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很热闹,有供应商,有合作商,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合作伙伴。
我能理解,我要是有钱要打水漂,我也会去堵门。但我不能理解的是,昨天还称兄道弟,还因为我老婆怀孕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他们,今天就敢跑到我家里旁若无人地抽烟?
去。
回到家推门一看,家里很热闹,不敢说如菜市场般熙攘但也差不到哪里有供应商合作商,有债主,有闻迅赶来帮忙的,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合作伙伴。
我慢腾腾地换鞋,比以往更慢更沉着。
明明心里发苦却不得不泰然自若,装也要装出来,我知道我要是表现得心虚和慌张,事情就会更难办。
里面抽烟的人停止了抽烟,看风景的人停止了看风景,谈笑的人停止了谈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就像我是明星。可惜迎接我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无言的沉默和形形色色或凌厉或哀怨或沉默的目光。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是欠债,我板着脸:“谁让你们抽烟的,不知道我老婆怀孕了么?”
有人举着烟的手僵在了半空,有人反而把烟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些人里有的曾天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的后面,只是为了能请我吃一顿饭。有的曾和我说过掏心窝子的话,只恨不能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理解,我相当理解,我要是有钱要打水漂我也会紧张和恐惧,我也会心急如焚地去堵对方的门。但我不能理解的是,昨天还称兄道弟,还因为我老婆怀孕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他们,今天就敢跑到我家里旁若无人地抽烟?
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理解“墙倒众人推”这五个字里包含的真正含义的。没经历过的人,也绝对感受不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两句话背后隐含了多少痛彻心扉和经历痛彻心扉后的大彻大悟。
“锦上添花易”是力与力的吸引,“雪中送炭难”是力与力的排斥,仅此而已。
我继续往前走,老王挡在我的面前面有难色地看着我,他人纷纷跟上,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票据。
这些欠款里有的是我私人借的,比如说老王的钱,有的钱是公司欠下的,如供应商的未结货款。而我是老板或者说法人代表,这些钱他们也只能找我要,不管我公司是不是破产了。
有限责任公司?我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曾经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总经理、法人代表,此时此刻就是最倒霉的一个。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老板低调得明明公司是自己的,却还要写上别人的名字了。
我这明白,来得会不会晚了点?
也许晚,如果我不能再次爬起的话。13但我要是再次爬起,这些经验教训不但会变成我的垫脚石,它还会成为拉开我和竞争对手们、后来者们距离的拦路虎。
很担心老婆,还很担心我没出世的孩子,我推开老王往里走:“你们放心,欠你们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
这话很耳熟,以前有人对我说过,还不只一个。
就像当初我不信说话人一样,在场的人又怎么会信我?亲身经历之下,却也真正理解了那些人当时的心情。
顿住脚步,我的视线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下:“你们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欠钱的究竟是大爷还是孙子,不过一念之间。
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敢说命悬一线之际我大彻大悟了,但一定程度上我改变了,对钱对人对事都有或多或少的改变。我不会从此消失,即使我以后永陷只有付出只有努力少有享乐少有快乐的日子,我也不会消失。活一分钟赚一分钟,不管怎么活我都赚。
老王扭捏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人,似乎想取得一致意见,直至身边有人示意他说话他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要多久?”
我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们每个人一眼,我要记住他们的表情,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学习怎么看人识人。我还要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根据他们的表现决定是和他们继续做朋友还是做酒肉朋友,还是变回陌生人。
我嘴边甚至浮出了一丝微笑:“你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马上有人回答:“真话,真话。”
我说:“算了,我真话假话都说了吧,假话就是下个月,然后下个月到了又是下个月,真话就是——”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把握点,“两年,希望各位能给我两年时间,我保证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
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有不信的有痛苦不堪的也有愤愤不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说我的可恨是因为我自私或我天真,那这些我全认。但如果说我的可恨是因为我不够无耻不够下流不够凶狠还把人想得太美好,那么老天爷,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漠然地看着老王,目光冰冷得应该可以杀人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我把目光从老王身上收回,表情缓和了一点:“不要逼我走绝路,那样的话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逼你了么?”他转向众人,摊开双手,又说“没有吧?”
我推开老王:“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希望大家能理解,你们随意,我就不陪你们了。”
老婆坐在床上看书,随身听里正放着音乐,我们的胎教计划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外面的喧闹和这里无关。
我轻轻地带上门,然后坐到老婆身边,把耳朵贴在老婆肚子上,满脸笑容地和孩子说话:“宝宝,爸爸回来了。”
我未来的孩子对我不屑一顾,理都不理我。老婆放下书,表情和平时一样:“说吧。”
我直起腰,说:“宏达厂倒了,老板也跑了。”
老婆知道一点我的事情,知道宏达厂是我最大的客户,并知道我正是因为宏达厂的订单才拉起人马去创业。
老婆比我坚强,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老婆比我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平静,她说:“他欠我们多少钱?”
我犹豫了一下,毕竟老婆现在怀着孩子,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照实说:“大概130多万元。”
她神情依旧:“能拿回来多少?”
等别人来告诉老婆怎么回事还不如我先说。“宏达总共欠人一个多亿元,我们算少的,查封宏达的法院就有六个,也没查到多少钱,就那些设备100万元估计都没人要,这笔钱,”我停了一会儿,目光漂移到了天外,“估计是很难要回来了。”
似乎是有所预料,老婆并不显得震惊:“那我们账上还有多少钱?”我舔了舔嘴唇:“没多少了。”
她看了我一眼,她太了解我,知道我说没多少的意思就是空了城,她觉得奇怪,但她还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没多少是多少?”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的反应,公司人心惶惶,从供应商处拿货全要现金,而销售出去的产品却要压款,员工工资无论如何不敢欠,我也不想欠,再接下来的就是股东内讧,先是老毕趁我不在时把设备和办公电脑一拉而空,然后是何萍卷款而逃……这些,我能说?
尽量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恶心,我回答她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就不和你说了,别搞得我们的宝宝不高兴。”我轻轻地摸了摸老婆的肚子,“我可不想我未来的宝贝是忧郁型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吃好好地睡,让我们的宝宝快乐成长,其他的事交给我处理。”
老婆有些不满,她欲言又止:“你就是这样。”
一个人扛得太累,所有的怨气怒气都无处可发泄,我站起身来夺门而出,关门之前扔下一句话:“这些事你不要管,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刚走出楼下大门就看到老王的车子还在,车门大开,他和另外两个人坐在车里吞云吐雾聊得热火朝天。
心直往下沉,虽然没有刚才人多,但他们绝对是这帮人的精锐和主力。
看到我下楼,他们以一种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迎了上来:“兄弟,去干吗呢?”
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老弟,不是当老哥的不信你,而是你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吧?你知道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挣的也都是辛苦钱。”
这就是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吧,老王的钱还有三个月才到期,但是他现在就上门了。我也理解,在他眼里要是等到三个月以后,我还在不在Z城(深圳)都是个未知数。
我瞄了他一眼:“你说怎么办?”
他看了下旁边站着如同左右护法的两个人,想取得某种支持:“你总不能一分不给吧?我就不信你现在一分钱都没了。”
一分钱没有倒不至于,但我还有老婆要养,房子还有贷款要还,孩子也马上就要生了,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既然你的自私是你的天经地义,那么我的自私也是我的人之常情。
转眼之间我终于也像个无赖了,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要钱我没有,要东西嘛,”我想了想,家里那些东西他们未必看得上眼,“如果你们觉得我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值点钱的,你们尽管拿就是,当然,价钱得合适,如果不合适的话,不好意思,你们也不能拿。”
老王当然不会对我家里的旧东西感兴趣。“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要是觉得我不仗义我也没办法,换了是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打水漂的,”
他也算干脆,“你的车子房子,我们作个价吧?”
想起宏达厂那130多万元,我的嗓子里像是卡了黄连似的又苦又涩又堵,你们能堵我,可我又上哪儿说理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