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卧龙镇,明显热闹起来。
我自人声鼎沸的长街缓缓走过,穿过弄堂小巷,行过赌场酒馆;经过那家将我当疯子的药铺子门前时,我甚至瞧见那中年掌柜,正偷偷往药材中加一种暗绿色草屑。
空气中有无数种味道,香的臭的、酸的甜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处,成了极其刺鼻的、特有气味。
只属于人间的气味。
对着阳光举起一只手掌,强光便耀出掌中血肉来。这鲜艳颜色竟如新鲜血儿,也不知一个人肉身子里能有多少血?!也不知我到底需要多少血?!
天罡噬魔星!呵,好可笑的名头!
于是我便大笑,顾不得如今正身处闹市,更顾不得旁人对我投来的异样目光!我只是笑,不停的笑!这一通笑直笑得我气息不接,捧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眼角湿湿凉凉的,笑得心冷得仿佛回了将将逝去的深冬。
总以为这世间所有狗血事,只是离我远远的,只是别人的事!是断然不该发生在我身的!但如今我才发现,这想法是多么简单,简单得恰如我一直以为,这世间只有黑白。
原来,无论天上人间,并不是魔便坏、仙便好。也有些如我这般纠结的存在!
但我,却是个好的?抑或坏的?!
怀中还揣着那压制魔性的丹丸,隔着重重衣衫,我轻触那瓷瓶,只觉方才一切,只是我之臆想。只因幸福来的太突然,我才患得患失的为自己找难题!而空空老头并未来过,也从未对我说过任何话。
四周已有嘁嘁喳喳人声,似在议论一个疯婆子,那疯婆子在如今这大好光景中,孤零零的圪蹴着,又哭又笑……
但那个疯婆子必然不是我!
我只是灵山脚一痴儿,每日介在各处乱跑,肚子里揣了好多稀奇古怪消息;譬如哪家的仙君搞大了大姑娘肚子,再譬如,哪位仙子姐姐来人界玩耍的时候丢了肚兜。
我只是一个不知自己是什么妖的、法力低微小妖精,自打有意识起,便整日介与灵山上那生怕元气泄露,而许多日子也不肯洗澡的裴少玉吵嘴;与灵山十里外脸皮最厚的猪肉荣拼谁能最先吃下二十枚山果子;与四妹以及狐媚子厮混,并常与午夜时分溜到灵山脚那条河旁,悄然藏在树后,只为守株待兔的等灵山七子哪一个修行练功累了,来这清凌凌河水中洗澡。
我只是一个痴恋着灵山七子之首、那白衣仙陆少卿的痴儿。每日介爬上山脚那株老榆树,并不为偷吃榆树钱,只为能瞧见人家哪怕一截衣衫角。
跌跌撞撞的起身,再跌跌撞撞的走。这一回也不知要走到哪去!我只是不停走,仿若只要一停步,记忆便回了灵山,从前那些无忧无虑肆意疯跑的日子,竟真真一去不复返了!
初春的风还有些冷硬,但冰封了一冬的河水早已耐不住寂寞,悄悄酥了河面。夕阳已然西下,泼十里红霞、千尺金光,细细染就这一方水土。
四野寂寂无声,我在河边站定,小心的将赤红瓷瓶自怀内掏出,打开瓶塞,倒出一枚丹丸。
丹丸指甲盖大小,红彤彤极其可爱!也有一股子香,却不同于云少海身上所携魔焰香。那毒物我嗅到后只觉有饮血啖肉冲动,但这赤红丹丸的香气,格外令人心安。
想必内中掺了朱砂吧?!我仔细瞧那丹丸,心道朱砂安神定惊,鬼怪最怕的便是它!却不想换了个身份后,这昔日最怕的,如今却成了最需要的!
闭了闭眼,我将丹丸倒入口中。
丹丸入口即溶,那股子淡香便随着融化了的液体直入肺腑。心中所有郁结似乎也被这淡香掩盖,竟不再觉得难过。
甚至,突然便觉得没了任何情绪。
只有一种极淡极淡的感觉,似乎这世间一切都不值一提!无论是伤怀抑或快慰,无论是****抑或仇恨,统统都变得无比的淡。
淡的似乎只需轻轻一阵风,便会吹得如烟散。
眼中有了奇幻美景,苍穹澄蓝,层层叠叠的云在这澄蓝苍穹上勾肩搭背,嗤嗤的低声笑;脚边春草迅速伸展腰肢,在春风中摆动起手臂;一只雪白兔子,一对红嘴绿鹦哥,结伴到了我身前;雀儿跳上脚背,兔子伏在身旁。
我歪头瞧冰河,揣摩这酥了骨头的河面可承受多重物件。揣摩来揣摩去,不得要领。而河段中有不少地界已开裂,大块大块的冰借着风势缓缓漂移,露出一片被红霞金光覆盖的水面。
河水一定极凉吧?!会不会令头脑更清醒?!
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牵引着脚步,我身不由己的缓步往那露出水面的河中走去。一双眼也被这霞光金波勾住,竟挪不开半点。
只要一直走下去便可知晓,初春的卧龙河内是否真真藏了一条龙!
脑中有各种奇怪想法,各种奇怪想法最终都与那双无形手汇聚交融,然后一勾一勾的召唤我,不要停步!只需一直走下去!
“花锦绣!你疯了!”
不知是哪个在吼?本不是多好听的嗓音,如今更因愤怒、焦急而变得难以入耳。
“啪!”一巴掌过来,结结实实甩上我的脸。我被这从天而降的一巴掌打得一个激灵,猛地缓过神来,方发现自己已走进河水中,那初春冰冷河水直漫过腰际。
“花锦绣,是不是一刻不看着你,你就犯病!”声音里恼怒之意极浓,但那极浓的恼怒中偏隐隐有一丝心疼。
不用瞧我便知晓,必然是裴少玉那厮。
“你就算自己不要命,也该想想肚子里那个!你到底是怎么当娘的!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娘!”那厮扯脖子吼,生怕自己嗓门不够亮被忽略。
我只好叹气,不得不去瞧正愤怒拍打水面的暴躁家伙。
“谁说我要死?!这大千世界好着呢,我为何要了结自己?!何况我还有个娃娃揣着,怎的也不会带着他去寻死觅活!”
“那你怎么解释?!别告诉我天气太热了,你只是想下水洗个澡!”那厮脸红脖子粗的朝我吼,哪还有半点仙家风范。
“您是大仙么,怎的这般爱怒,难不成每个月都有几天心情不晴朗?!”
那厮气炸了肺,一把扳住我肩,令我不得不瞧他那张臭脸。
“花锦绣,师父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呢!只是闲话家常!”
“不可能!”
“怎的不可能!别忘了我是痴儿,痴儿说过的话便作数,不会说谎!”
“花锦绣,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说不了谎?!只要你一说谎,就能看出来!”
“怎的说谎?!你是要告诉我,你这双新眼也修成仙眼术了!”
“别打岔!你自己照照,眉眼口鼻,每一处都在告诉我你有心事!你在说谎!”
我用力挣了挣,却挣不开他的手,那双手突然就成了铁钳子,似要生生嵌入我血肉中。
“裴少玉,别以为你多了解我!告诉你,这次你便看走了眼!”我垂了垂眼帘,再抬眼时便定定盯住他的眼,“我不但没说谎没心事,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那厮怔住,试探道:“什么大喜事?!”
“空空老头答应了我与你大师兄的婚事!”
铁钳子手便轻轻自肩头滑落。好半响那厮方朝我笑:“那要恭喜你了!”
我转开眼,不忍瞧那双常年笑弯弯如月牙般的眼,那双眼中情绪,即便真是个傻子,也看得出其中痛苦压抑了。
心有些软,却暗暗告知自己不该继续下去。我与裴少玉的事拖得越久,他受的伤害便越大!我总不该自私的将他当做我最后退路。若真心为他好便该及早放手,令他寻自己该有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得到幸福的权利!而裴少玉,不该永远站在陆少卿身后。
张了张口,我不得不说:“裴少玉,我知有些话我已说过许多遍,但今日还是要说!裴少玉,你放手吧!别将眼系在我一个身上,只要你肯移开眼,便会发现这世间好女子多得是。”
他就笑,将眼笑得弯弯的,令我再也看不清内里情绪。
“你放心,裴少玉不是个自私的人!你能真的幸福,我肯定放手!”
心似被一双手狠狠揉了下,我叹口气,正要再劝,却突地觉得脑中一荡,接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痛苦便到来。
只觉浑身骨头似已脱节,就连小腹都隐隐下坠。这种痛苦似乎正被千百双手上下左右抻拉,竟生生要将我撕裂。
这痛,必然是因那压制魔性的丹丸了!
我忙忙往岸上走,只想尽快寻一处干净地儿躲起来,一个人挨过这痛苦。但方行了几步便脚一软,身子直直往后跌去。
这一跤必然要跌入河水中了。
下落之势突然中止,我被一双有力手臂拦住,接着身子方向一转,便到了一处温暖怀。
裴少玉那厮将我打横抱起,一路趟过冰冷河水,往岸上走。
我很想挣脱独自行,奈何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好任由着他。而一双眼往岸上一瞧,便瞧见一道雪白身影正静静立在岸上。
陆少卿身子挺得笔直,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瞧着我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