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便来到1班门口,找到自己初中除艾实以外的老同学,沙化。这沙化极其热爱化学,以致满脸都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他还主张“世事洞明皆化学”,以至一读于谦的《石灰吟》就要分析其化学变化。他啃着由淀粉、蛋白质和脂肪构成的鸡蛋饼,推推离眼万里的树脂眼镜,问刘意是不是又有什么化学方程式不懂其原理。
刘意耐住性子,低声说:“麻烦你也开拓点思维好不好?我今天主要是来向你打听一个叫索威的人。你,跟他熟么?”
“哦哦,这小子啊,就是他上次在化学实验课上抢了我的风头,”沙化忍不住尖叫道,“他不光会说,更会动手呢!”
刘意无奈之下,只得把沙化拉到楼梯口,并轻声埋怨道:“你也小声点!我这次来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找他有另外的事。”
沙化这才略微反应过来。他边抹着嘴边憨笑说:“嗯,那你说吧,我吃着听着。”
可巧这时,贾通就背着书包从楼梯下潜了上来。他本能地就将自己送到刘意身边,并凑过脸笑说:“谈什么呢,这么神秘?”
刘意当然不可能把这个机密告诉“漏风之王”。于是,他便显得坚决地摆手道:“对不起,因为我在心底不想告诉你,所以,我可不可以解释说这是我的隐私?”
贾通见刘意这个二货连个谎都懒得编,大感羞辱。这种反向直接的拒绝方式显然不是拐大弯抹险角的贾通可以接受的。他从鼻中哼出一声轻蔑,便忿忿走开了。
刘意见贾通走远,才又鼓起勇气对沙化说:“你帮我仔细问问那个叫索威的,看看他和我们班的唐心究竟是何关系?”
晚自习间隙,刘意就又悄悄来到1班门口,向沙化询问结果。
沙化似有些犹豫,迟迟不肯开口。刘意急了:“初三时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猛嗅了一口浓氨水都没有被熏倒,那该有多英勇?!怎么现在却变得畏首畏尾?他说什么你照实重复就是了。”
沙化听后,似得了致命的鼓舞。他摇头摊手道:“我是向他诚恳地打听了,可他只不屑地对我说了四个字。”
刘意忐忑不安。
“关 你 屁 事。”
刘意终于感到自己不过是局外人。
“他还冷笑着补充了一句,不知你想不想听。”沙化越说越起劲了。
刘意刚想说“算了吧”,沙化已脱口而出:“他说一切想追唐心的人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意不由地感到眼睛一阵发胀,头也顺势低了下去。按着沙化的理解就是:眼内ph值不幸小于7。
许久,他才又抬起头,并拍拍沙化的肩膀,笑说:“你告诉那个叫索威的,唐心当然是天鹅,这说明大家至少还是有共同的审美的。但我可能不是癞蛤蟆;任何死不承认自己是癞蛤蟆的都不会是真正的癞蛤蟆。我们大概都是有尊严的个体。”
沙化听后,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
刘意同时决意用铁一样的事实证明自己——倒并非要证明自己乃无所不能的超人,不过想借此摘掉“那人”口中的所谓癞蛤蟆标签罢了。
可怜、也着实可悲的是,虽然刘意认为自己还是有一些奇思妙想的,但那终究只是供人耻笑的。在中国的中学,能够体现自己价值的最佳方式自然是考出高分;所谓铁一样的事实在此也就等于神一样的分数。
刘意为了出这口看不着的恶气,便决定暂时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全力备考,争取在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中一鸣惊人;而且,也只准备在这一次。
为此,他还根据自己的切身情况制定了相应的考试策略:他觉得自己有些独立思维,所以并不一定要在课上跟着老师的思路走;只要能即时抓住自己不懂的问题,向老师请教、跟同学探讨;再在课后反复钻研、认真作业,偶尔爆发一下小宇宙也是大有可能的。
但,刘意却始终不敢正面向唐心询问有关索威的事——他没有底气,更不想自取其辱。甚至,在晚自习期间,虽然有好几次刘意都明显感到唐心眼神的讯号,但他想想庞燕、想想索威、再想想自己,便丧失了一切的勇气与自信。他深深埋下头,想:别急,等我的成绩傲视了群雄再说!
唐心却对这样的刘意,感到陌生。
在此期间,又有一件小事让刘意费解伤神:那条自己视若珍宝的、暗暗藏于笔袋夹缝中的“不透明”胶带,竟不翼而飞。他懊恼地找了半天,可还是了无影踪。
是不是你,又收了回去?刘意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但无论如何,唐心在刘意心中的圣洁地位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这使得他只敢小心的怀疑,却不能大胆的求证。最后,他决定使用反证法:如果周围人都没拿,那么…。
有机会看到这条胶带的也就只有身边的马哈、吴理、韩秀和庞燕,而且刘意觉得:犯罪分子这么做肯定是出于心理好奇,所以Ta断然不会急于毁带灭迹,一定还会藏在身边的某个地方。
马哈是自己的死党,再加上他最近疲于游戏,以致成天都在班级补充睡眠,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吴理在这时就显出他的可爱来——刘意几乎没有犹豫就把他排除了;韩秀内向异常,笑必掩口、蹲必提裙,这么个规范的女孩儿更不可能偷拿自己的东西。
其实铺垫了半天,刘意就是想怀疑庞燕。那个眼尖嘴利的狠角儿。
又一次“阳光长跑”来了。
刘意却没有再跑。他假称肚子痛留在室内,待全班只剩他和石磊两人时,他便笑着央求身材魁梧却不善言辞的石磊帮自己去水房打一罐热水。石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只剩下刘意一个人。他终于伸出了那双邪恶的手:笔袋、课本、抽屉、书包。可翻到最后,一无所获。甚至,在查看书包的过程中,他还翻出了一包卫生棉。
此刻的刘意,感到的不是浅浅的脸红,而是深深的羞愧。他觉得自己的卑下行为是玷污了庞燕的磊落人品:怎么能以自己的小心眼去窥探人家的大无忌呢?
于是,当庞燕捧着水杯,和几个女生从瑟瑟寒风中走进教室时,刘意便决定将功赎罪。他故作镇定地仰头笑说:“哎,庞燕,要不要我帮你去打杯热水啊?我看你最近身子比较虚,走路都有些飘忽了,这样可不行啊。”
周围一片迟疑着的喧闹。
紧接着,各种声音便都在沉默中爆发了:
“呦,什么时候你俩都变得这么亲密啦?”
“呀,不得了不得了,不带这么肉麻麻的。”
这一番起哄使得原本大方的庞燕也不由脸红起来。她竟也糊涂了:“你不是说自己肚子痛的么,怎么这会子就好了?”
结果,周围的嬉戏声更甚了:
“对呀对呀,刘意你不是说自己肚子痛的么,怎么这会子就好了?”
“嗯嗯,我猜你呀是有特异功能——想疼时呢就肚子疼,不想疼时,就开始疼人喽。”
庞燕一面散开众人,一面将盛满水的水杯重放到刘意桌上,并略带些愠色地说:“你既然这么无聊,那就重新再来一次吧。”
刘意正窘得无处藏身,听了这话,忙带起水杯,即刻向外冲去。
恰在门口转弯处,他就遇着了跑步归来的唐心。他恍惚且绝望了看了她一眼,便低头跑开了。
唐心感到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过。心中的城堡,又被冰封了。
而庞燕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便又摇头暗笑起来。待刘意打完水回来后,她便拽着他衣服后头的帽子问:“你刚刚到底什么意思?”刘意被她拽着只得转过头,但又不好直说,便呆笑着掩饰:“没…没什么太多意思。就是…就是怕你冷…”
“怕我冷?”庞燕冷笑着忙盯着刘意的眼睛看,显然不能够相信;而刘意早就又低头在地上找着不知道什么的什么。
“这好办,”庞燕忽又暖暖地笑起来,“我看你这外衣后头的帽子倒是挺暖和的。这样,以后上课你就坐正了不许乱动,我就准备拿你后头的这帽子当捂手的暖炉使了!听到没有?”
“好…好像听到了。”刘意还在若有其事地找着什么。
“哼。”庞燕这才终于松开了手;见他还在低头寻觅着子虚乌有,便故意扬声说:“哎,刘意,你该不会是又把什么笔之类的东西弄丢在地了吧?”
刘意一听这话,慌忙调转过头,十分正襟危坐。而庞燕,则还是毫无逻辑地补敲了他的后背一下。
而趴在另一边课桌上的唐心,对这一幕,早没有任何反应。
此后,刘意一心备考。
光明正大的动力无可争议的方法唯恐出错的思维不值一提的运气中学考试的成功。
一向在10名左右徘徊的刘意竟破天荒地考了一次班级第1、年级最2,这是连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吴理、韩秀、段萍等紧随其后;庞燕、唐心、管卫等中上等;艾实、贾通、张丹等中下等;马哈、李亨和石磊则是倒数。
刘意原本以为,所有的同学都会因此而对自己尊重有加、刮目相看,可事实上,除了吴理等几个好考分子有几句不情不愿的浮夸、李亨等几个好笑分子有几句又疼又痒的贬薄外,他所真正在乎的周围女生的议论却都是这样的:
“唉,可惜了可惜了,那个爱讲歪话、管闲事、擅书法、搞发明的刘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只会考试的可怜虫。”
“是啊是啊,我上次让他为咱们班的黑板报题几个风格诡异的‘刘体字’,你猜怎么着?他竟敷衍地写了几个草字,还抵赖说什么‘用笔在心,心正才能笔正’,这,这算是什么态度?!”
“呵,你还别说呢!平日里让他打水带饭都不带眨眼的,可他…可他最近竟然开始犹豫了!甚至,甚至我让他在晚自习时帮我在笔头上安装个简易的摇动闪光灯他都推说没时间呢!”
并且,她们的这些议论,从来都是当着刘意的面。
连马哈都打着哈欠说:我看我们俩之间是有些距离了。
不过,最令刘意伤心的当然还是,唐心并也没有因此而高看仰慕自己;甚至,她连看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了。
刘意不得不承认:我意气用事了。我的高分恰恰映衬出我的无情。
在期末考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叛逆情侣冯奇秦愁两人竟双双缺考!这,不得不引起大家的无限遐想。也只有在此时,大家才需要贾通这样的大嘴来满足自己各式的想法。
贾通果然不负众望,他根据自己苦心收集到的小道消息,再加以想象渲染,便抖出个惊天大秘密:这是因为冯奇霸王硬上弓,把秦愁给弄怀孕了!所以,他才要在考试期间赶忙带她去做流产手术!
众人联想到两人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关系,便在心中默认了这一猜想。但在嘴上仍是说:别瞎说别瞎说,我们相信冯奇不是这种人。
李亨甚至还嘲笑说:我当他有多能耐呢,原来竟连个避孕套都不会用。
待冯奇返校听到这个传言后,也不废话,径直地走到贾通面前,对准他的嘴巴,就是狠狠的一拳。贾通的两颗白里透红的门牙就这样被打掉了。
此事引起了校方的高度重视。胡校长特意召集郑主任、老严老袁举行三方会审:冯奇倒也爽快,他说自己确实是参与了秦愁怀孕的某个过程,并觉得自己身为男子汉,有义务承担起所有责任,但他就是不爽贾通这么说。秦愁只是掩面哭泣,不肯多说一句。贾通,则压根没有胆量再站到冯奇跟前。
郑主任平日早看狂放的冯奇不顺眼,又见他此时是这副嬉皮态度,气得牙根直痒。老严虽也很鄙弃冯奇的这种出格行为,但听说他在电脑编程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便生了爱才之心。老袁则在一旁竭力求情,说冯奇就是嘴硬逞强,一时糊涂,其实他各方面的表现都还是不错的,如果能加以有效的管教,绝对是可塑之才。胡校长本意也是挽留,但郑主任的一席“这会大大损毁本校的声誉以至影响到来年的省教育先进性评比”的言论直戳进胡校长的心窝里,使他终于决心杀一儆百、以正校风。
郑主任得到默许后,便在随后召开的年级大会上用惯常的郑重语气宣布了相关处罚决定:
“冯奇同学由于先天道德意识淡薄,平日里又不能严格要求自己,所以导致现今的个人作风不正、无故缺席考试、当众殴打同学。并且,他的认错态度极为恶劣,油腔滑调、戏谑成性,处处顶撞师长、全无悔改之意。故我们商讨再三,一致决定予以他‘开除学籍’的处罚。”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随即,郑主任又设置了三条高压线:
1,交往不当者,开除;
2,玩闹失手者,开除;
3,游戏沉迷者,开除。
此线一出,满场默然。
刘意、马哈为冯奇送行。
马哈一边大骂着郑主任的假正经,一边又赞叹冯奇将 “生米煮成锅巴”的勇气。刘意本想说“兄弟,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但他最终还是说:兄弟,保重。
冯奇只是淡淡地笑笑,并留下了这么句话:他们陈旧的观念永远理解不了我傲世的情怀。
在年终的家长会上,春风满面的刘母自然认出了与自己同在一个单位上班却还没太多接触的唐母梅紫。刘母半是性格使然,半是得意炫耀,主动拉着唐母聊了好半天,并从中得知了她的好多辛酸:唐父常年在外出差和身体开小差导致两人的婚姻岌岌可危、唐心略显自闭的性格和执迷不悟的梦想引发母女二人旷日持久的冷战……
当刘母回家把这层关系当作附属小事讲给刘意听时,刘意却激动得忘了一切刘母所强调的学习大事。
他似乎是看到了两人重归于好的希望。
第一个学期,也就这样结束了。
春节时,刘意还高兴地为自家写了副对联:
迷雾团里疑无绿
爆竹声中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