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重逢场面是李哲以前没有想过的,常笑回来了,他的小红豆终于出现了,可是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得他不敢相认。还是常笑轻笑一声打破此刻的僵局,她首先伸出手:“你好,李哲,很高兴遇到你。”
高兴?在她脸上看不到半点重逢的喜悦,只有淡然的表情,仿佛对面这个人跟她十几年来的过往全无关,即使她记得他的名字,可是关于这名字后的一切,她却忘了。李哲盯着她的眼睛,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她眼角那颗泪痣曾经的痕迹,如今那颗泪痣已被小米大小的小坑所代替。
还是李哲先开口问道:“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是想听我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常笑戏谑地反问。
“我想知道你……”
不待他说完,常笑抢白道:“好不好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看来这个话题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开端,李哲只有问另一个问题:“你的那颗泪痣呢?”
常笑沉默一下,说:“李哲,我能否抽支烟?”
“当然,你请。”李哲说。
常笑取出烟,银灰色打火机啪一声,蓝色火焰蹿出点燃她指尖里的烟。她整个人陷在沙发里,袅袅轻烟遮住她的面容。她走的时候,那曾经无忧无虑的脸庞上沾满世间的尘埃;她归来,变得让人捉摸不透。
她弹弹灰烬,清冷的声音透过轻薄的烟雾钻进李哲的耳朵:“这颗痣是祸之星,代表命运多舛,远离家亲,所以我去掉了。”
李哲亲眼见证了她家庭的变故,她竟将一切归结于命运,这令他为之恻然。
“发生的一切都是你无法控制的。”虽然是安慰话,但连李哲自己都觉得太过干涩,可他能说什么?当年她的命运一夕之间改变,李哲除了震惊和接受现实,又能怎么办?
一支烟还未燃成灰烬,常笑的电话响了,她接听后对李哲说:“我有事先走了,至于官司,随时奉陪。”
六年来的第一次真正的交谈,就是这样匆匆又匆匆。李哲望着地上掉落的香烟灰烬发呆,他作出一个决定,在章凡面前,他得好好准备一番说辞。
不待李哲去找章凡,章凡却自己找上门来,追问这件事的进展。两天的休息让他的精神恢复不少,说话间眉梢也带着他惯有的张扬:“怎么样?她是不是被吓住了?早知如此我该和你一起去见识见识……”
“章凡,这件事可不可以到此为止?撤诉吧!”李哲说。
章凡更为得意地挑挑眼角说:“看吧,这就是女人!女人是弹簧,你强她就弱。你告诉她,如果她愿意……”
“她不愿意。”李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很没有耐心听章凡讲话,“她说奉陪到底。”
“那撤诉的狗屁话是谁说的?”章凡的声音开始烦躁起来。
“我说的。”李哲看着他。
“你?”章凡疑惑地看着李哲,“你凭什么?”
李哲犹豫着,将一些无关紧要的理由诉之于口:“你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又何必在这件事上执意纠缠?再说你的公司事务那么多,我们的程序繁琐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些不是理由,告诉我真实原因。”多年相处时光可不是白混的,只轻描淡写一句,李哲便知章凡已将他的心看透。
“她是我认识的人。”李哲仍然不想讲太多。
“恐怕不止那么简单吧!”章凡提高声音说,“我说上次你听到她名字是那副表情,怎么,她是你的旧情人?”
“不管以前是什么,”李哲没有否认,“现在已经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章凡干笑一声:“那你现在何必为她出头?这官司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总之不管什么理由,你撤诉就是了。”李哲不耐烦地说。
“别对我用这种态度,李哲。”章凡也不是有耐心的主儿,“如果你不愿意接手,我可以换个律师。”
无奈之下,李哲只有说道:“你对我的承诺还管不管用?”
“当然,君子一言。”章凡说。
“你撤诉,当还我的人情。”李哲缓缓地说。
章凡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太多的拖泥带水,当即说:“好。”
只有他们才明白那个承诺有多重要。章凡的初恋,女方说变心就变心,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生意濒临绝境之时选择离开他。在这段逝去的感情里他颓废低迷,甚至想在他们初识的海边结束生命,是李哲用双手将他从冰冷的海水中生拉活拽给扯出来的,在他继续拼命奔向海里的时候给了他重重一拳,令他的嘴角肿胀半个月才消散,也令他在海水的倒影中看到自己令人生厌的模样。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这样的疯狂举动,也将曾经坦诚的一颗赤热之心用虚情假意掩盖。对李哲,他没有太多感谢的语言,只有一句话:“兄弟,你救我一条命,我欠你一个承诺。”
多年来,这件事已经被时光掩埋,那个承诺也没有人提过,章凡以为李哲已经忘记了。可今天,为了一个女人,李哲以这一个承诺,换他撤诉。
“记住,我不再欠你。”章凡道。
此事就这样以章凡的偃旗息鼓画上句号。章凡不想再继续追问李哲和常笑的事,尽管他从李哲眼里,看出太多情绪的波动,与平日里镇定自若的李律师有着天渊之别。章凡隐隐嗅到空气中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他看了李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嫉妒、释然、理解和他也说不上来的等着看好戏的复杂心理。尽管表面上看来他确实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时间一长,总会付出感情,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
临走之前,他扔下一句话:“李哲,你的生活肯定会被她搅乱,你等着瞧吧!”
李哲将章凡撤诉的消息以书面通知形式寄往咖啡厅,他并没有像章凡想的那样,因这一次偶然重逢便将自己的生活搅得波澜四起。六年的分离,已让他们有各自的生活领域。他如今的生活平淡幸福,他身边的恋人是江微。
信寄出去几天,常笑那边沉寂如水,没有任何回音,更别提感谢。李哲也渐渐将此事抛在脑后,生活一如往常。这天下班之后,方文静叫他去机场接人,是他的外公外婆得知他的婚讯之后,特意从遥远的云南坐飞机过来。
见到外公外婆的刹那,李哲百感交集,多少感慨浮上心头。记忆中,母亲和外公外婆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逢年过节母亲带他回去探亲,尽管那时他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可也能从大人客气的笑容背后感觉到疏离的气氛。
他天真地想用自己的笑脸弥补大人之间的裂痕,可事与愿违。外公外婆看向母亲的目光,是心疼与无奈,看向李哲的时候,却不见那份隐忍的爱意,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讨厌。李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每次回去他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讨着两位老人家欢心,却总是不得要领。
后来他终于知道,他们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做得好与不好,只是因为他是他。
有一次,他从睡梦中被一阵争吵声惊醒,虽然他们的争吵已经是家常便饭,但都避着李哲。也许是太愤怒,他们根本没想到深夜的争吵会惊扰一个孩子的美梦。李哲不想听,他蒙着被子继续睡觉,但断断续续的争吵声还是钻入他的耳朵里。
“这次给你介绍的对象,人家对你很满意,但就是不接受他……”
“我能怎么办?把他给扔了?”母亲讥讽地反问。
“当初——”
“别老提当初当初好不好,现在事实就是这样。”母亲不想听那些说教。
“难道你就一辈子不嫁人了?”
“嫁人?谁说我要嫁人?我的事,用不着你们瞎掺和!”
“你——你——你——”外公急得无言以对,半晌,李哲听到有巴掌落到皮肤上发出啪一声钝响,他再也无法安睡,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近母亲卧室,趴在门缝偷看。
“我怎么生出你这种不省心的东西!”外公压抑而愤怒的声音传来。
母亲坐在床沿上,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李哲看到她单薄的倔强的脊背微微起伏着,她在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外公站在母亲面前,满脸铁青,双眼喷火,而外婆抓着母亲的手,无声地耸动着肩膀,在丈夫的愤怒和女儿的倔强面前,她只有哭泣。
“这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负责!”母亲话音不高,却充满倔强。
“好,我就要看看,你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负责!”外公丢下一句话,冲过去打开房门,却看到门外站着李哲。
三个人全愣在当场,第二天母亲便带着他离开了云南,这之后的很多年母子二人都很少再踏上那片土地,打电话回去也只是礼节性地问候和客气几句。也许是年岁已高,他们不想纠结于女儿的婚姻问题,于是这次趁着李哲结婚,双方再一次流露出和好之意。
多年没见,外公外婆在岁月刻刀的雕琢下变得愈加苍老,当曾经的坚持被越来越多的皱纹所代替,两位老人也不再执着于过去,反而变得慈祥和蔼起来。双方见面,开始尚有一些尴尬,幸好有李哲和江微作为话题,婚礼定在什么日子,定的哪家酒店,有多少客人会出席,预定了多少桌酒席……谈话就在这些琐碎事件中延续,一家人的氛围融洽而温馨。
只是晚上睡觉之前,李哲去母亲卧室拿被子铺床,隔着门缝还是听到外婆对方文静的谈话:
“静静,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伴随这句问话的,还有外婆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母亲沉默不语。
“这么多年你一直单身至今,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一个男人?”
李哲推开门,两个人适时停止谈话。
外婆的笑浮在脸上:“怎么还没有休息?”
李哲解释:“抱床被子,马上休息。”
忙了一天的李哲很快便感到睡意袭来,模糊中他的耳边响起刚才外婆的问话:“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答案在他的心中,也在母亲的心中。
李哲和江微拍结婚照的日期很早就选定了,没想到那天天公不作美,一大早江微化好妆出门的时候,冲着迎面而来的寒风打了一个寒战,即使披上厚厚的羽绒衣也抵挡不住从裙底蹿来的寒意。李哲握住她的手,从掌心传递他的温度。江微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受影响,寒风中愈显明媚。
一同前去的还有另外几对新人,新娘脸上的娇羞都是动人的,而男人都一律紧紧握住身边女人的手,保护着自己的新娘不受汽车的颠簸。
爱情在江微看来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虽然她和李哲从来没有过刻骨铭心的感觉,但天长日久的相处,耳鬓厮磨的温暖,不离不弃的牵手,渐渐就会生成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到年华老去,坐着摇椅慢慢诉说着往事,就这样过一生。
“哎呀!”江微突然叫起来,在座的几个人都吓一跳。
她朝大家点点头示意不好意思,然后低声对李哲说:“我的手套忘了一只在化妆间。”
“那就不用了呗!”有位新娘插嘴说。
“那……”江微犹疑一下,还是点点头说,“好吧!”
李哲知道江微嘴上虽然说好,心里却带着遗憾。
李哲叫道:“停车!”
“什么事啊?”同行的摄影师问。
“我去拿个东西,等一下自己坐车去。”李哲说。
“那快点。”摄影师看看天气,“这天看来要下雨了。”
回到化妆间,李哲将落下的手套放进口袋里,匆匆走出影楼大门。他本该急速走到街边拦出租车,可是他却愣住了。
他看到她迎着冷峭寒风站在婚纱影楼外,目光轻柔地望着橱窗里展示的婚纱,嘴角有温柔的笑,这时的她缓缓地与李哲记忆中的常笑重叠了。
他记得有一次他和她误闯进别人的结婚礼堂,正好看到神父面前的新郎新娘各自宣誓,她的脸上写满向往。李哲拉起她的手,承诺堆积心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时的他们,青春得稚嫩,也青春得不敢对未来做出一生一世的承诺。
李哲就这样望着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还有一个女人在等待着他给她的那份圆满。常笑并不知道不远处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婚纱,很久很久。
乌云聚拢,路人开始四处奔散,第一颗雨点很快砸下来,绵密的雨滴砸在人身上,生冷刺痛,雨将她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她也跟着众多人群迅速离开,完全不知道背后曾有一双眼睛默默凝视过她。
他再一次看着她离开却不敢呼喊,更不敢挽留。
刚想到江微,她的电话便到了,电话里江微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好脾气,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在哪里?”
“我在……”李哲想说路上堵车,可他还是选择说实话,“我在影楼门口。”“下雨了,拍摄只有改天进行,你不用来了。”说完她挂断电话。
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再也无法忘记她容颜。他不能移动脚步。遇见她便挪不开本该前行的脚步,是李哲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