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也不会有朋友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要让我做这种选择,就在他就要走的时候。
我的心里有很多个声音在对抗着,让我喘不过气来,只能站在原地颤抖着身子。“阿泽……”我求救般地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愣愣地看着我,跟站在校门口的那个傍晚一样,仿佛在等我走向他。
可是我的脚挪不动,我一阵心乱,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许童绿!”
“许童绿!”
一边是一直给我施压的大优子,一边却是沉默的程奕泽。我的胸口越来越堵,心乱如麻,脑袋一片空白。
“许童绿!你现在就被开除!”
——“不要!”
嗒……
一声闷响,条件反射般,我把手中告别的礼物用力地抛向了河坝。那一秒钟,仿佛慢镜头般,我看见了他失望的表情,他那张微妙变化的脸。只有一秒,空洞,寂寥,恐惧,全部都爬上了他的脸。
也在那几秒,我忽然意识到河坝里的水涨得那么高,一旦抛下去马上就会被洪水冲走。害怕和无助的感觉像触电般袭击了我的身体。
阿泽用手慌张地承接着,可是没有成功,礼物还是抛着一条弧线扔了出去,却从河坝边的树梢上哐嗒几下掉下来,摇摇欲坠地卡在树枝上。
“啊!”程佳莹吼叫了一声,跳了起来,“那是哥哥的宝贝!”
恐惧擒住了我的心脏,我五官扭曲起来,难过得像要哭出来。我颤巍巍地转过身,仿佛只听见呆若木鸡的程奕泽低声地叫了我一声“阿绿……”又好像没有。
余光中,之前期待的表情僵死在他的脸上。
我捂着脸抛下他,走向了队员们,跟随着队伍一行人就走了。直到走了很远,我还没缓过神来,一直扭过头瞅程奕泽,看着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妹妹就一直拉着他,他就跟冰雕般,充满寒气。
视觉拉远,他越发变得渺小,一个拐弯,就看不见了。
一直走,再一直走,不知道过了过久,队伍里的声音我听不见,耳朵嗡嗡作响。我不会被开除出球队,我不会被冷落,我不会没有朋友,我安全了。
可是我的眼睛像被活生生地凿开了两个洞——
我哭了。
“速速把我的棉花糖递来!此刻的心情只能靠糖份来拯救了啦!”
“已经在我嘴里了。”
“海龟先生,鲸鱼先生,我好想死。”
“一起死吧。”
“You jump,I jump.”
“阿绿!快跟我来!”
程奕泽的同桌袁菲菲跑到我家里,二话不说就拉着我跑了出去。“阿绿,出事了!”她哽咽着,像被风呛出了眼泪。
袁菲菲是我的邻居,也是平时相处得比较好的同学,所以她才肯跟我交换桌位。此刻的她把我的手捏得生疼,死死拽着不放,一直把我拉到了学校附近的河坝。
河坝上围满了人,还有警车。远远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哀嚎。
“菲菲,发生什么事了!”我疑惑地问。
“阿绿阿绿,你还不知道!”袁菲菲抹了下鼻子,指着河坝的方向,我看过去,几乎班里的同学都心急地围在哪里。
我的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越跑近河坝我就越感觉不对劲。终于,我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仍然是蓬蓬裙的程佳莹,还有商务衬衫的妈妈。
她们抱在一起,凄烈地哀嚎着,每一声都像针刺般穿破了我的心脏。
“阿绿……呜呜,阿绿,程奕泽掉下水了!”
“掉水里了!”
……
程奕泽,掉下水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程奕泽!”我停下了脚步,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我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啊啊啊啊啊——!”
我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我感到害怕,全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我,像黑夜一样把我吃了。听着河坝上空旋的警鸣声,我蹲下去拉住了袁菲菲的衣袖,悲凉地哀叫起来。
“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阿绿你冷静下!”
突如其来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击了我,一下子就瘫软地蹲在了地上。袁菲菲拼命抱着我的胳膊,试图扯着崩溃的我。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骗我的呜呜呜呜……啊!”
我突然失去了理智,疯狂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跑,我不敢再踏近河坝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里……
全身颤抖,蜷缩在床上,冒冷汗,一边咳嗽着哭到眼睛红肿起来,仍然停不下来。
“呜呜呜呜……”
城镇的夜晚被一阵欷歔沸腾了。
那一阵时间,邻居们终于找到了话题,七嘴八舌地聚在门口咋舌——“就是呀,河坝水那么深,一定要教训孩子放学后不要去玩。”
听说,学校附近的河坝发生了一件溺水事件,尸体还在打捞中,那些天河坝还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满满都是人。冷清的河坝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那像是有史以来最繁华的一次盛宴,以血为酒,饮水割喉。
听人家传言,那户人家的妹妹说,哥哥一定要去爬树,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树上,结果人连同东西一起掉在了河坝里,洪水猛兽般吞噬了他。
河坝上只留下了一只鞋子。
有人说,那个人并没有死,在河坝下方被人救起来了。有人说,确实捞到了一具童尸。也有人说,救起来的时候还有呼吸,可是在抢救的过程中死亡了。
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河坝边被学校拉起了长长的警卫线,操场后门也关得死紧,并且到处都在宣传安全知识。
一切都不一样了。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做梦梦到那只留在河坝上的鞋子——
因为我见过那只鞋子。
在通往比赛场地的路上,我哭了,我无法抑制地哭,然后不知道跟大优子她们争执了多久,我跑回了河坝去找程奕泽……
我发现我不应该再任由其他人摆布下去,我明明舍不得程奕泽,我讨厌我自己。我第一次有了勇气,跑了回去。
从此我就被踢出了魔鬼少女队。
“程奕泽!”
我跑回了河坝,却一个人都没有,只看见地面上有一只鞋子。我想要跟程奕泽道歉,想要跟他告别,然后一起取回卡在树上的礼物。
因为我喜欢那个礼物。
那个趴在桌位上哭起来的傍晚,我发现程奕泽把很多我没有收到的纸条都偷偷放到了文件夹里。
我一条一条看过去,小心翼翼。
“阿绿,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我作业又写不好了。”
“我妈妈说要让我转校,这次是真的了,你再跟我说下话好不好。”
“你是因为妹妹跟你说了那句话而生气吗?”
“我已经揍过她了……可是她说得没有错呀,我喜欢你,我跟妈妈说我对你有好感,你总是帮助我,唯一肯跟我做朋友,妈妈说有好感就是喜欢。”
“妹妹说得没有错呀,我喜欢你,你为什么生气?”
“我要走了,想给你留个礼物,你拿着好吗。”
“……音乐盒,水边的阿狄丽娜。”
“医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她就是不肯接近男生,还有不敢打球?”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很开朗,也很喜欢打球。可是突然间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很孤僻,也很胆小。”
爸爸带着我到了诊所,我低着头缩在一旁,怔怔地听着他们说话。
咻——
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颗球凶猛地砸向我的脑袋。
“阿绿!都是你!都是你要继续打球才会让程奕泽离开的!”
“对对对,都是阿绿害的!”
“害人精!”
可是我明明已经回去了不是吗,从此我已经不属于少女队了,但是程奕泽也消失了。很多次在路上,想着想着眼泪就会掉下来。
遗憾的眼泪。
并且那段时间,妈妈吵着跟爸爸离婚,她从大城市里回来拎着行李,指着我的鼻子:“怎么就生了个女儿,还是克星!克星!”
“你不要乱骂我们阿绿!”
“她就是克星呀,你看她一副阴沉的脸。哪一点像我?”
“你滚,你快滚!”
一直吵架,最后家里的温情终于跟心里的一块渴望和柔软分崩离析。
“是心理阴影。”
半饷,医生托了托鼻头上的眼镜,跟爸爸说。
“是心理阴影,有点麻烦的。”
“许童绿,我喜欢你!”
高一,周末的一天,生物老师准备带着我到市区观摩生物实验,就在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校门的时候,高一(5)班的班又帆又将我拦了下来,在校门口。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气急败坏地说。
“我我不喜欢你,班又帆。”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偷偷跟着我了,让我感到很害怕。我快速地走起来,又把他抛在了脑后,自始至终我连他的脸都没有记住。“对不起。”我小声地说着什么,心想像我这样的女生怎么可能轻易就遇到这样温暖的对待呢,可是——
“许童绿……你听好!”
背后响起了巨大的喊声,像一阵风,甜丝丝地包拢了我。我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只见班又帆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举起手放在嘴边作起一个喇叭的形状——
“再给我时间!我会让你喜欢我的!”
“许童绿,你听好了!”
“无论怎样,我会一直保护你!”
“谁都不能欺负你,我会一直暗地里保护你!”
暖流溜进了心脏,咯噔,滑进了喉咙。
多么好听的话,我不知所措地扭头,继续往前走,赶着跟陈老师一起到市区。一路上心情一直无法平复。
直到到了市区,陈老师带着我先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心里还是一直惴惴不安,麻成一团。
“怎么了?不合口味吗?”
“不是。”
“那快吃哦,还让你出来跟班,辛苦啦。”
“哪有,不会。”
在陈老师亲切的谈话下才渐渐地又恢复了味蕾,慢慢平复了心情。接下来便是一天紧凑的实验调研,等到了傍晚的时候才回到了学校。
日子还是平淡无奇地过下去,直到生物科研比赛的前几天,学校爆发了一件老师的受贿事件,资金庞大,轰动了校园。
因此,城园高校又进行了一场调研活动——
“喏,大家匿名填好哦,下课后交上来。”
班级里分发了师生调查问卷,需要填写对每一个老师的综合评价。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调查活动,却没想到把我卷入了一场纠结的纷争。
第一次被校长召唤到办公室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午休,我被班主任莫名其妙地带到了校务处。
“校长,许同学平时很用功,您要多宽恕。”班主任有点担忧地说着,让我摸不着头脑。
“这怎么行!我刚上任,一定要把我们学校的作风摆正!”校长把腰挺直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许童绿?这位同学你老实交代,校长会从轻的,你看看这个,是你的吧!”
他移交给我一张纸,我接过来一看就预感到了被叫到办公室的原因,上面赫然写着“我喜欢生物科陈北老师,是真正的喜欢。”
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匿名的,这不是我写的,这不是我的字迹。”我委屈起来,胸腔起伏,我害怕被冤枉。
“你一定胡乱写,故意让字迹跟自己的不一样对吧!如果没有证据我不会随便冤枉你的……是有人举报!”
哐当。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我颤巍巍地拆开来……是照片,我跟陈老师并肩走进餐厅还有一起吃饭的照片。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跟陈老师是去进行实验调研活动。”
“你知道陈老师有前科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危险!师生恋!”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解释,领导们自顾自地说着。
“不……不是这样的,那天我……”
“有证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怔怔地转过身去,呼吸失去节拍,纷杂凌乱,跟我此刻的脑袋一样,轰然空白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人,良久,从他憋屈的脸上,终于认出了是那个说要保护我的班又帆。
“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吗?”
我心里嘶叫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人证物证都在,你敢保证吗?”
生物比赛的前一天,我终于跟陈老师一同站在了校务处的办公室里。这些天,陈老师没有去上课,被其他老师给调换了。此刻的陈老师,看上去无能为力,眼神涣散,有点憔悴。
“不行,不能这样对陈老师!”
我终于在一番冰凉的对话后,听到校长要调走陈老师到其他学校,憋着气笃定地顶了一句。
“人证物证都在,你敢保证吗?”校长生气站了起来,“许童绿,如果你敢保证你跟陈老师没有师生恋,犯过前科的陈老师可以留下来……但是,如果还有其他人作证,那么你就得勒令退学。”
“怎么可以!”陈老师气盛地喊了一句,“这可是她的前途呀!”
“你还好意思说耽误她的前途吗?你们这样……”
“不要说了,我转校就是了。”
我抬起头,看见陈老师勉为其难地看着我,眼神充满了焦虑。
这个时候,只要我站出来就好了,只要我勇敢地站出来就好了。可我就是那么孬,我就是猫田说的那样,我就是个孬种。因为,我进退两难地觉得,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读书呀。
“哧。”
遁入安静后,我站在原地狼狈地小声抽泣起来。身体一片冰凉,强压住气愤的身体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着。
时间就像停止了,留下了空白。
“许童绿!”
“许童绿!”
听着领导们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了曾经大优子们的咄咄逼人。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少女队队员们的声音。
“许童绿我再问你一次,你能保证吗!如果还有其他人作证,那么你就得勒令退学!这是留下陈老师的条件!”
“许童绿你能保证吗!”
“你能保证吗!”
能吗。
我能保证吗。
……
“对不起。”
我哭出了声音。
软弱。孤僻。自闭。可怕。师生恋。灵异少女。怪人。
这是属于我的,所有的标签。
原本以为上了高中就可以摆脱一切的担忧改变自己,结果却还是陷入了旁人的冷落,变得越发自卑。
这是属于阿绿我的,目前的人生。
“丧心病狂!”
“人类都有选择困难症,更别说这么难的选择了,我们可怜的阿绿。”
“在那之后,陈老师离开了,阿绿被同学所隔离,生物比赛弃权,生物社也停滞了。”
“再后来想要完成陈老师梦想,才去池塘摘植物叶,却又卷入了谣言风波。”
“结果池塘失灵,错召唤了个调皮的幽灵弟弟,连阿泽也都忘记了自己。”
“好倒霉哦,嘤嘤嘤。”
“阿绿,你干吗不说话?”
“好,我们闭嘴。”
“我……”
“阿绿,你想说什么?”
“今年的生物科研比赛……我一定要……为陈老师拿到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