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之尾真的儿子叫做七尾。
在七志川心里,那就是泽之尾真的儿子。
加上泽之尾真在结婚后个性大变,有了儿子之后,夫妻两人的交流就越来越少了。有时泽之尾真会因为儿子生病等种种问题忘记在小方桌上摆满食物,七志川回来家的时候屋内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亮,在玄关换鞋的响动都会有很大的回声传来。每当这些时候,七志川的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不是泽之尾真抱着儿子满头大汗地奔向医院,而是岳母抱着孙子窝在沙发上逗他,泽之尾真在一旁笑着削一只苹果。
自从七尾出生那天起,七志川就像着了魔似的终日臆想不断,而他的乱七八糟的想法中,也真有一部分会实现,比如先前家里没有人的时候,真相就在是与不是之间切换。
泽之尾真很少多说什么,本分地做好一切,汇报整天的大小家常,询问自己无法决断的事。每天都像例行公事,鲜有缺失。她的表情并不丰富,也不兴奋也不严肃,七志川总觉得喘不过气来,怀疑两人间是不是已经没有爱了。可第二天早上,泽之尾真总会装好便当,在玄关处把手提包塞进他手里,整理一下他的领结,再给他一个告别吻。
七志川发誓,总有一天他会被逼疯的。
泽之尾真总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她就是自己理想中完美妻子的模样。她生完儿子立刻节食运动,很快就恢复了身材,虽然比之前微胖一些,可是更加丰满优雅。她从来不跟七志川发脾气,就算她刚从产房出来连自己丈夫的影子都没看到,她也没有任何怨言。每天都准备好了晚餐,顾及到丈夫中午吃得仓促,她都会炖热汤来保证他的健康。唠叨这种事她也没做过,她知道丈夫工作劳累忙了一天,除了必要的话外,她舍不得打扰他难得安宁的片刻。她也细心地照顾孩子,包括他的健康他的成长。当然她也不是个没有情调的女人,每天早晨她都会给老公一个早安吻,有时会穿新买的衣服,甚至为这件衣服起床很早来整理自己,好看起来不像那么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可老公从来没有夸过自己的新衣服漂亮,就像压根没看到一样。
她怎么想得到,对她来说已经呕心沥血的付出,换来的是七志川的脾气每况愈下。
结婚之前,七志川甚至从来不大声说话,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回话的声音类似低吼。前两天,他嫌烫打翻了一杯茶。泽之尾真无法遏止地想,有一天,他会不会杀人呢。
可泽之尾真决定不怪他,肯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有什么错了才会觉得不幸。刚好她有大把的时间来反思,到底是哪里错了。
在七志川一家貌合神离的时候,也许只有七志川一个人在貌合神离吧,宫野家的小女儿已经快要十岁了。
宫野把女儿教得很好,活泼欢脱,像一只机灵的兔子。穿一身粉白的公主裙整天在花圃里钻来钻去,蹭一身绿色的草汁才肯回来。她的脸部轮廓饱满,像极了她的母亲,却继承了父亲东方人的面目特征。宫野常在屋檐下抽一根雪茄看着女儿,却越看越像泽之尾真,她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似呢?她们怎么会不像呐。
家中的大小生意宫野几乎完全接收了,他的父亲不再干涉他的任何意见,每天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似乎活着就是为了等死。宫野一直没有再娶,比起让女儿得不到母爱,她更担心继母的爱远远劣质于单亲。其实他也担心一些心术不正的女人让家里鸡飞狗跳,就像这些年来她们从来没有停止挤破头地献殷勤。
宫野空闲的时间很多,他不愿意管得太多,放心大胆地交给手下人去办。被背叛过,可收买的人心足以抵消这些损失。他常带女儿去海岸边,有时堆沙子,有时划船。女儿胆小,从来都不会划太远。海风带一些腥味,它抚着宫野的头发,分离出一两根白发来蹂躏。每当这时对着大海的波澜壮阔,宫野总想起真真来,她那肆无忌惮发自内心的微笑,眼睛弯弯很是美好。她突然不笑了,表情严肃起来又像泽之尾真。
“多多,回家了。”
宫野唤了声女儿,这时太阳刚好触到海平线,落日余晖投射过来,在沙滩上拉长小女孩的影子,沙滩被踩出坑坑洼洼的凹洞,影子也铺满它们。
多多的全名叫宫野口多,家里熟悉的女佣叫她野口多,不然就叫全名,只有父亲唤她多多,她也没想过会有其它的名字。
野口多没有母亲,也不清楚母爱是什么。羡慕是有的,可无关痛痒。她能感觉到父亲给她的满满的足够填补所有空白的爱。母爱从来就没有过,所以有没有都无所谓。又或许是她才十岁的年纪,感受什么爱与恨的能力都太弱了。
家人对她来说,似乎只有父亲。当然了,她还有一个年迈到让人惊讶的爷爷,可是她很少亲近那个老人,父亲也不喜欢她进出爷爷的房间。她对那个老人的面部特征记得很不准,或许是因为年老萎缩,所以脸颊上的凹陷严重,可他的颧骨平削,和父亲肿胖的面部看不出任何相似的地方。
父亲从大陆请来老师教她功课。西香岛上的教育体系并不十分健全,学校的实质不过是儿童收容所。野口多可以很容易的接受知识,她的学习,比起全世界其它同龄者来说,很是享受与快乐。
可是某一天,她欢喜地结束了一天的功课,送走了好脾气的文化老师,她迫不及待扑向花圃里。她觉得这一天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一时半会却也弄不清楚。在她用圆滚滚手指摸到琼花白色的花瓣时,才意识到今天家里的白色太多。
宫野的父亲死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宫野忙了一会公务,野口多有半天的课程,老头子在床上躺着,躺着躺着,他就死掉了。
说起来有点可笑,除了一日三餐,宫野还让管家荣九没两个小时检查老头是不是还喘气。看起来是很绝情。
西香岛上的葬礼很简单。清理尸身整理穿戴自不必说,和日式葬礼差不多,留有通夜和告别式的习俗。第二天清早告别式完成后,宫野用黑布裹了父亲,摆放在竹筏上送入大海。目送竹筏上燃起熊熊大火越漂越远。
他理所应当给父亲一个富丽堂皇的葬礼,可他就像赌气似的,要给这个倔强的老头最后一击,以惩罚他一生从不停歇的自欺欺人。尤其是那一片黑色毡布,遁入夜色的速度那么快,他根本来不及体会自己胜利的姿态,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感觉到赢。
换句话来说,他刚刚结束了最后一次和父亲的对决,父亲没有输,因为他死了,宫野也没有赢,因为他没有了父亲。
宫野这才慢慢重新回忆起,他和父亲交锋的父亲的一生。这个有些愚蠢,固执,狰狞的老头,在封建社会里,放弃并不让人感受强烈的自尊,保住了一家人的口粮。现在他的一生完结了,也许并不归功于他,但宫野有一份庞大的家产,有值得整个西香岛民羡慕的豪宅,有让他一辈子昂着头活下去的、祖辈从来不曾享受过的作为商人的社会尊严。他有过妻子,有个女儿。他什么都有了啊,宫野站在海风里,夜色凄迷,云烟缭绕看不清星星,不知道月亮在哪里,宫野想,他什么都有了啊,可他没有父亲。
这1994年,流年不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