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所有人都在看着杜玉峰。
这个声势如日中天的恶少,今天该不会选择当众认怂吧……
应该不会。
除了纳兰家,这白鹿城还有谁能让杜玉峰低头服软?
杜玉峰深深吸了口气,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炼神境巅峰的纳兰清和,何至于让自己紧张如斯……
平复了情绪之后,杜玉峰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有可能并非因为恐惧,或许是出于敏感。
他不是害怕,只是很在意。
青岚民风率性自我,思想张扬而独立,不会因皇帝喜欢什么便追什么,朝廷倡导什么就捧什么。因此几大名城因地理位置不同、历史渊源不同,民风民俗也就不尽相同。
邺城作为燕郡郡治,自然首重实力。
烈风城的历史最为悠久,看重门第。
皇城洛京任人唯贤,向来最重才气。
而“宝马雕车香满路,金鞭络绎向侯家”的白鹿城,偏偏重外表,以形貌取人。
这便是为什么在白鹿城年轻一代之中,杜玉峰的修为明明仅次于纳兰清和,却从未被冠以“纳兰之下第一人”名号的原因。
或者说,杜玉峰自以为是这个原因。
杜大少修行很努力,努力到了拼命的程度,所以他的实力很强,论才学也能排得上号,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杜玉峰,各大家族的老人们往往如此评价。
那么,这些评价的弦外之音呢?
样貌。
杜玉峰认为他们言而未尽的、自己刚好欠缺的,正是一副俊朗的皮囊。
长久以来,杜玉峰对此都如骨鲠在喉……就连丹霞坊的清倌人弄玉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缘由,也无端被归咎于此。
或许,这同样也是一个真元充盈程度仅在炼神初境的年轻人,都让自己变得紧张兮兮的缘由!
心中这一道阴影如果迈不过去,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攀登至炼神境巅峰吧。
终于,杜玉峰缓缓地迈出了一步。
苏尘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小兄弟,那位姑娘我要了。以后若是还有好货,记得再给我送上门来。”
杜玉峰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轻浮、很轻率、很轻松……他认为苏尘是在故作镇定,这片湛蓝色的海洋里边,大概只是一座空城。
故弄玄虚,只能吓唬小孩子。
踏出第二步时,杜玉峰周身的光雾愈发夺目。
炼神上境的法身加持,绝非是寻常手段可以攻破的。
及至第三步,杜玉峰的心、气、神已协调到了极致,灵台一片空明,心无杂念,他有信心与任何人一战。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右脚抬起之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节奏落下。方才的紧张,或许不是因为敏感吧……
会不会是出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忽然间,杜玉峰很想收回脚步。
只是,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瞟见令自己恼怒的一幕——那个可恨的布衣男子,嘴角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是冷笑,还是嘲笑?
杜玉峰的脚不由自主地踏了下去,半边身子没入了湛蓝色的浓雾。旋即,杜玉峰被轰得四分五裂。
青衣老者高高跃起,瞬间离地十余丈。
一道光柱自蓝色雾气中直直冲出,当者殒命,无一幸免。
奢华的庭院不再华美。
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摧枯拉朽。
整间庭院乱作一团,不少胆量略小的幸存者匆忙夺路而逃。
只有少数几个稍有背景的世家子弟驻留此间——只须多待片刻,便可以成为丹霞坊倌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甚至是话题的核心人物。
像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出名机会,实在不多。
杜玉峰的两位同伴都仅剩下半边躯体躺在地上抽搐,那不知所踪的另一半,早已连渣都不剩。
青衣老者徐徐落地,神情凝重。如果不是预先察觉不妙,自己也已被剑势轰成了飞灰。
那真的是剑势吗?
青衣老者看着远处狼狈躺在地上的宝剑,很快摇了摇头。
浓雾之中的神秘少女对于剑法显然懂得不多,她并没有将真元化为灵力灌入宝剑当中,只是将剑随随便便掷出来而已,就像孩童捡起石子砸人那样,毫无技法可言……
毫无技巧的一掷却能有如此威势,自然与剑法无关,只和实力有关。
一力降十会的硬实力。
随手秒杀三个炼神上境,意味着这个“所谓的玄象境”事实上就是货真价实的玄象境。
与杜玉峰不同,青衣老者一开始就对少女的修为没有过多的怀疑,他有些在意的只是那柄形态独特的精致宝剑。
此时,他更加在意了。
如果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被这么扔一下,肯定早已损毁了吧……
“介不介意替我捡回来。”
苏尘看着青衣老者,指了指远处的宝剑。
老者二话没说,依言照办,没敢多鉴赏几眼,毕恭毕敬将宝剑双手奉上。
“打扰老前辈的生意,实在是不好意思。”
苏尘接过宝剑,微笑致歉。
“哪里哪里,做生意嘛,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如果每天都平安无事,那要老夫在这里坐着干啥?”
青衣老者也笑了,一改先前的倨傲,变得慈眉善目、和颜悦色。
一老一小两个人笑得没心没肺,只当庭院内数十个连全尸都没留下的死者全然不存在。
苏尘很清楚青衣老者是在拖延时间,但他不在乎对方拖延时间——九色鹿刚刚才产下幼崽,需要多休息一会儿。
“哪儿搞来的灵兽,莫非你们是玄门宗派?”
小侯爷开门见山问道。
“不敢当。小门小派而已,掌门师兄会些驭兽之法,老夫则略懂一点奇门阵术,都是些唬孩童的小把戏,没什么稀奇。”
青衣老者自谦道。
驭兽之法,奇门阵术……这不用问老子都知道,说了等于没说。
苏尘索性顺水推舟,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在理。在我看来,普天之下只有三股势力当得起‘玄门正宗’四字,琉璃岛算一个,无名斋算一个,东昆仑和烟霞宫各算半个。”
东昆仑和烟霞宫各算半个……
半个……
这人敢情是个疯子?
“那是、那是。”
青衣老者轻轻拭去鬓角的汗珠,连声附和道:“所以像我们这类不入流的微末势力,只能依附权贵,勉强混口饭吃。至于说将门派发扬光大?这辈子是不指望了。”
“也未必。一门一派的崛起,实力固然重要,时势也很关键。大风盟自创立到跻身不可干涉势力,只用了二十多年。如果你那位掌门师兄审时度势的功夫不差,三十年之后的天下大势,谁说得准?”
小侯爷摇摇头,抬手指着凌绪说道:“对了。我这奴仆在这里究竟犯了什么大事,至于让阁下亲自出面?”
“这……与我无关。只要进了门,无论钱多钱少都是客人,老夫怎么可能区别对待?”
青衣老者没打算这么快就翻脸,只得先息事宁人,一指身后的宋骏说道:“是这位客人说要代替我们出手解决问题,我才不得已站出来协调。”
“解决问题?”
苏尘微微皱眉。
“我猜,他是想杀了你的奴仆吧……所以我自然要出面制止了。”
青衣老者信誓旦旦地说。
宋骏面色大变……早知道就不出今天这风头了。该死,为什么刚才不趁乱逃走!他身边的妙龄女子更是脸色惨白如霜。
在白鹿城的影响力至少能排入前二十位的三个大纨绔于同一时间死于非命,此事很快便会闹得满城风雨。宋骏自然想成为少数几个炙手可热的目击者之一,但绝不愿变成被追悼的对象。
这间场子是上官柔一手创办,此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道她还未得到消息?
她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她既然还没露面,就一定有着不能出面的原因。
宋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苏尘慢慢踱至两人身前问道:“你是怎么说的,现在说给我听一遍。”
“我、我错了。”
宋骏变得有些结巴,他的谈吐一向很得体,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宋家的背景在白鹿城虽只是普普通通,宋骏却能在各个圈子都左右逢源。
而此刻,他却不太会说话了。
“对不起,我收回我的话。”
宋骏很认真地道歉。
“收回……”
苏尘轻声重复,接着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老兄,你有几条舌头?”
“一、一条。”
宋骏老实回答。
“恐怕不止一条吧,伸出来看看。”
小侯爷饶有兴致地说道:“伸长一点。”
宋骏努力将舌头伸长,仿佛想证明他确实只有一条舌头。
苏尘忽然一记漂亮的勾拳,很精准地击中了宋骏的下巴。
伴随着一声难以描绘的轻微脆响,宋骏的舌头从舌根处断裂,黑色的鲜血从宋骏嘴角汩汩溢出。一向风度翩翩的宋家公子此时口不能言,面色发青,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蹦出来。
这种死相,实在很不雅观。
青衣老者默默移开了目光。
身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像见了鬼一样惊声尖叫,扭头跑几步重重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玩命逃窜。
庭院内剩下的寥寥几位宾客见状,纷纷头也不回慌忙离开,生怕走慢了一步。凌绪弯下腰,呕了一口血。
“伤得这么重?”
苏尘看向青衣老者。
“不是伤、这不是伤!”
青衣老者连连摆手的同时头也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慌忙解释道:“是他自己跨境强冲了一穴,怨不得别人。”
“强开窍穴……濯雪山脉的修行精髓在于洗髓的过程越慢越好,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跨境开窍。你的小师父估计会生气。”
苏尘笑了笑,取出青瓷瓶,倒了两颗潜灵脂给凌绪。
青衣老者全身一颤,如遭雷击。
濯雪山脉……大风盟!
青衣老者一阵眩晕,好不容易稳定心神,鼻翼微微翕动,眼前又是一黑,身子晃了晃,几近跌倒。
至少是在玄品之上的潜灵脂!
潜灵脂所需的原材料本身已极其罕见,炼制过程又异常繁琐,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十分考验药师的综合水平。
想要炼制出高品质的潜灵脂,光有上乘的药材还不够,成败的关键在于药师本人……玄品以上的潜灵脂,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地方有条件炼制。
凌绪默默吞下价值连城的灵药,随口说道:“这老头向我打听宝剑的来历,还说要我当他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