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长途跋涉最容易使人疲劳,不只是因为风沙的阻挡,更因为横亘在视野之中,始终不变的灰色天空与褐色大地所带给人的内心的疲惫。
洛叶只能无聊地目视前方,期待下一块岩石路标从视野里出现,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到精神一振。只是整段路程的大部分时间里,视野中的远方都只是风沙和尘雾笼罩下的一片混沌。
还有略微发酸的双腿和发干的嘴唇,不可避免地,使得进行着真正意义上初次远行的洛叶感到些许困扰。
但也仅此而已,一点小麻烦尚不足以磨灭少年的热情。
何况事情终究是在改变的。
人们朝东方越走越远,经过一座座岩石路标,看到的景色渐渐开始变化。大地上开始出现起伏的矮丘,荒草逐渐有了些许茂盛的感觉,由零星分布变成了联结成簇的模样,偶尔可以看到燃烧着的野火以及荒草燃尽后的黑色灰烬——在荒原上,这往往意味着生命活动的迹象。
事实也确实如此,洛叶甚至在近处的浮土上发现了一个浅浅的蹄印。
当然这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一个名为索戈的瘦削猎人走了过去,蹲下仔细观察一番道:“这是荒羊的蹄印,并且看这痕迹,离我们不会太远。”
“那我们该怎么做?”洛叶问道。
“等会儿看我的。”索戈咧嘴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条绳索。绳索是由柔韧的干草与黑薯藤蔓制成,表面还有防火的干泥,末端系成了一个套环。
人们追寻着荒羊留下的蛛丝马迹悄悄前进,并没有走太久,当越过了一个小土包之后,洛叶就看到了一只真正的荒羊。
一只成年的雄性荒羊,皮毛是类似大地的褐色,有着一对螺旋的尖角,像弯曲的匕首,看上去非常危险。它在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已经近在咫尺的猎人们,首先做出的选择是逃跑,而非上前攻击。
索戈将绳索抡了一圈,然后投出,准确地套住了荒羊的脖颈。
“快点抓住绳子!”他喊道。
荒羊的力气足以拖倒一个强壮的成年人,当洛叶迅速抓住绳索一端时,甚至也被带了一个趔趄,但当更多人帮忙时,它就无能为力了。
已知无法逃走的荒羊转过身来,低下头,鼻孔喷着火星,试图进行最后抵抗,但此时猎人们的长矛已经对准了它。最后它倒在地上,一根长矛刺穿了它的喉咙。
这显然是一次成功的捕猎,猎物并没有给人带来太大的麻烦。事实上,相对于荒原上的其他生物,荒羊并非什么危险的动物,一旦速度的优势发挥不出,就注定无法摆脱最终命运。
人们继续前行,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最后一个路标。
与其他路标不同,那是一截断裂的石柱,横躺在一个小土坡上,残留的柱身很粗,上面遍布着随岁月流淌而被风沙打磨的痕迹。只是人们依旧能看到某些缺损的模糊纹路。
然后夜幕降临,猎人们在石柱旁点燃了一堆篝火,晃动的火焰在荒原上显得很渺小,甚至不会比处处可见的野火来得更大,更明亮,但却足以照亮周围人的脸。
食物就是不久前捕到的荒羊,猎人们熟练地将其开膛破肚,然后架在火堆上烤,很快诱人的香味就开始在人们鼻尖飘荡起来。
“嘿,吃这个。”鲁达将手伸向烤架,撕下一块后腿肉,抹上盐巴后递给洛叶,“其实今天运气不错,通常我们很少能够像今天这样靠近猎物的,它们总是跑得飞快。”
洛叶接过来,咬了一口,油脂的香气四溢,其间掺杂着些许荒原生物肉质所固有的酸涩感,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莫名地在他心中混合成某种古老和苍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这个光秃的小土坡上,在摇晃着的火堆前,在硫磺味的风中,显得格外明显。洛叶想,这大概就是荒野的味道了。
“是不是觉得味道有些不同?”鲁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洛叶扭头,看到鲁达正注视着烤架,火光在他粗豪的脸上明灭不定。
“当年我第一次随其他人外出狩猎时,也是在这个地方,点起火堆,吃捕获到的第一只猎物时,也是这么觉得。当时我在想,如果我们每个月都去打猎该多好。”说着,鲁达有些缅怀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但是人们都说,只有这个月份才是最适合外出捕猎的。”洛叶道。
“没错,”鲁达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因为其他月份里,荒原太多变了,我们总是不好判断什么时候会起风暴,也不知道在风暴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是猎物还是捕猎者,或者他娘的什么也没有。”
“那些时候,你曾经外出过吗?”洛叶问,鲁达看上去似乎很有感触。
“是啊,”鲁达侧脸看了看他,捡起一根枯枝投入火堆:“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什么都不怕,所以有一天,我就一个人拿着弓箭,扛着长矛出发了,觉得自己可以捕捉到很多猎物。
“后来呢?”洛叶眨了眨眼睛,鲁达以前总喜欢说的一些辉煌事迹,但都不是以此为开头的,这是一个新的故事吗?
“后来啊,我就空着手回村子了,弓箭和长矛都在风暴中丢失了。”
“哦……”这跟洛叶想的不太一样。
鲁达吁了口气,拍了拍洛叶的脑袋:“但这还没有结束呢,小子!听我说,再后来,我用了更长时间做准备,准备了足够的水,足够的食物,又向有经验的人学习了如何抵御风暴,如何寻找可饮用的水,然后就再次出发了。这一次,我决定一直向前走下去,再也不回头,或者就这么死在荒原上,又或者直到有一天觉得累了,觉得应该对自己说该回家了。”他停下来喝了口水。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还有,你捕捉到你的猎物了吗?”洛叶听得有些入神了。
“当然,否则我早就饿死了。”鲁达咧嘴一笑,“像那样一直走下去,总会遇到猎物的,当然前提是知道怎么追踪它们的痕迹。”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就这样,我在荒原上走了很久很久,经历过很多次风暴,当过捕猎者也当过猎物……你知道吗,荒原实在太大了,有很多难以想象的东西,我曾远远地望见过如山峦般巨大巨兽,行走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大地的震动;还有比风更快的野兽,能从远处瞬间来到你的眼前;还有善于偷袭的异兽,能够穿行于地下,在人尚未觉察之时发动偷袭……”
“不过我们现在不必担心,因为它们通常都不会在这个月份里出现,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然后继续讲述:“当然,这不是最危险的,行走在荒原上,最危险的还是那些无形的东西,比如疲倦、饥饿还有孤独,因为你可能走很长时间,几天或是十几天,却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找不到一处水源,那时候,一切负面感觉都会放大。”
说着他敞开胸口,露出那道伤疤,问洛叶:“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
“应该是某种很凶猛强大的野兽吧,我想。”洛叶回答。
鲁达轻轻笑了笑:“其实只是一只快饿死的荒原狼,很不可思议,对吗,我曾战胜过很多强大的猛兽,却差点死于荒原狼之口。”
“那时我遇到了一场规模很大的风暴,等风暴平息之后,我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水和食物。之后,我朝着一个方向走,走了十天十夜,没有喝一滴水。最后我倒在地上,没有力气爬起来,觉得自己应该会死在那里了。”
他低下头,轻轻抚摸这那道伤疤,“过了不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啃我的胳膊,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只荒原狼。我能接受在与强大猛兽的对抗中死去,也能接受在漫长的饥渴中倒下的事实,却不能接受死在这种弱小的野兽的口下。所以我杀死了它,这道伤疤就是它最后挣扎的痕迹……后来,我喝光了它的血,又以它的肉为食,然后就继续上路了。”说着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换句话说,我这条命倒也算是被它所救吧。”
洛叶安静地听着,鲁达的声音很平淡,也讲得很简略,洛叶却能感受其中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至于再后来,凭借着那点血肉,我又走了三天三夜,然后彻底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一张床上,一个女孩在喂我喝肉汤。”
“嗯?”洛叶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
鲁达呵呵一笑:“后来,这个女孩就成了立儿的母亲,也就是你家七婶,我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了,所以就跟你七婶一起回到了村子。”
“嗯,这就是你鲁达叔的故事了,听到这里,你是不是觉的很崇拜我了呢?”鲁达又给火堆填了几根枯枝,问洛叶。
“是啊,我开始崇拜你了,鲁达叔。”洛叶回答。
“所以说,跟我学习打铁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是非常具有积极意义的。”鲁达又一次得出了这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