,我觉得我也是麦子,我不能在巴黎开花,应该种到麦田里去,这样就回来了。当时回来,我们在政治上很幼稚,因为国民党很腐败,这个政府我们很讨厌,那么共产党呢,我们也不了解,没有看过马列主义。当时宣传,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至少是对帝国主义不怕了。在这种熏陶之下,总的讲政治上我们是拥护共产党来把新中国建立起来,因此我们是抱了很大热情回来的。回来呢,政治上,他们也还算不错,有专门接待留学生的,比较优待,给分配工作等。但是后来发现根本的问题,因为我们是把艺术看作唯一的上帝,一切都为它牺牲,但是列宁讲的是“文艺是政治的螺丝钉”,毛泽东讲,“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因此艺术完全变成打工仔,艺术变成政治的打工仔,这在我们来讲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了,所以回来最大的打击是这样的。
1950年,吴冠中回国后便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向学生们介绍西方现代绘画,将艺术称之为疯狂的感情事业,强调自我感受、感情独立、形势法则等观念。然而很快,在文艺整风中,他被划做“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堡垒”,并被批评道,“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
吴冠中:但是我又不愿意屈服于那些东西,也不愿意搞。而且我讲的就是苏弗尔皮说要搞大的艺术,要搞感人的艺术。什么东西感人呢?穷困,贫穷落后的中国是感人的,因此我想的一些题材都是我们故乡的,比如死了人送丧的,农村的渡船里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我是想画这些东西。
许戈辉:显然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
吴冠中:统统通不过,都不能画。所以我是“死胎”,胎死腹中,永远生不下来了。
由于不愿按照当时的流行模式画人物,吴冠中在中央美院期间创作的人物画,都被扣上了“丑化工农兵”的帽子。1953年,无法再在中央美院待下去的吴冠中,被调往清华大学建筑系。尽管被挤出了全国最高美术学府,但他的艺术抱负并没有因此而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