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纵队第5旅第15团从团长到司号员,几乎人人都没逃过疥疮的折磨,夜间奇痒无法入睡,白天行军一个个哈巴着腿,走一步挠三挠,“吱吱哇哇”像一群猴儿。这队伍怎么带?团长黄家景听说商城附近有个温泉,叫“汤泉池”,泉水含硫量很高,可以治愈疥疮,就和政委田涛商量,集中全团兵力打“汤泉池”。
“汤泉池”北面的山头驻着敌保安团的两个连,平时强征往来行商的税款。那天拂晓,第15团发起突然袭击,冲锋号、步枪、机枪一起响,战士们端着刺刀往上冲。敌人不知解放军的真实意图,以为来抢税款,赶紧扛上钱箱撤回商城,边逃边琢磨:这支共军也怪,光打不追。
第15团占领了制高点,全团三个营轮流掩护,脱光了就跳温泉。一天之内,每人平均洗了两三遍。夕阳西下,“战斗”结束,撤出“汤泉池”,脚步轻快,人也像个人样了。
如今到了商城,上年纪的人还记得,刘邓的15团在这打过一场“澡塘子战役”。
自然条件的艰苦与恶劣虽令常人难以想象,尚可以克服,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痛苦却难以愈平。原第2纵队教导团副团长张绍基说:
“我是红四方面军的,让张国焘整得三过雪山,,两过草地,又编到西路军翻过祁连山,闯过大戈壁,什么苦没吃过?,咱红军、八路军就是苦出来的。可进了大别山,我觉得那日子比长征还苦,苦上几倍。那种苦啊……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它不光是身体上、生活上的苦,更多的是心灵上、精神上的苦。”
笔者是在河南省军区医院见到张绍基的。老人心脏病发作才被抢救过来,见到我们,饭也不吃了,拉着不让走:“趁着我还有口气,再多说几句吧!等闭了眼,想说也说不成了。”
讲起刘伯承,老人泪流满面,像失去父亲的孩子。说起大别山那段生活,老人滔滔不绝,连医生的嘱咐也忘了,抓起香烟就抽。
“进了大别山,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饿肚子,打摆子,生疮流脓,跑肚拉稀……这都算不上苦。最苦的就是一下子离开了后方根据地,变得无依无靠,像六个月的娃子断奶死了亲娘,把人给闪了。在晋冀鲁豫打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你就只管冲吧,反正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艰苦几天,一个胜仗下来,猪肉炖粉条尽你吃,啥苦呀累的全忘了。可在大别山,你就别想有这日子。
“不是说大别山人民不好,而是国民党太坏,咱们自己太弱了。我就是大别山人。红安的。我知道那里的情况。红军、新四军三进三出。咱们一走,老百姓就遭殃了。国民党烧光杀光,白色恐怖呀!大别山的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哪一家不死个三口五口,甚至满门抄斩啊!老百姓确实给杀惨了,杀怕了。这一回我们说再也不走了,谁信你?话是你说的,可脚还长在你身上。就是他心里对你好,也不得不躲着你,怕再惹上杀身之祸。所以,老百姓一见我们就跑,整村整村地往山里跑。别说抬担架支前,就是找个人问路都困难。
“这是老百姓。再说说敌人。自从北伐之后,国民党桂系部队就驻在这里,经营了20多年,建立保甲联防、‘五家连座’和特务组织、民团、小保队,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大别山罩得严严实实。桂系部队上到师团长,下到连排长,甚至老兵们娶的都是当地的媳妇。三姨六舅母,亲戚串亲戚,你都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放牛,怪可爱的,背不住他就能甩给你一颗手榴弹。
“当时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不怕国民党,就怕小保队’。小保队是地主武装,里面土匪、地痞、流氓,红军时期的叛徒,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他们还懂得游击战术,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一套全反用到我们身上了。部队行军,指不定哪个山头就放一阵黑枪。宿营时他们摸岗哨,把你整连整排地堵在村里。伤病员遭他们残害的就更多了。等你去追,他人熟地熟情况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可没少吃他们的亏。
“想想,在这个地区开辟根据地,无依无靠,像不像没娘的孩子?部队的战斗情绪能不受影响吗?唉,别的苦都能受,只有这种苦才真叫苦呀。
“当然,老百姓大多数还是好的,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可那种好法也让你心里难受。有一次,我们好言好语找老乡借东西,谁知他不但不借,还凶狠狠地又吵又骂,就差没把我们打出来;过后呢,他又悄悄把东西送来了,说那样吵骂是给邻居和白狗子听的。要不然,通了‘共匪’,五家连座,非灭了他九族不可。还有一次,我们要找个向导,给多少钱老乡都不去。最后一家老乡让我们求急了,就大喊大叫:‘要带路,你们把我捆起来,抓去好啦!’老乡一个劲儿地朝我们使眼色,让我们捆起他。我们懂他的意思,他也是怕惹来杀身之祸而做给别人看的;可是让解放军捆着老乡带路,那不成了日本鬼子啦?……你说,这种仗可怎么打法?”
张绍基老人描述的情况很有代表性。初进大别山的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遭遇”。
军政处处长杨国宇组织野战军直属机关转移,途中向老乡问路,说话都不敢出大气:“请问,老乡,这里离泼皮河还有多少路?”
不料老乡冷笑,斜着眼睛回答:“怎么?这块地方已经让你们折腾得‘箩里精光’(谐指罗山、礼山、经扶、光山四县)啦,还想再剥一次皮啊?”
噎得杨国宇尴尬至极。
中秋前夕,独立旅旅长张才干借宿于一农舍,房东母子脸色难看,态度冷淡。
老太太说:“我就是怕呀!每逢八月十五我就害怕。第一次红军离开这里是八月中秋,第二次新四军走了也是中秋。你们一走……唉!”
张才干默然无语。他就是原新四军第5师的,去年中原突围时离开了大别山。他知道部队撤离后,老百姓好惨。他知道这里国民党地主武装凶狠毒辣,至今仍四处扬言:“共产党来了,你们有红三天;等共产党走了,也有我的黑三天!”他知道那“黑三天”对大别山人民意味着什么。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袁河乡,还乡团一次就用大石碾活活碾死四个红军家属,用烧红的铁锹烙死30多个共产党员……。因此,他更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必须拿出行动!
然而,行动又是何等的艰难。
战士们这样形容大别山:
“一明两暗,马桶吊罐。莫(没)得莫得,可怜可怜。”
这段顺口溜的前两句说的是大别山的民房,后面说的是老乡见到部队,跑不脱的先摊开双手,问什么都答“莫得莫得”,问急了就答“可怜可怜”。
河南、山东籍的战士说:“啥大别山,应该叫‘打蹩’山!”
河北、山西籍的战士说:“大别山,大别山,瞧这名字就不吉利。大——别!徐向前的红四军、徐海东的红25军、李先念的新四军5师,都没在这里蹲住。我看咱们边回也够戗!”
晋冀鲁豫那方水土的人有这样的说法:宁向北走1000里;不朝南方迈一砖。
进入大别山的北方战士生了病,没别的要求,只要给一口小米汤,啥病都好了。
他们思念故乡热土,不理解面对的一切:
“跑到这鬼地方来干啥?是不是打败仗啦?”
“反攻、反攻,照这样子反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
“妈的,咱刘邓大军啥时这样窝囊过!”
“瞧这边老百姓的落后样儿!咱吃苦受罪来解放他们?干啥?”
强烈的思乡怀旧情绪和对现实的不满像疾病一样蔓延;从而导致战斗意志衰退,部队纪律松弛,打老乡、抓向导、拉水牛、捉鸡子、抢东西,甚至连调戏妇女的现象也屡有发生。
部队的非战斗减员在迅速增加,除了伤病员,更多的是开小差。开始一个人两个人地跑,临走留下一张纸条:“我回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了。一我保证回去后继续干革命,保证多杀敌,杀10个抵这里的一个!一我保证不叛变,请组织相信我。”后来整班整班地跑,集体当逃兵。
渐渐的,“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的歌子唱得少了,再后来几乎听不见了。
9月5日,刘伯承在商城双轮河地区布下口袋阵,以第1;2纵队主力和第6纵队第16旅围歼敌第58师。由于初进大别山,缺乏山地、水田作战经验,粮草伤员转运困难,加之个别部队行动迟缓,未能及时分割包围,战斗持续三日,终使第58师大部逃脱。
9月17日,第1、2、3纵队主力及第6纵队第16旅于商城余子店、苏仙石、钟铺一带再次围击第58师。经过18、19、20日整整三天的战斗,仅在钟铺地区歼敌一个团。
9月24日,第1、2纵队及第6纵队第16旅设伏光山,三打第58师。敌第85师迅速自光山、潢川东援。是役,虽击退援敌,却仍然未能解决第58师。
一月三旬打三仗,仗仗不理想。从客观上讲,三仗虽然没打好,却调动人量敌人北援,使我南下部队乘虚迅速展开,直抵长江沿岸,为实现战略全局创造了条件;但从主观上分析,则不难看出部队所潜在的严重危机。
在9月27日召开的“不握手”会议上,不容回避的问题摆在了野战军20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面前:环境恶劣,形势严峻,纪律松懈,右倾保守,军心动摇,部队究竟能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
邓小平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讲话。他那严厉的目光从一个个指挥员的脸上划过,像一道持久不熄的无声闪电刺入每个人的心里。
有人咳嗽了一声,很快又静下来。刚才还被“炮筒”们搞的烟雾弥漫的祠堂清新了许多。
终于挨到邓小平讲话:
“同志们,对于我们所执行的战略任务,过去曾强调了多次。这就是我们已经到达了大别山,下一步就要坚定不移、义无返顾地创建大别山根据地。对此不能有任何的怀疑、动摇,丝毫也不能有!
“在座的都是高级干部,高级干部就应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以身作则,鼓励部队勇敢地战胜困难,消灭敌人。否则,你这个干部高级在哪里?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困难,但更重要更迫切的是必须增强斗志,反对右倾思想,克服纪律松懈等不良倾向。而这一切,首先我们领导干部要带好头。请大家想一想,这个头你带好了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将一溃千里,只好退回黄河北,把到手的胜利再还给蒋介石。请问,哪个同志希望如此?如果有,请把手举起来!”
刘伯承缓缓地站起身,那仅有的一只眼因充血而凸起:“政委讲,这是一次‘不握手’会议。让我说,这也是一次‘安卵子’的会。我们有些干部缺乏勇气,没有卵子,不像个男子汉。怎么办呢?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上一副!”
刘伯承是有名的儒将,温文尔雅,而一旦气愤讲起粗话也十分惊人。
他继续说:“有些同志打起仗来左顾右盼,顾虚重重,行动迟缓,错过了几次歼敌的好机会,这是不能允许的!”
邓小平点燃一支烟:“就像个小脚女人,一步三摇摆。”
“打仗像小脚女人,你的卵子都哪里去了?”
刘伯承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接着说道:
“这个勇敢的‘勇’字,就是‘男’字头上有一顶光荣的花冠。也就是说,‘勇’是男子汉的事。没有花冠就像男子汉没了卵子,还称什么‘勇’呢?……一个月来,刚付出点代价,饿了几顿饭,走了几天路,就仿佛革命没有前途了;才碰上一点困难;就怀疑能不能在大别山坚持了。这些同志眼光短浅,—自己也不想想,你把刺刀捅进人家的心脏,人家才咬破你一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们进军大别山,蒋介石表现出失败情绪,可为什么我们自己也表现出失败情绪呢?好比两个人打架,你说你失败了,他说他失败了,那么是鬼胜利了?
“还有的同志说,宁肯往北走千里,不愿往南走一砖。你想往北走,是想回去看看你的家,见见老婆娃娃;告诉你吧,现在你的家已经安定了,娃娃已经吃胖了,他们听不到飞机大炮响了。如果咱们不出来,还在冀鲁豫打,在你们冀南大名、南宫打,在你们家门口和敌人牛抵角,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坛坛罐罐、粮食耕牛、老婆孩子全要被打得一塌糊涂!
“同志们,我们共产党员在入党的时候,宣誓要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现在具体地消灭他们的代表人物,反革命的蒋介石,我们的手不要发抖啊!”
刘伯承猛地止住,出现了罕见的情绪失控,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我们就要称一称,你这个布尔什维克究竟是否足秤!就是要排排队看一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这话砸在了野战军所有高级指挥员的心头。
邓小平把水杯递给刘伯承,自己又续了一支烟:“创立大别山根据地是毛主席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我们确定不移的政治任务。要创立解放区,必须打胜仗歼灭敌人,必须发动群众实行土地改革。这两个轮子滚起来就能推动历史!这两个轮子滚起来的原动力就是提高信心、增强斗志!我们编的那首歌就很好,‘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只要滚起来这两个车轮,就能把蒋介石彻底碾碎!”
“邓政委说的我完全同意。”刘伯承再次站立起来,“可那首歌呢?如今还有几个人唱?我建议,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开始,带头把这首歌再唱起来,唱遍大别山!”
祠堂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河南商城斛山砦1947年9月29日
月亮出来了。
今天是中秋节。
斛山砦附近村与村之间的池塘,水田中倒映着一轮轮金黄的圆月。月亮在水面上沉浮,不时被微风吹皱。
溶着月光的是遍地的篝火,闪闪的火苗流溢着,为夜色镀上一层质感很强的亮雾,像无数匹金色的丝绸在抖动。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歼敌六七万。
……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歌声伴着流动的篝火在山野中跳荡。在这月华如水的中秋之夜,远离故乡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战士们一扫旧日的阴霾,欢度团圆佳节。没有月饼,没有瓜果,他们饮着一碗碗盛满月光的山泉。没有纸张,没有黑板,他们用秋天的树叶点缀在借来的门板上,红红绿绿贴满了刘邓讲话摘要、张际春写的《大别山风俗诗》、《如何擂稻谷》、《桐油为什么不能吃》等短文,还有战士们自己写的决心书、倡议书。
圆月高悬的天幕下,指战员们表演自己编排的节目。
刘伯承和邓小平从这堆篝火走向那堆篝火。
望着玉盘般的明月,刘伯承怅然感谓:“我想起一句古诗,可惜忘了是哪个写的。”
邓小平兴致很高:“哪一句?’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哦……大约是陆游的吧?’
“对,是陆放翁的《长相思》。”
“此情此景,我也想起一句词。你来猜猜是哪个写的:‘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这个我晓得,是辛弃疾的《太常引》。”
“我想,把这两句词合起来,虽不押韵,倒别有一番意味。你听:‘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这像不像部队近来的变化?”
“特地暮云开,飞镜又重磨’……像,很像。看来写诗是创造,你把别个的诗编在一起,独具匠心、别出新裁也是创造。”
“版权归刘邓共有。”
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远处晃动。
刘伯承:“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哨兵。”
“白花花的,他穿了件啥子衣服?”
“看不清楚。部队南下,只带了单衣,他大概是披了件什么。”
“时已中秋,夜风袭人。这时候站岗是要吃些辛苦了。”
“时令不饶人,解决部队冬装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刘邓说着,向“白影”走去。
月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那白花花的东西原来是一床夹被,被哨兵反过来披在了身上。
刘伯承:“很冷吧?”
“不……”哨兵见刘伯承只穿了件单衣,难为情地取下夹被。
“山区夜风很硬,说不冷是假话。可你披着白被里了,要暴露目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