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大丧办完,也就到了惊蛰。天气一天天暖和了起来,小迎格厚重的棉衣也轻简了些,抱起来软绵绵的,愈发可爱。
但淳雯却顾不上她这小格格,因她才怀上两月的孩子,无端端流掉了。她伤心难过,吃喝不顺,日夜哭泣,连寅祯陪在她身旁也不顶用。寅祯怜惜她,什么好的都紧了她用,可还是治不了她的丧子之痛。无奈,叫来琬玥,让她没事多陪陪,开导开导。
琬玥于是与奶母、迎格一同住进了淳雯的同济宫。
有琬玥陪着,淳雯倒不似先前般哭泣软弱,或者是要做给她看,也或者是因她女儿也在这儿,好歹是皇上的恩赐,好歹是个安慰。于是渐渐地也能吃进饭,好的时候,琬玥便陪她到园子里走走;累的时候,琬玥便在床边陪着她说话,等她睡了,就靠在床边看书,看累了,就起身摇摇睡在小床里的迎格。
这样在同济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最好的是,能教自己转移心情,不用成副心思老是挂在敏杭身上。
但也有不好的。那便是总能遇上寅祯。淳雯是寅祯的宠妃,新失了皇子,他自然是要多照看抚慰的。可他毕竟是皇帝,不怒自威,琬玥每次见他都不自在。话也说不圆滑,做也做不乖巧。
寅祯大概也知道她畏怕自己,所以只要是来同济宫,总换下了龙袍穿着简便一些的衣服来。与淳雯说话时,也给琬玥赐座,三人吃茶谈话,消除她的芥蒂。
渐渐地,琬玥也松快了些,间或与寅祯谈起诗书政治,甚至能与之稍辩一二。寅祯同她说话,虽然表面无二,但对她实则欣赏有加的。有时自己看了什么好书,也叫人送来同济宫给她,叫她陪淳雯无聊时可拿来翻看;或者得了好的盆栽,也叫人送到同济宫,说她会打理,免得放在乾清宫被那些个奴才糟蹋了……如此来去,他二人不觉得,淳雯心里却起了疙瘩。
淳雯自然知道琬玥不会对寅祯起什么心思,至于寅祯,她倒也不曾想会对自己兄弟的心上人动什么脑筋。况且,后宫佳丽之多,他何时对何人起过什么兴趣?实在不是他的脾性。却又纳闷,此二人之间不算亲切,可为何就是令自己心里不很舒服呢?她想不通,却也知道不能让此情况继续下去。于是编了个理由,依旧将琬玥送回了阿哥所。
她以为隔开了二人总会万事大吉,却失算了另一头。没想到识算计的果然不是琬玥,却是她姐姐婉宁!
琬玥回了阿哥所没多久,婉宁就忽然被封了贵人,还赐了号婉。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淳雯连个风头都没探到,防不胜防。她不禁回想起来种种事态,回想起琬玥在同济宫的那些日子,猛地明白过来——原来她辜琬玥不是要自己上位,而是在为了她姐姐铺路!若不是她跟皇上套了近乎,她辜婉宁哪有机会入了皇上的眼!她悔不当初,心想果然人心难测。那辜琬玥她自问一直待她不薄,没想到还是被她反咬一口。当时是为了讨好皇太后才将她弄进宫,好给康宁让地方,谁知道,竟在自己身旁养了只恶狗,埋了个祸害!实在自己还不能跟她翻脸,否则,这颗棋子就真没什么用了。
她苦思冷想,却没有个好计策,反倒看着婉宁坐大,束手无策。
那辜婉宁和她妹妹不同,脑子要好使得多。封了贵人不到半年,宫里头见风使舵的小主们,个个都倒向了她那头。原本辜王府倒了,她一点势力都没有,可偏偏她还有个叔叔在外头,混得尚算可以,还有那全妃的一家子,不知道为何也和她勾结起来,朝立朝外,竟也有了势力,不是让她不头疼的。
二人间或在花园子里碰到了,辜婉宁也不太将她放在眼里,字里话间,无非是说她要失宠,或者生不出皇子。没有一样,不是让她气急败坏的。可她也知道,越气,就越要冷静。她不信她钮祜禄·淳雯在宫里头待了这么些年,还斗不过一个寡妇辜婉宁。
她头一个,就想到了岁安。论势力,岁安自然是不必说;论地位,岁安更是高出许多同辈人一截。更重要的是,她与皇太后之间并无冲突,如今虽然皇太后的势力不如从前,但好歹也要忌讳。但靠近岁安,就万无一失,绝不至于得罪了皇太后。
所以趁四月寅祯寿辰,淳雯便以为寅祯办寿的由头日日往储怀宫跑。岁安自然知道她想干什么。这么多年疏于走动,忽然就热络起来,自然是皇太后那棵老树抱不住了,要来寻她这棵新树傍着。她却也不抗拒,太皇太后走了,她也需要个势力来帮靠,否则以敏杭现在吃人般的势头,她还真有些吃力。
她二人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穿。点穿做什么?各为所用,才是这个皇宫生存的道理。
琬玥却不知道背后的这些事,她只知道她姐姐忽然成了皇帝的宠妾,淳雯忽然与自己生疏,而这冷寂了一个冬天,经历了苦寒,经历了重丧过后的皇宫,忽然又热闹了起来。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皇上的寿辰快到了。再一问,才知道,原来皇上的寿辰竟然是四月十九,与自己同月同日。
她恍惚记起来当年初入宫时,带自己的苏麻曾说过,阿哥里头有个四月生的,也在海棠花期。难不成,竟说的就是当今皇上?可惜她也记不真切,再又因念及苏麻,心已是痛得不行,哪里还能想其他。
所以作罢。
自己生日也好,皇帝寿辰也罢。总归都没什么大作的。她还是平平静静过她的日子,大不了吃碗面,知道自己二十岁已经过了。
所以四月十九当日,她也只是依旧在阿哥所看迎格。原本迎格也是要去贺寿的,可惜染了风寒御医交代不可出屋,所以寅祯吩咐下来,伺候的人都要着紧,好好地照料小格格。她便落得自在和清净。
其他的小丫头们不甚安分,想出去看热闹,她也放了她们出去,或者讨赏,或者沾沾喜气,都是好的。连明月她也撵了出去,叫她好好玩一玩。于是整个阿哥所,只剩了她和奶母,还有几个看药的小内监。
下午时分,迎格的烧也退了些,琬玥才松了口气,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喊琬玥姑姑。
守门的开了门,也没让进人来,倒拿过来红布包的一个什么东西,交给了琬玥,说是有人给的。
琬玥见迎格睡了,奶母也在旁打盹,便轻手轻脚地出来,到了廊下,打开那块红布来,才见着,原来是一支海棠簪。她心中一顿,记起那支被自己一气之下收起来的旧的来。这支明显好看了许多,精细了许多,也贵重了许多。
她把它捏在手里,手心一点一点地渗出汗来。她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她知道是敏杭送来的,却不知道,送来的意义在哪里。他不是不信任自己了,猜测自己了,看低自己了吗?那还送来这些物件做什么?难道他认为一支精贵的簪子,就能抚平自己受的伤了?难道他以为一支更好的簪子,就能取代当年他冒着风险替自己带进府的那支?
她不懂。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从来看重的不是什么物件,而是送给自己物件的那个人。
她叹一口气,准备把这支海棠簪再包起来。
却又听见外头笃笃敲门的声音。
守门的将人让进来,她抬头去看。
竟然是敏杭。大红官袍,面目沉静,陷落在一片大门阴影里的敏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