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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泣颜回·飞星传恨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

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

“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

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

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

“汉奸走狗!不得好死!”

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

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

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屏住口气,坚不求饶。

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

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

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

又有了新花样。

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

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

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

怎么玩?

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

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

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

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

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

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

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

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

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

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

巨响轰顶。

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

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

魔掌又要选人。

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

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

“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

“我……我……要……洋火……”

展风瞪住了徐五福。

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

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

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

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

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

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

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他怒吼一声:“******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

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

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

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

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

“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

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

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

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

他竟够不到归凤。

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

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

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

“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

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

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

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周文英也在。

“恭喜方先生!”

“晦气了一天,旅馆被炸了,还死了我两个兄弟。临了还得听杜某人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

“要不要去杨树浦传开后门放人?”

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纰漏?等杜某人的条子到了再讲,我要的是财色双全。”

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计,就又说:“王某人那边还不晓得杜先生出了头,咱们拖一两天,还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风威风的”

方进山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也灵活自如了。

“我这是赔了夫人不折兵,这小妞自动上门,倒让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后讨好张老太。以前因这层碍着我也动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来归凤的。这就是得势的好处,天上的凤凰也终会心甘情愿扣在他手上。

“这是双响炮旗开得胜。”周文英马上恭维。

方进山大笑:“这白食我吃定了!谁教这只笨凤凰自投罗网,送到我嘴边?可怨不得我!”

可怜凤凰落了井,并不知晓。

归凤看着满桌上了菜。

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赤身露体,盘中待餐。

碧绿生青的水煮芥兰,斩根断叶,孤立无援。

乌糟糟的鱼蟹糊,捣碎蟹壳,揉碎鱼肉,熬成糊,终于面目全非。

方进山端着酒杯,向她进酒。

“可怜归凤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愿意做归凤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脚酒杯,只有在西餐馆用的那种。高脚耸立,颤颤巍巍,高处不胜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鲜红如血,拢入谷底。

归凤被逼至墙角。

“我哥哥——”

“一句闲话。”

酒杯迫到她嘴边,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里,剧痛出来!

最后的那一刻,归凤天旋地转,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彻骨的疼痛和绝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个——“展风”。

展风?展风!?

展风的眼迷离,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静,可寂静中还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带着微光。他要努力看清,努力看清,还是模糊一片。

耳边嗡嗡的,卷了风,拂不走痛,痛入脑髓,呻吟出声。

有人架了他起来,又丢了他下来。浑身还是散架的,散不走的痛。

他听到那个声音,在叫他“小弟弟”。

他喃喃了一句:“我不再是小弟弟。”

凉薄的空气渐渐散了,白色的影子也渐渐散了。她在遥远的云端,但是又好像在灯火阑珊的此端。

雁飞确在此端,悄然独立在外白渡桥旁,身后的万国建筑虽起了霓虹,但照不到这边,黑漆漆的天地,什么都不剩。

她将王老板送出这座外白渡桥时,霓虹灯还没有闪烁。所以,苏州河连着黄浦江,一起绵延的黑暗直探到桥那头,曾经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门关?还是重生桥?

王老板过桥前,她帮助他在牙齿深处放好了药,轻轻一嗑,会由脏腑痛至百骸。不过好在只有那么一刻可痛,之后,便得解脱。

雁飞想,也应该是永生的解脱了。她说:“干爹,药放好了,不会有纰漏。”

“阿囡,没想到最后送我的是你!”

她但笑不语。

“我这一跤跌去鬼门关了。”

她还微笑,知道他有话想说完。

“拼一辈子的功业留个好名声给我儿子,以后让他好做人也好做事!”

她说:“干爹,如果以前知道有这样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这样做?”

月色下,王老板的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光辉:“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后名了,你也晓得我没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后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

她又说:“我以为你还会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话都对别人讲,对阿囡是不需要讲的。”

雁飞朝王老板摆了摆手:“干爹,再会!”目送着王老板过了桥,一丝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严。

她在夜晚的凉风里,看着外白渡桥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头,月光潺潺流淌下来,银面轻波。

她静静地候着。

真是奈何桥边莫道奈何,她谢雁飞怎么一直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孤雁?

千飞百转,百转千回,飞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桥。她孤单一条人影,横在桥头。

雁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了好一会,萧索的,孤鬼一样。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还有黄包车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着客人,便扬手招来一辆车。

“小姐去哪里?”

“兆丰别墅。”雁飞想了一下,改变主意,“去迈尔西爱路。”

黄包车动了,她的身子也随着一路颠簸晃动。又想,我去迈尔西爱路干吗?再去看一下干娘和二姨娘?

总还是该去看一眼的,有个始也该有个终,便由黄包车坦然地拉了去迈尔西爱路的花园洋房。

一路夜风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栋花园洋房,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里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进进出出,乱成一锅粥。王家的娘姨和门房都被赶到花园中央,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群翻箱倒柜的巡警们。

大铁门口正站着三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车就直直走过去。

“怎么还要抄家?”她的声音中挟了三分怒气。

巡捕面无表情,道:“上头交代的。”

雁飞踩着高跟鞋,凌厉地走到他们面前。

“王老板涉嫌纵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

雁飞钉住藤田智也,只看着他:“你也该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着手,望了望雁飞,又像是没望她。他只是皱了皱眉,转了身。

雁飞依旧走到他面前:“你这人――”

藤田智也的眼神飘回来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么,提前告诉你结局!”

雁飞重重呼气,心头压着大石,很冷,一冷到底。

有小巡警跑来汇报。

“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们不注意——给王老板——殉情碰了墙,只怕是活不成了!”

那边的巡捕乱作一团,有的在门房打电话叫救护车。

雁飞旋了个身子,心里压的石头又重了,她的肩颈脖子无处不在痛。她颠着高跟鞋,走过訇然破落的路,走过蔫作一团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凄清的夜风下,巡警们抬了干娘出来。她满头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绵延渐干的血痕。

雁飞看不到人群簇拥下的她的脸,不知还是不是记忆中那张肥硕的脸。她愤怒地转了头,对住藤田智也的木然。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局!”

他还是无动于衷。

人散了些,一天的惊痛终也须散。

藤田智也说:“我送你回去。”

雁飞不理他,转身只顾自己走入黑夜里。却是知道他必定会默默跟着。

月光下,扫出他淡淡的影子。

他似乎是在叹息。是不是叹息?还是她的错觉?

雁飞真切感到冷,用手环抱住两臂。

藤田智也脱了外套披在她的肩头,她无力也无心去拒绝,只抓紧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干爹在罗店买了一块墓地,给他和干娘合葬的。那里现在被你们日本人抢走了,这事情烦你去办一下。”

“好!”

她回头看他,他的脸一贯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我到底该叫你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

这次,他没有回答。

凉风吹得雁飞肩颈“吱吱格格”无处不痛,她只想回家沉沉睡去,躲开这边的人和这边的风。

兆丰别墅里声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飞也睡了三四天。间中除了吃饭洗澡,竟没有下过床。醒转的时候不过唤苏阿姨去买报纸。

苏阿姨送报纸的时候问她:“袁经理摇来德律风问小姐什么时候上工。”

雁飞靠着苏绣软垫,接过报纸来,道:“这两天告病假,明朝就去。”

苏阿姨领了命令,雁飞又吩咐:“改天叫人来拆了德律风,现下我可没有那么多供给来供这玩意儿。”

也省的要被人随传随到,总得挣回一个清净世界。

她专心看报纸,最近能看到很多新闻。

王老板夫妇的讣告刊登出来,说是在龙华殡仪馆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还请到著名学者卓汉书写了挽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他的死,是起了点作用的。报纸一致举哀,抨击日寇和租界当局,一时间沪上商界抗日情绪愈加汹涌。日本人办的报纸也没闲着,发了老长的稿指责王老板乃沪上投机商人,因倒卖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杀,望中日商人引以为戒。

你来我往,当真热闹非凡。

雁飞放下报纸,想,干爹算不算是生荣死哀?

再往后看,王少全已继承了家业,接管了王氏的棉纺厂和绸布店。总归该是王家的,统统已经还给了王家。只是没有看到丝毫有关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却在报纸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不大看报,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铅字,整齐地码在报纸中缝的演出预告栏里。

“一段王子复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泪谱成的复国之路!

英伦传世名作——《王子复仇记》

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倾情奉献”

“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飞喃喃地念,哑然失笑。

此去经年,他何时变成了深情小生?

一个演现代戏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梳洗。流水声“唰唰”地,冲刷一切。

苏阿姨听见声响,又跑来问她:“小姐要出门?”

她绞干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戏。”

苏阿姨说:“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来过了。”

雁飞“嗯”了一下。

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来一次,在她的客堂间小坐片刻。她并不下楼,只叫苏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

昨天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告诉她已经交还了王老板的骨灰给王家。

她把字条在陈曼丽的牌位前焚了。皱眉想,他们的牵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触手可及死亡的人,搅合在一起才叫无望,多么不妙?

她是绝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绝望。生死一根弦,说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寻烦恼。

苏阿姨却是害怕的,说:“这个藤田先生如果再来?”

“还这样招待。”

“可他是日本人。”

“你若是怕了就辞了我这边的工。”

苏阿姨便不响了。

谁都活得战战兢兢。

雁飞不同她计较,起身换了身旗袍,就要出门。却突见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里把旗袍换了,换上改良过的阴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阴丹士林宽腿裤,罩上白色开司米披肩,换上了半旧的榔头尖皮鞋,一下敛了铅华。她拿了油布伞,一撑开,轻轻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上海的深秋,总有毛毛雨的天气。雨像无孔不入密谈,从伞的缝隙来窥探人的心事。她曾经小心趟过弄堂里积的水塘,手里撑了伞,身边的英俊少年为她拎着水桶。

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裣,总盖着些心事,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冷不防有雨水打进来,打散他脸上的寂静,他醒了醒,侧头看她。发现她正看着他,她把嘴角一翘,说:“你在想什么?”

少年向抒磊,笑的时候是令人如沐春风的。他藏着心事面对她的时候,就笑着瞅她,于是她也笑了。

那是花样的人花样的年纪和花样的爱情。也许只是她认为那是爱情。

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脸上了妆,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凤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说过:“薄唇的男人都薄幸。”

那时候是在周小开在马斯思南路上新为唐倌人置办的小洋房里,他带了前来投靠的少年来。

“他考来上海的中学,表姐夫死了,我便帮着一把。”

向抒磊带了礼来的,周小开翘着二郎腿把玩着的蓝山玉貔貅,通体的绿,在他的指山之间。他笑纳了,还指点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舅妈!”

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飞:“把二楼西厢房整理了给表少爷。”

雁飞走过去为他带路:“表少爷请。”

他朝她露齿一笑:“我叫向抒磊。”

她点点头,也笑了,领他去西厢房。

西厢房,风流婀娜,多少故事的发源地?她听归云唱过《西厢记》,听的时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张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红娘。

她没有千金命,却想给自己抱只鸳鸯枕,活该跌个粉身碎骨。

谁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会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戏,他戏里戏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个王子。

他所说所想,都比她高明。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他怎么还是在考虑这些深奥的问题?

雁飞坐在观众堆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这样的戏码总是闷的,每个演员的表情都夸张到了极致,每个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无数倍,连仅有的爱情都苍白。

雁飞看得很累,也许近来睡得太多,倒是疲劳了。看到最后,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个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

他多么坚持地保持了本色。

只有她随波逐流,从东北小土妞变作了海上孽海花。

陈曼丽曾说过:“上海这个海,只有让女人愈加堕落。”

男人呢?褪去雏形,风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礼。

就像向抒磊。

戏散了场,雁飞随着散了的人群出了戏院。天已全黑,毛毛细雨也挥泼成了瓢泼大雨。她撑了伞,逆着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戏院的后门走。

忽清醒,这是要干嘛?难道要和他见面?

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

再转身。

身后有个女声在唤:“向抒磊向抒磊!”

多像多年前的她,爱这样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头。

向抒磊的声音,稳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秋天的雨一样冰凉,一样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们吃好!”

“向抒磊,今晚满堂彩,团长特地要请你的。”

“我真的累了。”

女声还在唤他,他已经走了,因为再无他的声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飞舒了口气。

坚定的人多好!永远能走得这样决绝。

不坚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脚深一脚浅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湿回家。

还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难题,兆丰别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个扫街夫正在路边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导致积水成灾。

上海的秋雨凶猛,一旦疏导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马路上积成水患。雁飞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弯腰要挽起裤脚管,要报废脚上的旧鞋了。

“我来帮你。”

这声音也是熟悉的。雁飞说:“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这边来闲逛?”

藤田智也收了手里的伞,挽了裤管:“我背你过去。”

雁飞撑了伞,伞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负担。她从上到下都瘫软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顺从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稳稳拿住伞,决定暂时与他同伞共济。

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里走去。他是个高个子,阔阔的肩膀,背形是宽厚的。雁飞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点。

他说:“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这样背我过水塘。”

她问:“你娘是中国人?”

他说:“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马路的。”

雁飞轻轻说:“那里多的是幺二堂子。”

藤田智也不再说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花里。终于把她送到那一边,他放下了她,说:“明日司令部包了百乐门开中秋节舞会,我请你做我的舞伴。”

她摁了门铃,又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

他还不走,撑开了自己的伞,即将与她分散,转身之前忽然问:“我们算不算同一类人?”

雁飞眼睁睁看他。

他说:“同是没有灵魂的人才会做事情不着边际。”

雁飞动了动腿,脚上的旧鞋免过一劫,顺延了性命,全赖于他。但这鞋毁了是无所谓的,本已做好报废的准备,现在不过加多了苟延残喘的日子。

这样才更痛苦,还要捱日子。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的了吗?

她否定他,说:“不对。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你呢?”

混沌世界里,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恶毒的筹码。

他被击中,神色显出痛苦,也会报复:“明天还请穿戴整齐,好好工作。”

她不会轻败:“我的职业道德向来比命好。”见他的神色是复杂难测的,但是门开了,苏阿姨出来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让他窥探心事。

万般心事终需化,各人再寻各自门。

雁飞并没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艳照亮百乐门。

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得等着藤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

袁经理已十分适应为日本人操办舞会,还能别出心裁翻出一些花头筋。他隆重地摆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请来日本大厨,现场做了海鲜刺身。红艳的布菲台上,盛装着剔透晶莹的等待瓜分的肉体。

他见着雁飞,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东面不亮,西面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雁飞手里握了檀香扇,摇了两下,轻轻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弃暗投明,正是时候。”

袁经理冷哼道:“小****少讽刺我,你家干爹是现成榜样,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是正经。”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闲闲的,也没了话。袁经理顾自去招待他的贵客了。雁飞往场内一扫,就看到穿着军服的藤田智也向她走来。他腰间悬了军刀,一手握在军刀柄上。

雁飞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职业。”他是真心说的,她难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绿朵云绉的旗袍,镶了仿碎钻,在晨昏不分的舞池里亮着。

雁飞颔首,说:“你也是。”

都披上一层皮,隔了一层皮,就隔出了国仇家恨。

“很威风!”

她的嘴角翘起来,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弯,把她带进了舞池子里。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里面的人认得他的多,都是日本军人和商人,老挤过来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爱理不理。

雁飞笑他:“你也对你的日本同胞摆架子?”

藤田智也微笑:“你就这么把我当眼中钉吗?非要奚落我两句才开心?”

雁飞摇摇头:“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为她看错了,便蓄意带着藤田智也的舞步,转向那地方要看真切。

的确没看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正陪着她也认识的山田跳舞。

在王老板身边的她,倒还拘谨的,从不垂发,也不穿洋装。此刻在日本人身边的她,把自己整个的泼了出去,大波浪的发同大波浪的裙一起卷着,山田的那只手在波浪之间不安分着。

雁飞被生生吓了一跳,她是没想到的,忍不住一口气堵在喉咙口。

太不堪,太肮脏。

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飞,先是愧,整个脸都要埋在波浪里,再抬起来,笑了一笑,是一种见了盟友的笑。

一曲舞罢,藤田被同僚叫走,二姨娘果真就走到了雁飞身边。

“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

雁飞骇异地看着她,不知她何出此言。

“我真是不得已的,启德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爷眼里又没我这二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原来如此。

二姨娘和袁经理,真是异曲同工。自己亦然。雁飞忽而觉着自己无法原谅,便冷冷道:“你可以和干娘一样!”

二姨娘脸上瞬间红了白,白了红,不知自处,再瑟瑟发抖,抓过雁飞的手:“我有错吗?我要活下去啊!”

雁飞狠狠甩开她的手,离开吧台。

活下去的代价几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

只是都不能再重新选择了。

她想出去透透气,走过回马廊,回眸舞池,竟又见到了熟人。只觉得今晚的百乐门让她心惊肉跳,大舞池子幻作一个大火坑,逮住一个又一个猎物。

归凤像一只被擒住的小鸟,被身边笨拙丑陋的男人握在掌心。她心里也一定堵着一口气,噎得眼眶都红着。男人使了蛮力的,握了她的纤腰,不给她方寸的空间透气。

雁飞冲向站在爵士乐队旁志得意满正剔牙的袁经理。

“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让戏班子的角儿也来卖大腿,抢姐妹生意?”

袁经理吐了牙签,白雁飞一眼:“你几时跟陈曼丽一样脑子不清爽?这角儿是方先生自己带来的,我并没干逼良为娼的缺德事体。别老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雁飞惊诧:“怎会这样?”

袁经理说:“来归凤可要一飞冲天了,没想到她私下去投奔了方先生,往后背后有张府罩着,一切好办!过一阵拍的越剧电影《孔雀东南飞》就是她来做女主角儿。有什么不好?”

雁飞看着归凤,娇弱的凤凰,折掉翅膀,飞进牢笼,委曲求全,无奈应对,腆出面来陪伴饿虎豺狼。

为何这样惨烈牺牲?原因只有一个。她猜的到,因为心中澄明,所以痛上心头。

雁飞扭头走出舞池,疾步飞奔出去,先要缓解自己的哀痛。她乱不择步,一头撞了人,抬头看,呵,正好是藤田智也。新仇旧恨,终以狰狞的面目来宣泄。

她握拳捶他:“我恨日本人!你们******为什么不绝种!”

藤田智也先肃然道:“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又握住了她的手,“雁飞小姐,你失态了。”

雁飞的泪,顷刻就流了下来。

“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成为流离失所的孤儿;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沦落到这样肮脏堕落的地方;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这一切一切的痛苦!

“我是没有灵魂,我爹被炸死的时候,我的灵魂就没了!没有谁可以救我!”

她要强,伶牙俐齿,无懈可击;她也柔弱,泪如雨下,惊心动魄。她发了一股狠力,满腔冤仇,反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来止自己的泪。

心中无限悲凉随着溢到口腔里的血腥而扩大。

藤田智也一动不动,手背痛入心髓,竟是快感,刺激到麻木的神经。但痛是无边的,如他一样找不到出口。

他想,她低头咬他的时候,怎样那般孩子气?还是一个恨得想要玉石俱焚的孩子。

窗外是暴雨过后的夜空,星灿如眸,如泣如诉。

她哭好了,伤了人,痛快了。整理了仪容,虽然还在黯淡消沉,但又是自持冷情的谢雁飞了。当他不过陌生人一般。

藤田智也自己拿出手绢包扎了伤口,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走到酒吧,要来酒。今天这里供应的是日本清酒和烧酒。

他要烧酒,因为性子烈。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唯有继续麻痹清醒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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