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法无区别
【原文】
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
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
然秀之徒众,往往讥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秀曰:“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无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
乃命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汝若闻法,尽心记取,还为吾说。”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
【释讲】
惠能住在曹溪宝林寺,神秀则在荆南玉泉寺,两宗此时都很兴盛,所以当时人称“南能北秀”。惠能在南方确实影响力极大,而神秀则是史上第一位受封为国师的,很得唐皇室的尊崇,入灭后还以国家大礼发丧,可见其在北方之影响力。就这样渐渐演成南北宗派的歧异,“而学者莫知宗趣”,到底北方好还是南方好呢?学佛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活学活用】
惠能告诉大众,人虽分南北,众生知见有迟有速,但法只有一个。法无区别,只有善根利、钝之别。由于人有此种差别,故有顿教、渐教之分。先前提过,法只有一个法,众生却有五种,五种看法皆不一,差别在此。
然而神秀的徒众往往讥嘲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神秀的徒弟没有神秀的雅量。师父修得好,徒弟有时反倒会仗着祖师威德与福报来造业。常有人讥讽惠能不识字,而惠能这一宗演变到后来,也指他们是“劣增上慢”,是下劣的增上慢心。惠能虽不识字,但能大彻大悟,法的成就大大超越神秀,于是现在也有很多人说,读那么多书没用,所知障重,广钦老和尚也不识字啊!这叫劣增上慢,自己下劣,却老是仗着祖师来傲慢。祖师有那种根器,我们没有啊!
广钦老和尚的《云水偈》读过没有?他从小跟着爸爸到南洋谋生。那时中国正乱,天灾人祸频仍。双亲过世后,他迎回骨灰,孤苦伶仃一个,便投往泉州承天寺出家。这种不识字而致大成就的人,有个特色,即没有欲望。出家后,他专门捡木材、挑水、煮饭,煮饭那大锅还轮不到他管事,他只管灶、管水、管材。
剃度后,人家告诉他要念佛,他就很认真念佛。有一天,他把木材送进灶坑烧,却在这时入了念佛三昧。因为他只有一个工作,就是念佛,其他则任人差遣。如今这种人绝少,多数人内心总是不平衡:“凭什么叫我去!好的你都捡去做了,坏的才留给我。”广钦老和尚则是人家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只有这种特色的人才会有成就。一般人我执、法执皆重,一直问为什么。即使问出了原因,那又怎样?
广钦老和尚没有我执,只懂得老实念佛。他当时入了念佛三昧,那境界一出来啊,连续三个月,遍地黄金啊,他也不起贪念。就这样出家二十几年,老和尚叫他去受具足戒,他还不想去。他就是有那个善根,修行便修行,二十几年来就一个“阿弥陀佛”念到底。修道若欲有成,就要如六祖、广钦和尚,他们就静在那个地方。
现在有谁能这样?我们的脑筋是开放型的,一直向外追求,所受的教育也是向外追求的。我们一直在找所看到、所知道的那个部分,你所外求的,是那个所知的部分,那只是受词,你不明白还有个能知的主词。修行就是要认识主词,所以是向内求,唯有内求才能看到自己。
不识字的人有个好处,只要经人引导就容易向内。反观识字者,尤其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最糟糕了,数十年来的训练都在向外追求那个所知道、所听到的,因此科学的特性都在向外求证。只有宗教修行才向内求证,它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只要你去找那个“能知道”的,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彻底了知。
譬如参禅,“念佛是谁?”不必管佛嘛,是管那个念的主词,主词在哪里。或参“看的是谁?”“听的是谁?”我们说六根接触六尘境界,你不要想“我的眼睛在看,我的耳朵在听”,而是“谁透过眼睛在看?谁透过耳朵在听?”换言之,看的是谁?听的是谁?念的是谁?想的是谁?不要都说:“我!”否则问你:“我是谁?”你就答不出来了。那些附在“我”上的东西都是假的,必须向内来找。要具足此一条件,不在于识字与否。
神秀的徒众固然不对,但后来惠能的徒众,认为读书识字难以成就,也不对!古大德读书识字成就的相当多,虚云老和尚、来果禅师等皆为秀才、进士出身,这再次印证了惠能前面所说“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的意义。
神秀说:“惠能得无师之智。”神秀的见解果然与其弟子大不相同。不管神秀修行成就如何,就修养而言也是上乘功夫。他说,惠能虽不识字,但“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他真的很有自知之明。“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况且师父亲自把衣钵传给惠能,这一定有道理。你要神秀直接讲心性、心地是什么,他可能尚未证得,所以说不出所以然来,但他引旁证:师父五祖是有成就的,既然师父传衣钵给惠能,其中必有缘故,所以大家不要乱批评他。
“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他很遗憾不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亲近承事供养善知识,却在荆南玉泉寺这里虚受国恩。“虚受国恩”一语,足见他内心颇感惭愧。如果神秀能亲自拜访惠能,说不定还能大彻大悟。这就是他的福报挡了他,若他福报差一点,像其他人一样到处跑,说不定也能跟惠能一样有大成就。
“汝等诸人无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你看神秀的雅量,他劝众人应该赶紧前往曹溪。我想,这当中有很多弟子不愿去的,尤其读书人放不下那种矜持、自尊的士大夫身段。虽然出家了,但不叫乞丐,比丘不都翻译成“乞士”吗?乞丐中的士大夫。所以要他们去找不识字的惠能,实在放不下那个身段。
【智慧金言】
“乃命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汝若闻法,尽心记取,还为吾说。”他的弟子志诚聪明多智,所以交代他前往曹溪听法。还叮咛要仔细牢记,回来跟他转述。“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志诚受师父之命,来到曹溪,跟着人家问法,但没说出自己的来历。
2.住心观静
【原文】
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
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
对曰:“不是。”
师曰:“何得不是?”
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
师曰:“汝师若为示众?”
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静,长坐不卧。”
师曰:“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释讲】
惠能很厉害,他告诉大家:“今天有人来盗法。”这句话好像不太厚道喔!人家来请法,你却说盗法。不过南方獦獠讲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比较直,莫见怪。基本上,我们可以感受到,这时南北间的气氛可能相处得不太好。况且,文中只简单几句带过,我们不晓得志诚在那儿究竟待了多久。如果他听了一年都隐藏身份,人家问他,他也不肯明说,那指他“潜在此会”,也不算冤枉。假如他只听个一两堂课,课堂上又没自我介绍,就像我们这地方完全开放,别人来听个一堂课,就说人家来盗法,那谁还敢来听?所以注意,除了口气上的问题外,在修养上,神秀的确是好得多。他能够推荐弟子到惠能这边,但当时好像也没规定投帖问路必须先表明身份。
“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志诚也很磊落嘛,他并没有继续躲着,而且他一五一十把师父叫他来的因缘作了说明。“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惠能说他从玉泉寺来,应该是奸细。这两派,我看连祖师都混进去打仗了。“对曰:不是。师曰:何得不是?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这里开始高手就要过招了。志诚辩驳说他不是奸细,惠能问怎么不是?志诚答,我还没说的时候,你可以说我是奸细,既然说了,那就不是。
接着,惠能问志诚的师父是怎么开示大众的?“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静,长坐不卧。”师父常常指导、教诲大家把心安住下来,不要喧闹。
【活学活用】
现代人对“静心”两字也常误解,有点类似这里说的“住心观静”之意。“长坐不卧”,这功夫也很高喔,就苦行而言,层次虽高,但对于慧命法身未必有益。
“师曰: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惠能这一炮打得实在很厉害。“住心观静”就是百物不思、空心静坐,那是病而不是禅。长坐拘束身体有何用?
谈到这里,不妨先举个怀让禅师和弟子间很有名的公案。怀让禅师有个弟子名道一,即建丛林的马祖道一,他的禅坐功夫相当深厚,经过种种禅定,四禅八定,到达非想非非想处定,这是极高层次。他每次一有进步,怀让就来看看他,取笑他一番。他想:“这师父在考验我,我继续努力。”于是道一努力不懈,到达“非想非非想处定”,这是禅定功夫至高境界,师父当然看得出来。道一坐在那儿成就斐然,也不管师父来取笑。师父取笑他不得,干脆也不让他坐了,拿了个砖块在道一面前磨了起来,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吵得不安宁。道一便问师父在做什么?
“磨镜子啊!”怀让禅师道。
“砖块怎么磨成镜子?”道一很怀疑。
“哦,砖块不能磨成镜子喔!那你坐在那边做什么?”怀让反问。
“坐在这里要成佛啊!”道一回答。
“坐在那里就能成佛,哪有这种道理?那不是跟我把砖块磨成镜子一样吗?”
道一这下疑惑了:“不然怎么成佛啊?”
这是很有名的公案,前面这段大家比较熟悉,下面这段大家就常忘记。怀让就说了:“有没有拉过牛车?当车不走的时候,你打牛还是打车?”
“当然打牛。”道一回答。
“对啊!你不打牛,打车怎么走?”怀让说道。
牛就是指你的心,车则是你的身体。你拼命练身而未练心,怎么成佛呢?道一开悟了。要练心啊!你看惠能说的:“住心观净,是病非禅。”就像修禅定,而不是真的参禅。这地方已把参禅的“禅”和四禅八定的“禅定”,完全区分出来了。这就是中国人对禅的定义。
禅是什么呢?就是菩提妙明真心。参禅学佛就是要去感受、去证得菩提妙明真心,而不是要去证得四禅八定。尤其“长坐不卧”,对于修学更无助益。我们发现,尤其当今这个时代,此种错误的见解更是根深蒂固,修学者务必以此为警惕。
【智慧金言】
“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惠能骂人骂得很彻底喔。活的时候坐着不卧,死去卧着不坐,一具臭骨头,怎么做功课?这样的生死没有用,依旧轮回再来。
3.无非、无痴、无乱
【原文】
志诚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
师曰:“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
诚曰:“秀大师说,诸恶不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
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议。吾所见戒定慧又别。”
志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
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
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释讲】
惠能直接就打到核心处,所以志诚叹道,他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悟不进去,现在听和尚一说便契得本心。志诚称己师为“秀大师”,这是明乎根本,中国人习惯称自己师父只称一个字,就如避父母之名讳,表示尊重与恭敬。“大师”则是尊称,就如家慈、家严的称呼法。志诚称己师为“秀大师”,称惠能为“和尚”,两者他都一样恭敬。如今“和尚”一词也很麻烦,假如用闽南语念的话,不要用“尚”而应用“上”字,这样念起来比较恰当。否则“和尚”与“花想”谐音,就变成花花罔想。这是避免与通俗观点混为一谈。
“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刚刚志诚才说“便契本心”,以现代标准来说,不是已经证悟了脱了吗?怎么接着又说:“生死事大,希望和尚大慈大悲,再进一步为我开示。”他是契悟了,只是未达究竟,所以希望惠能大师再为他开剖。
惠能道,我听说你师父都教人家戒、定、慧等法,我不知道他讲的详细内容,你说说看。我们常说,学佛就是要息灭贪瞋痴,增长戒定慧;勤息贪瞋痴,勤修戒定慧。那你说说看,怎么断贪瞋痴、修戒定慧?看你说得出说不出?各位,你自己也在心里稍微嘀咕一下,看自己说不说得出。
志诚回答:“秀大师说,诸恶不作即是戒,众善奉行即是慧,自净其意即是定。他是这么说,不知道您怎么看?”惠能大师道:“假如我说‘有法给人’,那是在跟你吹牛,我只是随着方便、因缘,帮你把束缚之处解开而已。勉强来说,这叫三昧法门。而你师父所说的戒定慧是不可思议,不过我的解释和你师父不同。”这刮胡子刮得真好,说他师父讲的不可思议,不过“我说的不一样”,你看哪个高明?
【活学活用】
志诚疑道:“戒定慧不是只有一个吗?怎么还有不同?”
惠能道:“你师父那戒定慧是接大乘人(其实是不是接大乘人,不知道,反正惠能就这么说),而我的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根器不同,领受也不一样。你听听我的,看跟他一样不?”
“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惠能是从本体、真如性来讲,而神秀则是就作用上而言。自性即是本体。我所说的法,不离开自性,假如迷于那个外相,也就迷掉自性了。须知一切万法,不管是戒定慧、诸恶不作或众善奉行,皆从自性当中起。真正戒定慧是从这地方开始,它有一个最终的根源在。
“听吾偈曰: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这都是指心地。“有是、有非”,那就有戒出现了,谈自性戒,那就无是无非。而“有痴、无痴”,就与慧相悖离了,如今愚痴、不愚痴都没了,故称自性慧,“定”是无乱,心地无乱是自性定。可是就本体而言,都一样,都没有这些东西。这三个——无非、无痴、无乱——很少有人能够这样去体会。
心乱不乱,从哪里看得出来?发生事情的时候。眼前没事,当然不乱。单单买个东西,就得左思右想,还到处问人买哪个好?倘若有定,你很清楚该不该买,做什么用途。心不乱啊!我们没有定的训练,尤其物质丰富的时代,一上百货公司,买条毛巾,逛了好几圈,看了几百种,依旧不知选哪个好,这是心地乱。惠能大师都从心地上来谈。
【智慧金言】
“不增不减自金刚”,金刚是坚固之意,意即拿捏得很好。“身去身来本三昧”,身去身来啊,不管来去都一样,来去自如,这叫自性三昧。
4.回趣真如
【原文】
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
五蕴幻身,幻何究竟?
回趣真如,法还不净。
【释讲】
“诚闻偈悔谢”,当然这个“悔”,通常是讲忏悔的“悔”,其实应该是他听了以后心花怒放。以前没这么好的教导,现在有了,是否心花怒放啊?所以才呈一偈:“五蕴幻身,幻何究竟?回趣真如,法还不净。”
【活学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