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途中,他不由地串想起关于唐心家庭的一切记忆:她从小就失去了真正的母亲,具体原因由于唐心未曾展开述说所以刘意也无从得知;而那所谓的唐母梅紫不过是继母。由于后来梅紫被诊断出不能生育,而生活在时下的唐父不知怎地还似乎带有些封建气,坚持且还无比坚持地要再生个男孩儿,那么两人之间难免就产生矛盾,且无法调和,于是婚姻终致破碎,唐父就只好带着女儿唐心到外地去找擅生男孩儿的女人去了。刘意虽没亲见过唐父,但从当时唐心的言语中不难推测出他对自己唯一的女儿也还算不错,只因他常年在外跑销售,疏于对女儿的关心,所以才让少女唐心这么敏感自闭——其实她本性何曾如此?刘意走进过她的世界,打开过她的心扉,才知道她才真正是石中的璞玉、蚌内的珍珠,是多么善良可爱、热情灵动的一个女孩儿!虽说她已离开自己超过两年,但也正因为她独特的性格、出众的美丽、不幸的遭遇,才让自己至今不能有一刻忘怀。
不觉间又到了那熟悉的单元楼下。
冲出地面顽强生长的数丛野草竟都还在,只不过也就是个“还在”:既不能指望它们布满整个地面,也无法再将其赶回到地下;它们自己似乎也已默然乃至于欣然,接受与周围的钢筋水泥和谐共处了。墙角的青苔们呢,则依旧生机盎然,依旧阴郁湿滑,但也同时依旧无人知晓。这大概就是真正天然美的代价。而它们,也早已不知——或者已经不愿——向这看似不公的命运诉说什么。
刘意就站在这底下注视着其实根本无任何思想感情的野草青苔,发着无意义却有必要的闲呆——他在犹豫着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上楼。他不难猜到唐心再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也已把这次登门当作来看她的最后一次,但正因为是这样的注定,他才不由地产生一种无所得的害怕,害怕渺茫希望的彻底无望,害怕梦幻初恋的现实破碎,害怕青葱记忆的从而就此远去——总之不过是,已有些害怕长大。
正彷徨间,忽见单元楼里拖步走出一个肉肉的女孩儿,大约十多岁年纪,扎着个羊角辫,背着个红书包,一脸沮丧。刘意看她有些面熟,再一定眼:这不正是两年前骂自己是大流氓的那个小女孩儿么?他喜得忙迎上去,并决心向她打听一些关于唐心的消息。
走到跟前,刘意略弯下腰笑问她:“小朋友,我能向你打听个人么?”
由于现今的刘意与两年前相比,不得不内敛且显得稳重不少,所以女孩儿早记不得他。她抬起头,略打起精神,说:“谁是小朋友?我已经要上四年级了好不好?还有,你是谁呢?为什么我要帮你的忙?”
刘意听她这话里终于透出些许与她年龄相仿的童稚口气,不像脸上显现得那般沉重,便十分高兴;忙又笑说:“那对不起了,不是‘小朋友’的朋友,我没想到你竟已上到‘四年级’这个如此高等的年级了,真让我有必要为你即刻竖起大拇指。至于你为什么要帮我的忙…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如果你有困难我也一定会帮你的。”
“真的么?”女孩儿忙反问,同时眼中闪出狡黠;并随即将身后的书包撂下,大幅度拉开拉链,从中抽出一本作业本来,苦起脸说:“我正好有道奥数题不会,一会儿正不知该如何向老师交差呢!你如果帮我把这题解决了,那我就一定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大家…大家互相帮助嘛!”说着,女孩儿边略显得意地露着虎牙笑着边不住地把作业本往刘意面前递。
刘意这才知道她之所以要在这暑假背着书包出门,之所以会如此垂头丧气,原来就是为这东西。这个很长时间也曾陪伴过自己的东西,这个过去、现在甚至将来还会稳定持续的东西,这个不单是它本身还有诸如此类以及背后推动其光荣且浩大发展的各种东西。但为成为一个让父母炫耀、老师夸赞、同学敬佩的“三全学生”,不管合不合适喜不喜欢,也就该全盘接纳乃至还要积极地应对它们,否则,难免有“不上进不学好”之嫌也。
这么想归这么想,为了帮助眼下的女孩儿解决实际问题,刘意还是欣然地接过作业本,认真看起题来。也就在这看题的片刻,又有一个戴着遮阳帽的中年妇人推着电瓶车略显吃力地从单元楼里走出来。她面颊的两侧还不住地渗着汗。
“妈,你先到前面的路口等我吧,我要在这儿问这位哥哥一道题,问完后就去找你!”女孩儿这样清脆地喊道。
中年妇人远远的脸上即刻显出一丝高兴的神色。她加速推车到刘意跟前,同时堆满笑说:“那就谢谢这位小哥哥了。”刘意见状忙点头表示回应。妇人随即又对她女儿说:“你也要麻利点,万一迟到可就在老师那儿说不过去了!”
待女孩儿反复催促好几声后,她才略带些回头意地推车去前头路口等了。
这一幕对还不太懂事的小女孩儿来说再平常不过,但对已成年的刘意而言,却突然从中品出不同的滋味来。他分明已开始有些脸红,脸红自己刚才想法的自私与片面:多年以前,自己的母亲不也是这样亲身操劳地带自己去各类补习班及各种大考的现场的么?只要做人还不至太虚妄,便总该可以幽微体会到其中饱含的浓浓爱意。其实,她的目的也无非是希望自己能成龙,成为蛟龙,要说有错也多半是错在这爱的盲目与专断,盲目专断到让人对这爱本身产生逆反的抗拒,同时也不愿被其绑架而失去自我。倘或真有那么一天,绝大多数的父母甘心并且终于甘心只作为意见的参与者而非最终决断者,把宝贵的选择自由审慎且又完全地交给自己的子女,那么,常言的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就该要改为“可敬”了——人我两利,何乐不为?
“你快点呐,到底会不会这题?!不会就别耽误我宝贵的时间!”女孩儿急跺着脚,表示对正二愣神色的刘意的极度不满。
刘意则忙收起散漫思绪,集中思考起眼下的这题来:
一项虽不起眼却必须要做的工程摆在眼前。第一天由甲做,第二天由乙做,第三天又是甲做,第四天又是乙做,如此交替轮流做,那么恰好用整数天可将其做完;但如果情况是:第一天让乙做,第二天让甲做,第三天又让乙做,第四天又让甲做,这般交替轮流做,那么做完时间就要比前一种多上1/2天。已知乙单独做完这项工程需50天,且就要问:甲单独做完这项工程需要多少天?
刘意想了想,同时在稿纸上列出相关的等式,便终于依着笨鸟也终于开始起飞的觉悟与记忆中残存下的“那种”简便方法帮她解决完这道并不算复杂的工程类题。他边将作业本递给女孩儿边笑说:“现在你总可以帮我忙了吧?所谓‘女子一言,君子乘驷马难追’嘛!”女孩儿接过作业本,仔细检查一番,没发现任何扎眼的“高级步骤”,才点头予以同意:“好吧,那你就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