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王所见极是,袁崇焕其人,断不可轻觑,宁远一战,此人所显示的军事才能和敢战、敢守、敢拼、敢胜的气魄,在明朝将领中是少有的。更令人担忧者,此人有一颗清醒的头脑,不因坚守宁远、掠取锦州、大凌河、杏山、连山诸城堡的胜利而自满,也不因晋升为辽东巡抚而陶醉,他清醒地看到了自身目前的弱点:宁远战斗中损失的兵力需要补充,掠取的锦州、大凌河诸城堡需要巩固,新任辽东巡抚后与辽东各地明军将领的关系需要调整,故战、守、款三着并用,在加紧战、守的同时,以‘议和’诱我骗我,施行的依然是‘先主守而后战’的方略。汗王,袁崇焕不除,终将绊羁我军西进叩关的马蹄……”
皇太极勃然兴起:
“如何除掉袁崇焕,请先生赐教?”
范文程兴致亦起:
“请汗王明天于崇政殿大宴李喇嘛一行,表以殷切,重以赏赐,迎合袁崇焕来信之所请,以‘议和’对‘议和’……”
“‘议和’能除掉袁崇焕吗2”皇太极神情茫然地询问。
范文程坚定地说:
“‘议和’自然不能除掉袁崇焕,但‘议和’产生的流言可以除掉他,‘议和’产生的猜疑可以除掉他,‘议和’破裂后的结局可以除掉他,只要‘议和’的消息悄悄地传进北京,袁崇焕战、守、款三着并用的方略就讲不清楚了……”
皇太极微微摇头,仍有些不解。
范文程款款谈起:
“汗王,‘议和’原是敌我在斗法,袁崇焕借‘议和’以积蓄力量,汗王借‘议和’以调整部署,两者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汗王亲自决定‘议和’,大臣贝勒明其要旨,必全心拥护;袁崇焕决定‘议和’,系边将自为,即或征得明朝皇帝默许,也会为反对者提供了口实,招致明朝群臣的猜疑,遭受猜疑的边臣边将能长期执掌兵权吗?况且,袁崇焕生性刚烈,自恃知兵,多出浪言,行事果敢,遵奉的信务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宁远之战前夕,曾对抗兵部尚书、辽东经略高第的军令,拒绝撤兵,结怨于明朝朝廷擅权的阉党。凡此种种言行,都是招致‘猜疑’的土壤。再说,‘流言’可以制造,‘猜疑’也可以制造,秦汉时期层出不穷的‘反间计’,不都是制造的‘流言’、‘猜疑’吗?……”
“善!先生高见,开我茅塞!”皇太极通悟而大喜,急忙为范文程斟茶:
“宁远之忧,尽释无遗,然蒙古喀尔喀五部背盟,再次依附明朝,已构成北部威胁;朝鲜国王背信弃义,再次听从明朝调遣,屯兵于鸭绿江边,已构成东部威胁;山东登莱巡抚孙元化已与皮岛明军毛文龙联手,进占旅顺,侵扰鞍山驿;天津水师已渡海而至,侵扰金州、复州诸城,已构成南部威胁;四境逼处之危,使我寝食不安,先生将以何策教我?”
范文程举茶润喉,神情坦然,双手捋袖,侃侃而论。
“宁远兵败,形势逆转,四境逼处,前景堪忧,臣一个多月来,走访各地来京的将领,阅览各地呈送的谍报,反复思索,仅有三得,或可摆脱‘四境逼处’之危,现陈述于汗王。
“一曰征抚蒙古。宁远兵败,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利用明朝‘以西夷制东夷’的策略,并借明朝的财力资助,图自己的霸业,欲与汗王争雄。林丹汗以漠南蒙古首领自居,以同族同种的情感和几十万兵马的力量,笼络蒙古各部,并欲强行吞并,喀尔喀五部因首当林丹汗之冲,遂与我背约,私与明朝和好,杀我斥堠军。献首于明朝,以求明朝制止林丹汗而免灾。故汗王最危险的敌人是林丹汗而不是喀尔喀五部首领,汗王当务之急,是依靠蒙古科尔沁部为援,宽宥喀尔喀五部的背约,联络面对林丹汗吞并的札鲁特部、土默特部,集中全力对付林丹汗,奇兵袭之,大军摧之,联军毁之,林丹汗灭,则蒙古各部将为汗王所制,北部威胁或可一劳永逸地消解。‘四境逼处’之势也就解体了,请汗王深思。
“二曰恩抚朝鲜。朝鲜索来与明朝交厚,萨尔浒战役中,因其兵败,与我成君子之约,互不侵犯,乃出于形势所迫,并非德服。我宁远兵败,朝鲜国王受明朝指使,屯兵江边,并派兵侵扰,构成我背后痈患,我现时于‘四境逼处’之中,无力伸出两个拳头同时出击,只能暂作忍让。愿汗王速派使者多带玉帛过江,重申其约,重修其好,力争两安相处,若朝鲜国王恃有明朝之倚不知悔改,则出兵奇袭,以煞其气焰,掠地越多越好,杀人越少越好,然后迅速撤兵,以德恩抚,即使获得背后三五年的安定,对我也是一种胜利,愿汗王深思。
“三曰招抚明将。登莱、天津、广宁‘三方布局’困我之策,原出于辽东经略熊廷弼之手,然时历五年,何以仍不能全面实施?乃因明朝朝廷党争频仍,边将各有所倚,拥兵自重,各辖地盘,拒绝他人指染;登莱、天津守将孙元化、陶朗先等人,亦畏惧我军勇猛,怕像仰镐一样身败名裂,不愿进入辽东;故‘三方布局’之议五年内只是一句空话。我军败于宁远之后,明朝将领均以为我将一蹶不振,欲借机插足辽东,扩展自己的势力,孙元化、陶朗先等便伸出触角,并与皮岛守将毛文龙联手,广鹿岛的明军守将尚可喜亦与毛文龙结交,形成了辽东明军另一个军事核心。今年五六月间,毛文龙的侵扰镇江,孙元化的占据旅顺,陶朗先的侵扰金州、复州,其用心不仅在于策应南卫黎庶暴动,乱我人心,更在于建功扬威,与新任辽东巡抚的袁崇焕抗衡。据山海关谍工密报,袁崇焕对毛文龙的举止意图似已察觉,已疏请朝廷遣部员勘查毛文龙的理饷弄弊;据皮岛谍工密报,毛文龙已认朝廷阉党头子魏忠贤为父,并在皮岛为魏忠贤塑像立祠。明朝朝廷的党争已延至辽东军营,袁崇焕与毛文龙之争终将爆发,愿汗王借机推波助澜,可密派使者去皮岛,以‘议和’示毛文龙,以优厚条件宠毛文龙,膨胀毛文龙的野心。并为即将招降遭贬、遭罚、遭猜疑、遭冷落的明军将领作准备,用高官厚禄招降,用安富尊荣招降,用有职有权招降,用世袭罔替招降,成批地招降,成营成镇地招降,汗王的麾下,不仅要有女真八旗,而且要有蒙古八旗,汉族八旗。到那个时候,汗王就不再是女真一族的汗王了……”
皇太极被范文程精辟的分析判断和坚定的豪气胆略擦亮了眼睛,开阔了胸怀,沸腾了热血,增强了信心,便以拳击案,放声而呼:
“妙!西款宁远,东抚朝鲜,北征蒙古,南招明将,这十六个字,胜过百万大军,‘四境逼处’之危,先生在品茶润喉中轻松地消解了!此刻,我才体察到你们汉语中所说的‘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生动和精妙,精妙的‘运筹帷幄’,生动的‘运筹帷幄’,为我这个初临大位的汗王增添了信心和勇气,无以为报,无以为报,此时只能以清茶一杯酬劳先生的劳神焦思了。”
说着,为范文程第二次斟茶致谢。在斟茶中,皇太极的神情突然呆滞木然,茶水溢出茶杯,溢漫在矮小的炕几上……
范文程一时失措:
“汗王……”
皇太极猛省而收魂一笑,慢慢放下茶壶,神情颓然地望着范文程,话语沮丧:
“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吗?困窘的内政,失却的民心,虚弱的汗位,无权的汗王,能顺利有效地实施先生的‘运筹帷幄’吗?范先生,你知道我此时所言的所指吧?”
范文程用同情的目光望着皇太极,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皇太极苦涩地一笑:
“先生明白,可你是汉人,你是幕僚,你不敢说,也不敢听别人说,由我亲口说出,你不会感到害怕吧?”
范文程用赞赏的目光望着皇太极,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皇太极猛地抬起头来,张开的嘴巴突然闭合了,痛苦地摇摇头,为难地说:
“范先生,内政困窘的根源,你是清楚的;汗位虚弱的症结,你是明白的;内政的失误,使民心背离,使辽沈地区成了脚下的火山;汗位的虚弱,使权力分庭抗礼,孕育着自招毁灭的相残;先生真的要我说个明白吗?”
范文程闭上眼睛沉思着:努尔哈赤的灵柩还没有下葬,要刚刚继位的儿子说出父亲晚年的失误,在感情上是痛苦的,在理智上也是不明智的,努尔哈赤毕竟是女真人心中的神,是八旗军队的灵魂啊!可是,不匡正努尔哈赤晚年失误的政策,新的汗王也是寸步难行的。他急剧地思索着如何两不伤害地消解这个难题……
皇太极说话了,话语中含着真诚的请求:
“范先生,我今年三十四岁,先生今年二十九岁,我是女真人,先生是汉人,我俩既然能够成为君臣,就不能成为相互信赖的挚友吗?在学问上,我是以师长敬先生,在情感上,我是以兄弟看先生啊……”
范文程鼻子一酸,热泪滚落:士为知己者死,为知己者死啊!他睁开眼睛,拱手禀奏:
“汗王,臣知恩知情了。治国之要,首先安民,内政乃百事之首,权力乃国运之根。为消解内政上的困窘和汗位上的虚弱,臣有两句话敬献于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