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这三个字让欧城脑中一颤。他很少设想任何与长久有关的事情。米凉突如其来的这“一辈子”,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令他眩晕,拉着他往下飞坠。
“丫头……”他喉头哽住。
“我已经说了,一个月,半年,一年,两年,还有一辈子。”她的语调故作平静,“你选一个吧。”
“丫头……”
“选一个吧。”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的。
“丫头,”他轻轻说,“我……不能陪你很久……”
她眼里先是失落,然后又亮起来,“没关系,那就先陪我一个月。一个月总可以吧?”她其实没有奢望他会陪她很久,但是陪她一段,哪怕只是一小段,也是意外的幸福了。
良久,他才说:“好。”
如果不是现在自己暂时安全无事,欧城不会答应米凉。于嘉陵现在人在泰国,丘昌也跟了过去。在这段时间,欧城暂时不再去于嘉陵的公司或是住所,而丘昌也没有再来消息。他隐藏自己而活,应该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本来的身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他可以陪她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之前对她的逃避是不应该的。对于米凉,他曾经觉得自己毫无办法,没法远离,也没法靠近。如今倒像是暂时落定了尘埃,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好了。他早该料到,她那么需要他,哪怕他多陪她一天。
等他转眼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她靠着他的肩膀,一脸的安稳,一脸的满足。他不自觉安然一笑。
阁楼窗台上的那株忍冬草,应该是米凉重新浇过水的,一团湿润,可是茎叶仍旧干枯。
他没有告诉她,他会再回来这里,其实是为了这一株小小的忍冬草。他曾经故意丢下,后来发现,他丢掉的不只是一株忍冬草,还有心里的某一块已经被依赖的记忆。
他需要捡回来。
欧城又回到了梦圆旅店的那间小小的阁楼。只是暂时的。欧城带米凉去医院检查了几次耳朵,治疗中,米凉的听力障碍没有继续恶化。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一副很清爽很有活力的样子,常常让他错觉她是个很健康的女孩子。
欧城换的第三份工作是为一家物流公司开货车。每天傍晚路过江滩那家花店的时候,他就会注意一下门口,看有没有搁置在外面的剩下来的百合。米凉喜欢那种清淡的花。
米凉用墙纸与百合把原本粗糙简陋的小阁楼布置得也有点家的样子了。她没有再去酒吧上班,就在阁楼里帮别人做一些玩具熊。欧城每天回来,都有冒着热气的饭菜等他。闲的时候,他们也去公园里看老太太们跳舞,偶尔也去逛逛书店和花鸟市场。但只是逛,往往什么也没有买回来。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家首饰店,米凉注意到橱窗里挂了一条银色的鱼形项链。那是一条银色的鱼,蜷曲着身子,又苦又美的姿势。旁边的商标上有它的名字:忍冬鱼。
米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很少注意那些华丽的事物,但是那条鱼,那样的色泽和形状,而且,它叫做“忍冬鱼”。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感到隐隐的震动。
他们走出很远,欧城忽然对米凉说:“那条项链,的确很好看。”
“原来你也注意到了。真的很好看,估计价钱也很贵……”她的口气无所谓,眸子里却发亮。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眼里的光。他在看到那条项链的时候,也是心里一颤,他立刻想到米凉送他的那株忍冬草,这条“忍冬鱼”让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亲切。
隔了几天,欧城买回了那条项链。米凉打开看的时候,先是一惊,随后却一脸心疼:“肯定贵死了……”
欧城笑了笑,“不贵。”他当然没有告诉她,为了这条项链,他预支了一个月薪水。
“你怎么能这么浪费呢?实在太浪费了……而且我真的不需要啊,浪费,太浪费了……”米凉迭声说。
“它叫‘忍冬鱼’。买的时候,售货小姐讲解了一堆,我就记住了它象征甘苦人生,象征韧性与希望。”
米凉却问:“能保佑人的吧?”
欧城不禁觉得她天真得可爱,“可以。”他一边帮她戴上项链,一边说,“说起来,还是第一次给你买件像样的礼物。”
“以后不许再买。太贵了。”
“好。”他淡淡答应着,心里却明白,给她买礼物这样的机会,恐怕已经是很少了。如果可能,他真想答应陪她一辈子,而不是一个月,那样他可以有无数送她礼物的机会。
米凉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是你送给我的,那它一定能保佑我的吧。”
“当然。”他笑了笑。一条项链自然没有什么深意和功效,可是她愿意相信,他便也愿意相信。
生活简单了起来,这样的安稳和简单,令他生了贪念。有时候,他倒只想贪图一个安心。他期望着生活能够就这样下去,可是他在潜意识里也知道,也许有一天,这样的生活就会戛然而止。
自从于嘉陵去了泰国,那边就暂时没有了消息,但是欧城在夜里仍然不敢睡得太沉,仿佛总是半醒状态。以前,他不常做梦,但是现在却经常会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发现自己大汗淋漓。他明白自己在害怕,即使暂时不会被发现,他也在怕。他答应陪她一个月的时候,就开始怕了。他现在离米凉那么近,他生怕自己身上潜在的危机,会波及她。
再陪她一段,他就真的该走了。
他常常在看到米凉的那把大提琴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那条“T”形的痕迹仿佛在提醒,很多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血肉联姻。这种联姻,与时间和距离无关。
遇见了,从此就遇见一生。
一天,米凉从便利店回家,看到有个男人站在梦圆旅店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抽烟。男人是国字脸,看过去有点眼熟。
“米凉?”男人看见她,招呼了一声。
米凉想了想,只是觉得这人眼熟,却仍旧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是阿江。我们见过的。”
米凉终于想起,“哦,阿江。你帮我付过馄饨钱。”
她还记得他帮她付过两碗馄饨的钱。阿江尴尬一笑,所幸的是,她并不记得那一次他带了一帮人把她和欧城打到头破血流。
“你……在这里住?”阿江问道。
米凉点点头,“你也在这里住?”
阿江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有点拘谨地又笑了笑。他熄掉了烟,将手在大腿上拍了拍,“你……”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只说了一句,“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不大好。”
“没事。已经习惯了。”米凉说,“你在等人?”
阿江只是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其实只是路过这里,看见米凉提着购物袋走进了一家小超市,他竟然有一丝惊喜,不自觉就站在附近掏出一支烟来抽。
“路过而已。”阿江说。
“那我先上楼了。”米凉摆摆手,正准备回去,阿江又叫住她。“嗨,”他支吾了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口问一句,“你在附近工作?”
米凉点点头,“算是吧。”
“我也在附近工作。能不能……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米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黑的眼睛,微温的笑意,她大方地点点头,“没问题。”
阿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可能是有点紧张,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他记下了米凉的手机号码,对她说:“谢谢。”
她温和地一笑,就转身闪进了楼梯口。
阿江有些讷讷地望了楼道口几秒,才回过神来。这个米凉让他有一种瞬间失神的感觉。
阿江擦了擦手机屏幕,又看了一遍上面那串数字,才把手机放回口袋。此时的他却没有料到,他要找的人,就住在那间阁楼的顶层,和这个叫做米凉的女孩子一起。
欧城住回阁楼的第二个周末,已经是端午节了。这天,江滩有烟火表演。米凉和欧城在晚上八点半到江边,江滩早已经开始热闹了。
江边酒吧的招牌闪烁起来,小贩的叫卖声从长江大桥底下一直传到百米开外,小女孩拿着大号的粉色棒棒糖满脸甜蜜,小店的橱窗一派明亮。
米凉的目光在一家小店门口停了几次,她注意到的是一件亚麻色的背带裙,说起来这条裙子并无多少特色,但是那样的质感和裁剪,正是米凉中意的类型。还是在很多年以前,云郢曾经为米凉买过一条牛仔色的小短裙,她很欢喜地穿着它跟云郢到另一个城市流浪。可是后来,她丢了云郢,再后来,她又丢了那条牛仔裙。
可是这种式样的裙子,仍旧令她有一种时间上的归属感。
那条裙子就挂在小店橱窗的最外面。米凉只是看一眼,笑了笑,再看一眼,便拉着欧城往前走了。
“你喜欢?”他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
他轻轻一笑,没说话。
他们并肩走过一段。烟火开始此起彼伏地腾空,照得人满目繁华。江滩上面的人群开始沸腾般地欢呼雀跃,简直比新年的烟火晚会还要热闹。
米凉拉着欧城去照了一套大头贴,每张照片里,她都一脸灿烂,而他一脸木讷。照完大头贴,两个人在河岸边的石板上坐下来。
米凉找到欧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对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特别满足,从没有过的满足。”
欧城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到处找我的小念。”米凉笑了笑,有点温暖,有点苦涩,“其实我知道,那孩子应该是再也找不到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就像云郢,小念是注定找不到了,注定不是属于我的。第一次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不比我少。可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曾经跟我说,你是一个杀人犯,呵呵,我知道那是你故意骗我,要赶我走。我也清楚,你身上有故事,但你绝对不可能是杀人犯啊。”
欧城牵动唇角,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杀过人。”他从来不预备对她隐瞒任何事,就像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三年以前,我还是一个普通的警察,因为朋友的死,我成了通缉犯,也被帮派追杀。我在泰国的几年,一共杀了七个人,打伤了几十个。”
他说着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却出奇平静,嘴角还带着微苦的笑。他也苦笑,“因为,我得活着。”
“但是,泰国只是你的中途站,不是吗?”她带着劝慰,问道。
“我终究还是个罪人。”
米凉却无所谓地笑了,她看着欧城的眼睛,“其实,第一次你说你是杀人犯,我没有完全信,也没有完全不信。但是我一直对自己说,你在撒谎。就算你真是的,我也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不仅仅是一个杀人犯。”
欧城怔住。她也许早已相信他说的,他“就是一个杀人犯”,可是他没有料到她会对他的事情这样释怀,即便她知道他身上深藏着危机。她从来没有惧怕过。
“丫头,”欧城觉得很酸楚,“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很傻气。”
“怎么忽然这么酸?”米凉笑,“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就够啦。”
欧城怔怔地看着她,觉得一阵温暖。他点点头,“嗯。”
“我在想,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回乡。这个乡,可以是一个家,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地方。每个人都在找什么东西,就像我在找小念……你也在找你的东西,可是你不告诉我,我也就不问。现在,我找到你,你找到我,我们算不算幸运的呢?”米凉顿了顿,很认真地盯着欧城的眼睛说,“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他也认真地看着她,“你说。”
她握着他的手,“答应我,无论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一定要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他先是心里微微一颤,然后对她一笑,那种苍白又温暖的笑。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他不敢答应。
米凉已经很安然地靠在了欧城的肩膀上,她其实也不敢听他的回答。和他一样,她在潜意识里也知道,也许像此刻这样的时光就会卡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再也回不来。
只是眼下,还可以很努力地活。
这就够了。
“丫头,”欧城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