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厂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小厂,在江海这个工业重镇,像它这样的厂多如过江之鲫,根本没什么能引人注意的地方。但是,由于它在改制过程中,是全市极少几个最早采用“买断”工龄这种方式的企业之一,它以前的产品又在全市乃至全国都红极一时,所以这次在它那里发生了暴力冲突和伤人事件,就很快在全市百姓中引起了关注。
事情的起因、经过以及后果,在百姓中传得越来越走样。那些同样面临着改制的企业,它们中间的工人对他们自己即将面对的出路,产生了极大的疑虑。这种大面积的,还是负面的影响,如果任其发展,将对江海的改革进程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市领导觉察到了这种隐患,终于出手对“春风”厂的事进行了干预,责成仪电局程建升负责,尽全力尽快解决好这件事。
程建升有了“尚方宝剑”,市里也下了决心,所有的事情就比原先好办多了。
局纪委加大了对王为民等人的调查力度,很快掌握了一些新的事实。终于,王金山、沈建国和王为民等人,先后被约去谈话。到了这种时候,王金山和沈建国为了自保,哪里还顾得上讲什么“兄弟义气”,基本上把什么都说了,而且不约而同地把责任都推到王为民的身上。沈建国虽说交代了所有的事情,但是还算实事求是,没有说过头的话。王金山就不一样了,他一是为了择清自己,二来眼看到手的所有一切利益,转眼间都成了黄粱一梦,这就让他对当初老婆被王为民当玩物的隐痛被放大。他咬王为民,那就是恶狠狠地下口,入骨三分了。
王为民是最后被约去谈话的,他在许邴良出事,王金山、沈建国先后被请去谈话之后,采取了许多应对准备。他和张广才定了攻守同盟,有不少可以动手脚的地方都重新做了假账,家中的财物可以转移的都转移隐藏,还留下了一部分现金,放到了家中的保险柜里。他这部分放到家中保险柜里的现金,理由是厂里的保险箱已经不安全,所以是在近期才从厂里的保险柜中转移到家中的,这部分钱是厂长掌握的小金库的资金。他为了逼真,还另外补做了一本账目,上面记录了近两年小金库资金的进出,以及从厂里转移到家里的“具体日期”。他知道这么做还是违反财务规定的,但是他自以为这么一来,这就不能算是他贪污和挪用公款。再加上有了这笔钱,有了这本“账”,就可以掩盖许多事实——厂里这么多年流失到他和他的亲信们手里的钱,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很难查得清楚。
他被约去谈话的时候,自以为已经堵住了所有的漏洞,所以态度和王金山、沈建国两人就不一样了。他表面上显得很配合,有问必答,但明显是避重就轻。他承认了一些收受贿赂、挪用贪占公款的事,基本上都是王金山和沈建国两人都知道的事。因为他知道,要想全部赖得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承认了一些无法抵赖的,而且将责任也推到几个人身上——他仔细地斟酌过,自以为掌握着一个分寸,就是这些罪名还不至于将他送进监狱。
王为民被约去谈话并非一次,他每次都察言观色,每次都挤牙膏一般说一些事情。那些只有他经手,王金山和沈建国不太清楚的事,则要么闭口不谈,要是被问及,就百般抵赖,绝不承认。
局纪委和他谈话的人,“顺便”也问过他是否曾经给局里的领导送过女人?对此事他倒是承认得极其爽快,将时间、地点、涉及的男女双方是谁,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他有他的算盘,他认为这种事情女方并没有反对,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声张,显然不涉及刑律。而且他知道既然纪委的人问及此事,那就很可能是章兰芳那边漏了风,要瞒也瞒不住。
他除了承认将章兰芳“介绍”给了周孔阳,还提供了一些周孔阳在这次“春风”厂改制中,和张广才暗中存在权钱交易的线索。他要让纪检部门的目光转向比自己更有吸引力的大鱼,至于他自己和张广才之间的交易,他全都避而不谈。
王金山和沈建国在各自被找去谈了两次话以后,暂时没人再找他们。他们退赔了以前贪占的钱物,将张广才给他们的钱也上交了,等着上级部门对他们的处理,同时也开始在外面替自己寻找后路。
王为民则被找去了好几次,现在每天还是要进厂,但是厂里的事已经不让他插手,他被置于赵安国和郑留柱等人的监督之下。他现在在厂里无所事事,连薛小敏也已经和他反目成仇,早已弃他而去,看上去他变得轻松了,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受着内心的煎熬,度日如年。
局里组织了一个工作小组,开始安抚工人,听取工人的诉求,并且和张广才进行沟通,力求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这种情况之下,厂里的工人关心自身的出路,绝大部分还没走的人都会到厂里,也常常会一直坚持到正常下班。现在只有那些有了去向,只是暂时没走的人不再每天到厂,比如黎燕和宋岚岚们便是如此。丛蓉还没有决定最终的去向,她还是每天到厂里报到。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冲着夏天雨去的。现在夏天雨忙于参加和陶建章方面新的一轮谈判,很少会到厂里,她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白白等上一天,最后黯然而归。可是要她不到厂里去,她又恐怕失去见他一面的机会——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她就觉得一天的等待值了,她明白这种看一眼的机会将会很快消失,而且恐怕还将是永远的消逝。
她这天又是在厂里白白等了一天,夏天雨没有回厂。回家的时候,她显得无精打采,一路上完全是任由两条腿凭着直觉将她带回了家。打开房门,原本很舒适温馨的小屋,现在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天气渐渐热了,屋子关了一天,她闻到了一丝浑浊的气息,于是走到窗边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她的小屋是在小区的中间,从窗户看出去,隔着一排绿化树的树梢,可以看到对面人家的厨房。天气一热,厨房的窗基本上都是开着的,对面那户人家的房型和她的一样,住的是小夫妻两个,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那边做饭。这对小夫妻结婚不久,入住也就一年多,他们年轻没什么忌讳,有时卿卿我我甜得发腻也不怕对面的人看到。
丛蓉推开窗户的时候,对面那小两口已经到家,大约菜做得差不多了,可以看到男的用手捏着点什么东西朝嘴边送,被那女的拉住了手不让他吃。那男的也不用力挣脱,顺势将那菜肴塞到了女的嘴里,女的咽下了那口菜,笑着打了男的手背一下。
这时候那女的看见了对面阳台窗口的丛蓉,悄声对那男的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在告诉他有人看着他们。那男的转过头,看到了丛蓉,并没有一丝害羞,还举起手朝她摇了摇,脸上绽出一个友好而调皮的笑容。那女的也看了看丛蓉这边,又和男的说了句话,两人笑成了一团。
丛蓉笑了笑,离开了窗户,也没心做饭,坐到沙发上胡思乱想。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那么地温馨,这在她的心中激起了一番漪涟,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或许就像流行的那句,叫做“羡慕嫉妒恨”吧。
她已经和深圳的同学基本上确定,过段时间处理一下这边的事,就到她那边去工作。她决定过去,同学很高兴,可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她打定了走的主意,却又不去办理手续,一天天给自己找着借口,拖延着日子。
现在厂里虽说混乱,但是王为民被找去谈话的事大家都知道,据说许邴良虽然回到了家里,也没能逃过对他的追查。夏天雨现在解脱了,又被安排进了局里新的谈判小组,全厂的人都认为他将会有一个好前程。
丛蓉为夏天雨感到欣慰,也为王为民等人终于被调查感到高兴。她知道自己和夏天雨之间不会有结果,所以想早点逃离,以便从这种无果的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可是,冥冥中又似乎有另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死死地拉住,让她迈不动步。她也说不清想要等什么,或许就是想等着看看王为民等人的最后下场,也许是想等着看到夏天雨有个好的结局。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这才感到肚子有点饿,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只有几桶方便面。她烧了点开水,泡了一桶方便面,胡乱地填了一下肚子。然后靠在床上,打开了电视,也不调频道,在光与色的闪烁中沉沉睡去。