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的舅舅姓张,年轻时也曾当过兵,曾在作战时不幸瘸了一条腿,所以只得回到家乡青州,开了一家肉铺,当起了卖肉的屠夫。
所以,人称“屠夫张”,远近闻名。
平卢节度使、寿王李光远意图不轨,阴结突厥南下,想效仿李敬瑭故事。
他密告突厥主耶律德光,说中原大饥,国用空虚,人马饿死大半,可以一举而下。
然而,秦朝廷早有防备,突厥主耶律德光率兵南下,见到晋军军容严整,人马众多,又斗志旺盛,并没有李光远所说的那样不堪,结果是大败而还。
等秦朝廷击退了突厥,朝廷即派禁军都指挥使李守与符彦卿率大军来攻青州,李光远并无太多实力,只得固城自守,天天祈祷突厥人来救他,但却等不到突厥人来。
这场战争本来跟刘显并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他回到家乡,母亲张氏闻听噩耗,便一病不起。
不久,朝廷遍赏参战诸军,得知刘显诛奸有功,欲赐刘显官禄,但刘显以自己母亲病重为由,拒绝朝廷诏命,朝廷就赏了他一些财物。
朝廷又敕令天下州县民壮,编练乡兵,每七户出兵械资一人。
刘显因名声在外,就成为临县东平乡百名乡兵的队长,带着乡兵到了青州城外充当劳役。
屠夫张也算是运气,他听说刘家遭难,去刘家探望,要不然此时的他也被困在城中,即便不是战死,也是饿死。听说城中早就断粮了,城中百姓已经开始易子而食,将青州城弄成一座人间地狱。
“舅父,你找我?”刘显问道。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屠夫张呲牙裂嘴地问道。
“没事,我想爹了!”刘显搪塞道。
屠夫张沉吟了半晌,道:“嗯,你爹真是不幸。”
“天有不测风云,只可恨世道无情。”刘显面有戚色。
“听说你明天回家探望你娘?”屠夫张问道。
“是的,李军校与我相识,他替我求了上官。我明日回家一次,但是得在后天日落之前回营。”刘显回道。
那李军校就是徐世禄,本是开州刺史周儒的部下,周儒向突厥人投降。
突厥将徐世禄等军士捆绑着押赴北去,行到半路上,徐世禄趁夜自解桎梏,为诸兵释缚。
夺取突厥人的兵器,尽杀援者百人,南奔逃亡。
逃至李家口,才与刘显结识,李世禄很幸运,没有被黄河淹死,辗转成了大将李守的部下。
所以两人也算是生死之交,在这青州城下又遇上了,一见如故。
屠夫张将手伸入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钱袋,从里面摸索了一阵,拣出一块碎银:“你拿去给你娘买些药。”
“舅父的大恩,外甥没齿难忘。”
刘显连忙道,“我不缺钱!”
屠夫张有些吝啬,但他能主动掏钱,也是因为刘显是他外甥的缘故。
刘显现在并不缺钱,可是有钱也买不回今生母亲的健康。
“你要是真谢我,不如改姓张?”屠夫张笑道。
屠夫张当兵时大概是杀人太多,当屠夫时,杀生更上不少,接连寻了几个老婆,包括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四十岁的寡妇,却总是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病逝了。
这让屠夫张无奈,他家有小财,难得的小康之家,却再无哪家女子敢嫁给他。
于是,屠夫张就想到与他拐了七八道亲戚关系的刘显。
刘显本在家排行老三,刘显的爹娘见屠夫张无后其实也很可怜,曾被屠夫张说动,想将幼子刘显送给他做继子。
当时刘家日子做得太苦,送给屠夫张做养子,也算是不错。
但不幸的是,在刘显七岁时,二哥不幸夭折。
刘显就成了家中的独子,屠夫张的愿望也就落空了。
“姓氏乃父母所赐,外甥哪里敢随意改换门庭?”刘显道。
“呵呵!你这孩子还不错,对你爹娘也孝顺。不过,你爹那人太酸,又迂,性子还执拗,一辈子也就是穷书生的命,你可千万别学你爹。”屠夫张道。
“家父虽然穷困,但人穷志不短。”刘显辩护道。
“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世道读书何用?得学好刀枪箭棒的本事!你瞧那些军将、刺史、节度使,有多少人识书?你爹要是也学点武艺,即便是死也能杀一个胡虏赚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屠夫张并不生气。
这个壮汉表面上看上去让人生畏,他对旁人也总是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据他说,这样才不受人欺负,但对刘显是一个例外。
屠夫张的话,让刘显无从反驳,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淡淡地说道:“识点字,总该不会是坏事。”
这个夜晚,役夫们都睡不着,都坐在帐中闲聊。
“你们说,李光远贵为将相、寿王,儿子也是附马,为何还要引突厥人来祸害我们秦庭百姓。现在咱们青州人是生不如死。”有人说道。
“他是想当天子呗!”另一人低声地回道。
“世上岂有秃头折臂天子?”有人讥笑道。
平卢节度使、寿王李光远,早年在打仗时一支胳膊残废了,他的头上毛也掉得厉害,时人常在背后骂他有这样形象,一定不是好人。
“有人不是说过吗?当今时代,只要兵强马壮,就好做天子了。可是咱青州又并非兵强马壮,现在倒好,让朝廷大军给围住了,不知城里的百姓还有没有活路,我女儿女婿还在青州城里呢……”
“城里的人,能少饿死一点,就算不错了。咱们平民百姓的话,是不算数的。”屠夫张骂道。
黑暗中传来几声叹息声,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临县东平乡刘家庄,不过是一个小村。
虽以刘为姓,然而全村中姓刘的不过只有刘显一家。
据说祖上,此村刘氏人口鼎盛,但后来大多迁到邻县及齐、淄、密、莱等外州。
也有人说,青州刘氏是祖上刘邦后代同。
但今世亲戚,姓刘的人当中,最有名的却是早负文名的刘熙载。
刘熙载应当算是刘显的族叔,只不过人家是官宦之家,两家从祖上好几代就素不相识罢了,并且刘熙载是北海县人,而刘显父子却是临县人。
十八年前的青州之乱,刘熙载之父因受牵连被后唐朝廷杀了头,刘熙载只好远走高飞,逃往淮南。
当时刘显的父亲刘怀玉,却总是将早就远走高飞的刘熙载的名字挂在自己口中,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写着:
此乃青州刘熙载族兄是也!
东平乡刘家村内
张氏正望眼欲穿地盯着窗外的山野出神,秋高雁飞的原野上,一大片野菊迎风而立,仿佛给大地穿上了黄金甲。
一个人已经爬上了远方的丘陵,踏着路边的万千金菊,正健步如飞地往刘家庄行来。
张氏揉了揉自己年老昏花的眼睛,站到了门框下,直到刘显走到了跟前,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娘!孩儿不孝,未能跟前服侍!”刘显扑通跪倒在地。
张氏在刘显的身上摸索着,待现刘显身上并未缺少什么,才释然地躺下养病。
“显儿这些日子,可受苦了?”张氏问道。
刘显见母亲病体虚弱,鼻子酸,关切地问道,“娘,您的病怎么样了?”
“唉,大去之期不远了。”
张氏叹道,“娘还如早点死掉,我儿也好出去闯荡一番,岂能在家中蹉跎?”
“娘说的是哪里话,孩儿惟愿在娘膝下尽孝,别无他念。”
刘显道。
“你爹生前对你抱有大期望……”
“娘,咱别说这个。要是娘了无生念,孩儿也不活了。”
刘显打断母亲的话,他希望以此来使母亲振作起来。
“傻孩子,娘不会轻生的。”
张氏啜泣道,“只可恨你爹大仇未报。”
“娘,你的病要静养。”刘显安慰道。
刘显见家中粮食已经见底,连忙向母亲知会了一声,出门去县城买粮,顺便又抓了些本地山上采不到几味药回来。
秋风萧瑟,百草已经逐渐枯黄,时不是有肥壮小兽在路边的草丛中窜出。
刘显肩上扛着粮食,行走在山岭间,远远地一个健壮的身影飞奔而来。
“显哥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原来是邻居蔡权。
那蔡权比刘显小两月,但生得虎头虎脑,平日里也是在山野间追逐野兽,疾走如风,素来性野难驯,唯有对刘显心服口服。
“今日回来的,你这是打猎回来?”
刘显冲着他扛在身上的猎物和腰中的弓矢瞥了一眼,说道。
“嗯,显哥儿好久没上山,这山上的百兽好像都无法无天了,胆子变大了,我不过一个时辰就收获不少。”蔡权笑道,他炫耀似地展示自己的收获,“我送你一只雉鸡,给你娘补补身子。”
“多谢了。”刘显微笑道。
两人结伴回村,蔡权忽然说道:“显哥儿,我想去从军。”
刘显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比我还小,怎想着要从军?你几位哥哥都战死异乡。”
蔡权叹道:“要是太平年景,在这山野里自由自在的,衣食无缺,谁会想着去当兵?可眼下到处都在打仗,官府又是括粮,又是加赋,天灾不断的,你我两家本是殷实之家,可眼下你家家破人亡,你娘重病,你还得去应差大半年,难得能回家探望你娘,我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我算是明白了,只有出人头地,才能不被人欺凌,才能成为人上人!”
刘显道:“这话虽是有理,可兵荒马乱的,你万一要是没有出人头地,就战死了呢?”
“哎呀,我要是万一战死了,家中连个替我收尸回来的都没有,那样我就只能被葬在异乡了。”蔡权抚着红润健康的脸膛道。
“有人安葬,不管是多少抔黄土,不管是风水宝地还是穷山恶水,那还算不错!”蔡权的话勾起刘显的回忆,“要是葬身黄河,连个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蔡权道:“显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要做什么行当?”
“我?”
刘显愣住了,良久才道,“我只愿我娘康复,别的什么,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禄,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说话间,二人回到了村子,蔡权在身后呼道:“显哥儿,我还是觉得要不被人欺,只能骑在别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